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虾米易的偷渡行动在内蒙古得手后,赚了一些钱,挺高兴。又和我说了几次, 希望再次合作,我都婉拒了,说可以给你介绍关系,但我没兴趣干了。虾米易很谨 慎,我不去他绝不单独前往。也识趣儿,见我不想做,便再也不提。隔三岔五来个 电话,也只是闲聊。他和老婆在布拉格四区的一所公寓里住着,继续进行艰苦卓绝 的贩人事业。 我摁响门铃,他老婆来开门。别看虾米易瘦骨嶙峋的像个人体标本,老婆却圆 鼓鼓的浑身是肉。见是我,眉开眼笑地说:“是田老板呀!老易刚才还念叨你呢!” “我这人特不禁念叨。”我一边说一边走进客厅。 虾米易正愁眉苦脸地跟人说话,见我来了,立刻笑逐颜开,说:“老田呀,你 可真该来看看我了,老易遭难喽!” 易太太说:“田老板在这儿吃晚饭,我去买鱼。” 我笑笑,表示可以,她高兴的去了。 那人一看我们要说事儿,就跟虾米易说:“老易,那我去那屋了。” 虾米易点点头,他便起身要走。谁知没站稳,差一点儿摔倒。我仔细一看,天 哪,真吃了一惊!这人简直就是个怪物:小小的个子,瘦得皮包骨,肚子却极大, 像个气打得过足,随时都可能爆裂的气球。他要离开客厅,但他不能走路,只能扶 着一把椅子慢慢挪。我惊问你是怎么回事?他笑笑,说有病。虾米易说他是从乌克 兰来的,也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弄成这个鬼样子吓人。 我明白了,是从乌克兰来的偷渡客。 大批鸭子聚集在乌克兰等待偷渡。我有个青田朋友,他的弟弟也在那边,关了 半年鸭笼,前几天刚刚偷渡过来。偷渡的当天晚上曾给哥哥来过电话,说马上就要 出发了,让哥哥准备好钱,一到布拉格就把他接出去。 哥哥到处借钱。 半个月过去了,竟没有一点消息。哥哥以为一定是出事了,急得不得了。可他 突然就跑来了,根本没用哥哥拿钱去接! 原来,由于负责接应的捷克黑社会分子和蛇头迟迟谈不妥价钱,他们一行十几 个偷渡客在乌克兰和斯洛伐克边境的山上整整伏了15天!带的食物全吃光了,只能 靠在山上摘野果充饥,喝山泉解渴。第8 天头儿上,有两个人饿得受不了了,下山 去找吃的,被斯洛伐克边防警察抓住了。 十几天后,蛇头让步了,来接应的人终于到了山下。趁着夜色他们分头下山, 悄悄摸进了一个村庄。村子里停着几辆汽车,他和另外三男一女被安排到两个阿拉 伯人开的小货车上。 黎明时分,他们已越过了斯洛伐克和捷克的边界线。 下午1 点多到了布拉格,阿拉伯人拿着地址开车转了几圈也没找到蛇头住的那 幢HOUSE 。他们急着要去轮奸那位30多岁的女偷渡客,便把蛇头的地址交给了他们 四个男人,让他们自己去找蛇头——阿拉伯人怎么会知道偷渡的钱还没有付呀! 女同乡用自己的身体免除了这四个人一大笔偷渡费。 “讲讲看,你是怎么来的?”我问那可怜的病鸭子。 他看看虾米易,不知道能不能讲。 虾米易笑了,说:“田老板就喜欢听稀奇古怪的事,你就讲吧,我们是好朋友, 根本没事的。” 病鸭子说:“我们一共8 个人,都是青田同乡。一路不顺,走了好多地方都出 不去,最后还是从内蒙古出去的。从俄罗斯到了乌克兰,就再也动不了啦。在乌克 兰住了快一年,前半年还有饭吃,后半年就不行了。蛇头也不放我们出去,男男女 女都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最后这几个月,每天就是一颗鸡蛋煮一大锅汤,7 个人都 死掉了,营养不良,饿死的。就剩下我一个,我命大。” 虾米易叹口气,说:“蛇头也是没办法。带他们的人我认识,很好的。他们8 个人在国内就跑了七八个月,从青田跑到上海,又跑到广州,又跑到香港,又跑到 乌鲁木齐,都他娘出不去,最后还是从满州里出去的。8 个人跑来跑去,得花多少 钱呀?有一个鸡蛋煮汤喝已经不错了。” 病鸭子点头说:“也对。我运气还算好,肚子现在小多了,以前大得吓人,快 要爆炸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会事,好像皮和骨头都分开了。有一个越南人弄了本剃 头护照,把我带到了布拉格。 “到了布拉格我赶紧给家里打电话,爹妈一听是我,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哪儿能想到我还活着呀!我说你们先别哭了,快点给我把钱付掉。第二天就付清了, 十万块人民币。蛇头收到了钱,我自由了,便去同乡开的餐馆里洗碗。没工钱,有 吃有住就是了。可是身体已经不行了,有一天干着干着就晕了过去。老板怕我死在 餐馆,赶紧叫人把我送进了医院。这下可糟了,我既没有护照也没有绿卡。医院就 给警察局打了电话,住了几天医院,好了一些,直接就挪监狱里去了。” “监狱生活怎么样?”我颇有兴趣地问。 “嘿!太好了!”病鸭子提起监狱便喜笑颜开。