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上看戏(5) 好在两次批斗会之后,整“胡守钧小集团”的高潮已经过去了,专案组和军、 工宣队也不大再来向我逼供了。看守隔离室的民兵请来了理发师,给我们这些囚徒 理发,同时还给我刮了胡子。我想,这是因为我已登台扮演过了“幕后长胡子的角 色”,现在可以卸装了。真是“人生大戏场”啊,这些人简直是做戏的虚无党! 此后每隔一个星期我即提出要刮一次胡子,他们不再禁止,而爽快地从我“代 存”的背包中拿出保险刀来让我用。只是每次刮胡子时都有人在旁边监视着,待我 刮好胡子,他们仍把保险刀收走。这是怕我自杀。 这其实是多虑的。我干嘛要自杀呢? 用自杀来抗议吗?这需要当权者有民主意识和人权观念才行。现在他们视民如 草芥,死几个人算得了什么,不但不会引起震惊,反而别有一番风凉话:某某人畏 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因绝望而自杀吗?当时我虽然并不存在什么希望,但也并不感到绝望。夜虽长, 但总有天亮的时候,俗语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界的变迁是很难逆料 的,决不会以某些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揆之历史,愈是镇压得疯狂的统治者,倒 台得愈快。我总比你张春桥年轻,既然我已看出大家都在登台演戏,就要看看这出 戏的结局,看看你张春桥如何下场。 但是,民兵的提防也不是毫无道理。在严峻的气氛中,在强大的压力下,确有 一时想不开而自杀的人。高音喇叭中就警告过,某些人不要企图以自杀来对抗审查, 自绝于人民;也有些人在忏悔书中检查到自己有自杀的念头;还有自杀而未遂者。 不久,关在我对面房间的吴卫国就愤而自杀了。 吴卫国是历史系“邹吴李反革命小集团”中的吴,是第二号人物。这个集团里 的人都是党员干部,与张春桥手下的新贵、也是复旦历史系出身的朱永嘉有矛盾, 朱永嘉为了清除权力上的障碍,就把他们打成反革命集团了。吴卫国性格刚烈,被 隔离后已自杀过一次了,我在隔离室走廊上见到他时,他的头上还包着纱布。但前 几时在批斗大会上却一反常态,与李华兴在台上互相揭发,什么都承认下来。这大 概使专案组和看守民兵很高兴,以为他态度转变,所以放松了警惕。在一天的早饭 后,他出来洗碗时,乘看守人员不备,突然冲出十号楼大门,等到民兵追出去时, 已经来不及了。吴卫国逃出隔离室时,我不知道,待民兵大喊大叫追赶出去时,我 才注意到吴卫国逃走了。当时还以为他想学当年的周谷声,冲出隔离室,由同伙接 应出去。我想,今非昔比,现在全市总动员起来对付我们,派了那么多民兵看守, 能逃得出去吗?还是静以待变吧。但不久,民兵们纷纷回来了,从他们的议论中, 才知道吴卫国以极快的速度冲到旁边一幢楼上,从窗口跳下来自杀了。 这使我难过了许多天。我与吴卫国虽不相识,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 曾相识”,现在关在一处,总算是难友了吧。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 吴卫国以自杀来抗议政治迫害,但并没有制止住“四人帮”的暴政。打击的范 围愈来愈大了。 批斗了“胡守钧集团”、“邹吴李集团”、“反复辟学会”等等之后,接着就 “乘胜追击”、“横扫一切”。高音喇叭虽然已不大广播这类案件了,——也许是 全面开花,播不胜播,也许是规格较低,犯不着每案都播了,但我在隔离室中仍能 感受得到。因为有些案件,仍与我有瓜葛。别的专案组到隔离室来对我提审了两次 :一次是校机关干部被整,说我是他们的后台,要我承认。这是因为我曾主张解放 干部之故。但我既非党员,又非干部,如何能做他们的黑后台?真是太抬举我了! 另一次是中文系许多教师被整,说他们是“小圈子”,对抗工宣队,也派定我当黑 后台。我本人是中文系教师,与他们当然有联系,但并没有一起干过什么见不得人 的勾当,何以又说我是黑后台呢?我想,大概我已被认定为扮演黑后台、黑谋士的 专业户或特型演员了吧,否则,何以老找上我呢! 俗语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反正我已背了一身莫须有的罪名,再加上 一两条罪状,当然也无所谓,但要我编造材料来害己害人,却办不到!我一条也不 写,反正已被定为顽固派了。 这段时间,我的房间住进了另一个被隔离者。这很使我警惕。也许是暗探吧, 莫非他们要用苦肉计来对付我这个反革命顽固派?所以当他偷偷地想与我谈几句话 时,我也不大敢搭腔。后来从他断断续续的自述中,我知道他原来是一个积极分子, 会画几笔画,工宣队叫他写标语、画宣传画,不料有一次画毛主席像画得不好,被 认为是丑化伟大领袖,就作为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了。他想不通,很痛苦。我虽然不 知道他的底细,但从他终日无精打采、痛苦万状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并非假装的。 这个人慵倦到极点,甚至连吃过饭的碗都懒得洗,只伸出舌头舐一舐完事,第二顿 照样盛饭吃。 我虽然很同情他,但却也不敢与他搭讪。这种人积极惯了,一受打击就惊恐、 沮丧如此,只要能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难免会将他人出卖了的。但有人同住,即使 观察观察这个人的懒劲,也可以解一解厌气。 过不久他就出去了,我又复归于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