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室里修炼(5) 天气渐渐转凉,我由赤膊而穿汗背心而加衬衫,别人也大抵如此。独有王志惠 仍旧赤着膊而高唱道:“朔风吹,林涛吼……”颇有滑稽之感。有时在走廊或厕所 里碰到,他就给我做做鬼脸,这是在隔离室中所能给我的心灵慰藉。有一天,又听 到王志惠与专案组的争吵声了,而且愈吵愈激烈。仔细听听,原来是专案组说天冷 了不准赤膊,要王志惠穿衣服。而王志惠说赤膊是他的自由,他要到寒露以后才穿 衣服。正在争吵间,一名工宣队员突然插话道,寒露是10月10日,你要到那时穿衣 服是想庆祝国民党的双十节,你反动透顶,云云。这顶帽子实在扣得莫名其妙,王 志惠当然不买账,与他对骂起来。不几天,工宣队带了公安局的人来把王志惠带走 了,罪名是大闹隔离室,思想反动。那名工宣队员得意洋洋地宣布:“你要自由, 现在让你到拘留所去自由吧。”这样又过了两三个星期,大概到了10月底的一天晚 上,庄明玉和刘家国又到隔离室来找我谈话。刘家国宣布:明天要开宣判大会,宣 判对“胡守钧小集团”成员的处理决定,问我还有什么交代没有,这是最后的机会 了,否则,明天一宣判,就悔之晚矣。 这又是吓人战术,我不理睬他。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香烟,慢条斯理地顿着烟 头,点上火,漫不经心地吸着,不讲话。 “你这是什么态度,想顽抗到底是吗?”刘家国沉不住气,发火了。 “是不是不准抽烟?我本来就不抽烟,只不过解解厌气,近来才买上几包抽抽。 既然不准抽,我不抽就是了。”我故意将线搭错。 “不是说抽烟是态度不好,你看,我自己也抽烟。刘师傅是要你交代问题。” 毕竟庄明玉比较老实,他赶快解释道。 “我没有什么问题好交代了,就等着明天宣判吧。”我不软不硬地回答道。 刘家国怒目而视,有火无处发。 第二天下午在江湾体育馆开了宣判大会。将胡守钧定为反革命分子,当场戴上 手铐,由公安局带走。周谷声、邱励欧戴上反革命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有些人 定为反革命性质,但帽子拿在群众手里,暂不戴上,以观后效;有些是定为敌我矛 盾性质,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有些是犯严重政治错误;有些则说因为坦白交代得 好,不作处理。真是五花八门,花样繁多。据说这叫体现政策,要全市各单位照这 个样板来办理。 我等待着对我的宣判,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但始终没有提到我的名字, 好像已经忘掉我这个被拉上台去批斗过的第四号人物。这使我很奇怪。但转而一想, 觉得也有道理。判得重了,没有材料,难以服众,——这大概还是托了“样板案” 的福,使他们还有所顾忌;判得轻了,不合第四号人物的身份。干脆不宣判,这叫 做“挂起来”,使人摸不着头脑。但“挂着”对我是很不利的,他们可以没完没了 地继续审查。这场持久战还要拖下去。 宣判会之后,不管是戴上帽子的或不戴帽子的,一个个都放出隔离室。既然是 群众监督,就要到群众中去。只有我还关在隔离室里,看来要把牢底来坐穿了。 一个星期之后,专案组通知我说,明天要押送我到干校去,进行劳动改造,并 且由工宣队押着,让我回家取一些下乡需用的生活用品。 从校本部到教师宿舍这条过去每天都要走的道路,已经有八个多月没有走过了, 现在感到有点陌生。路上的行人有许多是熟悉的,现在见到我,都投射过异样的眼 光。走进宿舍,许多小孩子跟在后面指指点点,仿佛看到一个怪物。 回到家里,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环顾屋内,书籍、衣服、家具都长 满了白毛。 这就是我的家! 我的家已成了这个样子! 我所住的是日本式房屋的底层,根本没有防潮设施,平时就潮得厉害,何况关 闭八个多月不通风呢!工宣队在我的学生家中抄出我的一封信,因信中写道:“我 下乡劳动刚回来,来信躺在我这发霉的房间里已经好几个星期了。”这句话被专案 组上纲上线,定为反社会主义言论。我辩解道:“我的房间确实潮湿发霉,凡住这 类房子的人均可作证。”但工宣队硬说我说的不是具体住房发霉,而是暗指社会主 义制度发霉。当时住同类日本式房子的人虽然很多,平时也都埋怨太潮湿,但此时 没有人敢出来作证。这也难怪,他们知道,这不是说理的地方,也不是说理的时候, 谁敢据实直说,谁就是为反革命分子辩护,他本人也会成为反革命分子。人们干嘛 要引火烧身呢?我很能理解他们的处境,其实也并不指望有人能出来说话。 但今天面对满室霉点白毛,我还是有几分激动。我倒不是惋惜这些家具、书籍、 衣物,人到了这个份上,前途命运未卜,哪里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只是,我想让 跟班的工宣队员看看,我的房间是真霉还是假霉,我信中的话是写实还是象征。虽 然我几经暗示,他们却根本不接腔,也不知是真痴还是假呆,但态度却极好,说: 快打扫收拾一下,还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无法仔细打扫,只约略清理了一下,收拾了几件衣物用品,就跟工宣队回隔 离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