“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日 子。早晨是牛奶、面包、黄油,中午和晚上是牛排、猪排、鸡腿和牛肉汤。饭不够 还可以添,我顿顿都得再添。还发水果。每天两个大个子警察一人一条胳膊一条腿, 抱着我去洗澡,还给我擦背呢!洗完了又把我抱到草地上晒太阳,真把我舒服死了。 打心眼儿里想,能在监狱里住一辈子,那才是福气呢!住了三个月,我精神好多了, 肚子也小了一些,他们大概觉得吃亏,不让我再在监狱里住了。早晨6 点钟不到, 把我抱上了汽车。我那时已经学会了一点捷语,就问:‘去哪儿呀?’警察说: ‘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就是不准来监狱了。’ “汽车开到一座花园洋房门口,警察把我抱下车,让我手扶着铁栅栏门站着, 他们就过去摁门铃。好家伙,摁了开车就跑!把我慌得不行,以为他们使什么坏呢。 出来个中年人,问:‘大清早的你瞎摁门铃干什么?’我一听,是中国话呀?再一 看,不但是中国话,还是中国人呢! “我说:‘对不起,不是我摁的门铃。’ “‘那是谁摁的?’ “‘是捷克人,捷克警察。’ “‘在哪儿呢?’ “‘跑了。这儿是什么地方呀?’我问。 “那人又气又笑,说:‘你连这儿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这儿是中华人民共和 国驻捷克大使馆!’” 我哈哈大笑。 虾米易说:“也是我他娘倒霉。那天我一大早就去使馆办认证,领事说你看早 晨让捷克警察送来个中国人,你的青田同乡。你能不能带回去养几天?使馆也没这 份儿开支。我说好吧,就带回来了。一天管他三顿饭不说,还得找大夫给他看病。” 我夸病鸭子运气确实好,他笑笑,挪着椅子艰难地出了屋。 “你刚才说遭难了,怎么回事?”我问。 “遭大难了!老田,你可得再帮我一次呀!”虾米易说。 “到底出什么事儿啦?让人给暗算了?” “唉!老易这回可赔得底儿掉啦!”他满腔悲愤地向我诉说了原委,“可不是 嘛!我这次又带了十个,他娘的比哪次都辛苦,都难。从中国一直带到叙利亚,你 说辛苦不辛苦?钱花了不知有多少!在叙利亚买剃头护照,又去意大利使馆签证。 你别说,还真给我签下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偷偷给意大利的亲 戚打了电话,一出罗马机场,全部被抢掉了!” 我也替他惋惜。 “抢掉还不算完,这回出来花费太大,我一个人受不了,就让鸭子们也先出了 一点。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也信得过我老易。可哪里知道会被人抢掉?现在家里 的东西都被鸭子的家人给砸掉了,我70岁的老母亲也被他们拖出来打。” 虾米易不住地叹气。 “孩子们怎么样?”我转移话题。 我知道他有一男一女,当年都在老婆的率领下胜利偷渡德国。老婆笨得厉害, 拿身份要考德语的,可她连普通话都说不来。便死了这条心,全心全意为儿女策划。 儿子先以孤儿的理由取得了难民资格,在中餐馆从杂工干起,刷碗洗盘跑堂一直做 到二厨。如今已经是德意志公民了,正雄心勃勃地攒钱准备开餐馆自己当老板呢。 女儿也不错,17岁,虾米易给我看过相片,楚楚动人。为了女儿也能顺利留在德国, 虾米易两口子开动脑筋,为她精心设计了这样一个程序—— 先找一个已经加入德国国籍的青田同乡伪称干爹干妈,然后再由干爹干妈向德 国法院提出申请,要求确认收养关系。 法官来询问虾米易的女儿: “你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在布拉格。”女儿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布拉格和你的父母团聚,而要认这位先生和这位太太为养父 养母呢?”法官又问。 “我爸爸不喜欢我,天天打我。他一有钱就去喝酒,也不准我上学。”女儿说。 “那你母亲对你好吗?”法官同情地问。 “母亲也不喜欢我,她天天去卡西诺赌钱。”女儿说。 法官已经被打动了,但仍不放心,又问:“现在这位先生和这位太太对你好吗?” “他们对我非常好,已经为我联系好了语言学校,我很快就要去上学了。”女 儿高兴地说。 为了慎重其事,德国法院委托捷克法院代为询问虾米易夫妇。 虾米易一口八个不要,说回来就打死她。 老婆则一脸冷漠,说回来也没她的面包吃。 两人当场写下了同意断绝父女母女关系的证明书。 女儿轻松得到德国永久居留,过三年就可以拿护照了! 提到儿女,虾米易挺满意,说都满有出息,用不着他操心的。“只是我这个胖 老婆太笨,真要气死我!”他恨恨地说。 我觉着怪,便问他是怎么回事?虾米易把事情讲了一遍,几乎把我也笑得岔了 气。 原来,老婆以前一直在德国黑着,有事回捷克,必须找蛇头偷渡。从德国偷渡 来偷渡去是很麻烦的,过去数德国的难民政策宽,现在数德国的难民政策严。