按照剧本排演生活(2) “一打三反”运动既然属于后一种情况,进展当然是神速的。市革会刚把“光 荣任务”布置下来,复旦的头儿脑儿们马上就拟出了好几个反革命小集团名单:胡 守钧小集团、反复辟学会小集团、邹吴李小集团……还有一个叫做“为反复辟学会 翻案的小集团”,——这个“小集团”的人原是去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的“反复 辟学会”专案组成员,因为不同意把“反复辟学会”定为反革命小集团,现在自己 却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了。这一着特别厉害,它无异于向全校师生员工发出警告: 凡是被我们打成反革命的,你们不能同情,对于我们的行动,你们不能有所异议, 否则,也与他们一样的下场! 而且立刻动手抓人。胡守钧被抓起来了,陈秀惠被抓起来了,王志惠被抓起来 了,王华被抓起来了……有些学生已经毕业,分配到外地工作,工宣队和军宣队的 队员们带着市革会的公函和头头们的私信,昼夜兼程,采取行动。于是,周谷声从 南京无线电厂被抓回,邱励欧从浙江乔司农场被抓回,肖昌雄从安徽天通军垦农场 被抓回……对于他们,有些是智取,骗说外面有人找,待他出得门来,就押上汽车 开起跑;有些是力擒,用五花大绑押出农场,有如对付江洋大盗。真是百花齐放, 各显神通。 随着运动不断深入,被抓、被关的人也就愈来愈多,复旦园内几乎每一幢楼都 变成了牢房,学生宿舍、教室、办公室、实验室,到处都关着人,——甚至连放射 性实验室也不空着。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和法律上并不允许任何机关学校私 设牢房,但他们这样做却也并不违法,因为他们并没有宣布拘留或关押,只说是隔 离审查,因此也就不能说复旦私设牢房,只不过有许多临时隔离室而已,——虽然 有些隔离室是“临时”到一年以上的。 可见中国的确是个文明古国,单是文字游戏,就远非洋鬼子们所能及。只消把 关押、拘留说成隔离审查,把抄家说成是保密检查,就与法律无涉了;只消把失业 改称待业,把涨价改称调价,性质也就完全不同了。何况,脑子里装满法律观念的, 都是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则是依附在资产阶级这张皮上的臭毛,什么自由、平等、 民主、法律,这一套都是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根本就要不得。“五·一六”通知 中不就明确地指出,“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个口号是资产阶级的口号吗?那时 讲的是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只要斗争和专政的需要,别的东西都可以而且应 该让路的。 可惜那时我对这些道理还没有参透,看见那些于法无据、于理不合之事,难免 要腹诽。而且每每发为议论,于是就成为反动言论,最终被排入了反革命行列。工、 军宣队的人常说:“我们就是要斗,只有七斗八斗,才能把这些有花岗岩脑袋的人 斗过来!”此话不假,我后来就通脱得多了。一则是见怪不怪,二则也就因为七斗 八斗,斗得脑子都有点麻木了 1970年的春节,我是在南京过的。头年秋天,内子高云响应上海市委和市革会 关于“四个面向”的号召,与一批中学生一起,到黑龙江瑷珲县一个公社插队落户 去了。所谓“四个面向”者,即面向农村、面向工矿、面向边疆、面向基层之谓也, 说起来蛮好听的,是革命措施,所以报名者甚众,——其实不报名也不行,工宣队 总要动员得人人都报了名才肯罢手,——到后来才发现,此乃张春桥的一条诡计, 他是要把许多碍眼的干部都赶出上海,以免妨碍他的“革命委员会”。不过当时很 多人都没有看透这一层意思,所以高云也高高兴兴地奔赴边疆,自以为是响应革命 号召。两岁半的女儿暂时寄放在南京外婆家,打算等我参加第二批“四个面向”队 伍到黑龙江时,再带她一起去。当时我是一个人在上海,所以春节就到南京去看女 儿。春节前动身时,复旦园还相当平静,春节后回来,复旦园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了。 我是乘坐夜车返沪的,早晨才回到复旦,睡了一会,已是中午。正在吃着午饭, 两名工宣队员绷着面孔直挺挺地走进了我的房间。 “吴中杰,领导上派我们来对你进行检查。” 哪个机构的领导派的?为什么要检查?有没有搜查证? 这些在当时都是不能提问的问题。一问就是对抗运动,罪加一等。 而且我也不想问,要查你查好了。对于这种妨碍公民居住自由和人身自由的违 法行动,几年来见得多,也受得多,早已不像“文化大革命”初期那样愤慨了。特 别是在1968年夏天工宣队刚进校时,就来了一个“九五革命行动”,即在9 月5 日 对全校进行了一次“保密大检查”,不但翻箱倒柜地查遍每个教职员工的家,而且 对每个学生的衣物书籍都倒腾一遍,也就给人以一视同仁的感觉。工宣队的本意也 许是要给这些臭知识分子一个下马威,殊不知打击面扩大到百分之百以后,每个人 所承受的压力倒反而减轻了。 然而这次不同,是重点检查,当然是有所为而发的了。我表现得很坦然,因为 自信并无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日记、书信之类,早在“文革”开始时就烧光了,后 来随收到信件就随复随烧,有许多人不就因日记、书信中的材料而被定罪的吗?谁 知道他们拿去会怎样地断章取义、无限上纲呢?索性烧光,就令其无章可断。果然, 两名工宣队员查遍我家所有的东西,一无所获,悻悻然而去。 但他们一走,我内心却紧张起来。这个时候又受到搜查,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 :在这场新的运动中,我已被列为打击对象了。但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他们会以 什么罪名整我?却心中无数。我到校园里兜了圈,想了解些动态,但大家神情都很 紧张,不愿与我交谈,即使平时很接近的朋友,也只是似笑非笑地打个招呼就走了。 我知道,此刻已是人人自危,对我这个危险人物,都采取回避态度了。我不愿牵连 别人,还是不与人家接触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