黑工 越来越难打,没人敢雇你。一旦被警察查到,雇黑工的老板被罚个倾家荡产不说, 还得去坐牢。虾米易和老婆合计,说干脆偷渡到意大利去算了,意大利人傻里傻气 的,好哄。在意大利黑着的同乡有好几万,不都好好的呆着? 千方百计搞来了奥地利旅行签证,虾米易打开地图指给老婆看,告诉她从维也 纳坐火车到边境小镇利恩茨,从那里很容易越境——奥地利和意大利都是申根协议 签字国,它们之间已经不互设海关了。老婆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地图,坚定地说: “我一到意大利就给你打电话。” 虾米易笑眯眯地把老婆送上了开往维也纳的国际列车。 老婆到了维也纳,也上了换乘的列车。半夜里到了一个小镇,她以为是到了奥 地利的边境小镇利恩茨,刚想收拾东西下车,却见有捷克警察上车来查验护照,她 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捷克警察来到她面前,客气地问:“女士,您要去哪里?请出示您的护照。” 她懂一点捷语,把护照交给警察,说;“我要去奥地利。” 捷克警察乐了,看了看护照,又把护照还给她,说:“你刚刚从奥地利回来。 请下车吧,这里是捷克共和国的边境城市杰钦,这趟列车还有五分钟就要进入德国 了。20分钟以后有一列火车开往布拉格,你如果快一点就可以赶上。” 她在维也纳糊里糊涂的上错了车! 天还没亮,虾米易在睡梦中被门铃惊醒。他打开门,胖呼呼的老婆走了进来。 虾米易吃了一惊,揉揉眼睛问:“怎么是你?” “你想是谁?”胖老婆一边说一边进了屋。 虾米易追着胖老婆问:“我不是做梦吧?可我记得你去意大利了呀?” 送走的老婆天还没亮就又回来了,气得虾米易牙疼了半个月。 刚笑罢,虾米易的老婆回来了。虾米易埋怨她:“一出去就不回来,买条鱼能 用这么长时间?” 胖老婆擦把汗,说:“哪儿呀,上错车了,可把我拉远了,差一点儿没找回来。” 虾米易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我又哈哈大笑起来。 胖老婆人笨一点,做的鱼还不错。虾米易又找出一瓶绍兴加饭酒,我们一边喝 一边聊。 虾米易说:“老田,你一定得帮我再做一次。就一次,好不好?我不信你就眼 睁睁看着我老易破产!” 我说:“这些日子我听了很多有关偷渡的消息,多佛尔港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死人太多呀!” 虾米易呷口酒,说:“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我们死过人吗?鸭子们都说 跟老易和田老板走舒服死了!再说外边的事情很难料的,死几个人也是平常事。国 内的报纸一说就是我们欺骗鸭子,田老板你知道,我们欺骗过鸭子吗?国外的事情, 鸭子知道的比我们还清楚,人家都有亲戚在外边嘛。再说那一座一座别墅在那儿立 着,还用得着我们去欺骗?” 我笑笑,说:“确实不是你们欺骗,报纸尽他妈瞎说。但是报上说鸭子们出来 以后吃苦受累,你们尽盘剥迫害人家,这事儿是真的吗?” “姥姥!说这种话的,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我们都坏成这样了,为 什么乡亲们还那么待见?你知道乡亲们叫我们什么?叫我们劳动局长!因为我们给 农村富余劳动力找到了工作。吃苦受累?我们家乡的农民不怕吃苦受累,就怕吃不 上苦受不上累!吃苦受累有钱赚,怕个鸟!什么叫盘剥迫害,我没听说过。”虾米 易愤愤不平地说。 “你的意思是政府应该给你记功了?可你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样大规模的组织 偷渡,让政府很没面子?”我说。 虾米易笑了,说:“面子?老百姓要发财过好日子,哪个管你什么面子不面子? 再说了,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告诉虾米易,过几天要去法国、德国和意大利转一转,散散心。请他给我介 绍几个朋友,可以陪我说说话。 虾米易狡黠的一笑,说:“朋友有的是,但基本上都很难满足你的要求。你什 么都打听,谁不防着你?意大利我可以给你介绍个好朋友,德国可没有。法国你去 找林老板嘛,我知道你过去跟他很熟的。” “林海光?” “林海光。” “他在法国?” “是呀。” “你有他的电话号码?” “当然。”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答应虾米易,回来再帮他做一次。他高兴了,说马上给 国内的关系打电话,让他们准备集合鸭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