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跨进烟民家的门槛 在回邦康的路上,我们随意选择了一个路边村寨,准备到种植罂粟的农民家看 看。 通过老周的翻译,我请村长拿出家里的鸦片来看看,借着屋顶漏进来的光线, 我总算看清了,这包鸦片只有鸡蛋大小,至多也就一两重,按照今天的行情,可以 卖个三五十元钱。 “你准备拿去卖吗?”我问村长。 村长摇了摇头,他不准备卖掉它。或许他得留点鸦片在家里,家人生病时可以 当药用,我想。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种大烟呢?不种大烟种别的不行吗?”我问。 “不行,不种大烟就更要饿肚子了,这是个恶寨子,什么也种不了,太冷,只 能种大烟。”村长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身边几个男人也开始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 情绪激动。 实际上,几十年前,村长用几十包鸦片当聘礼娶回了婆娘,然后他和婆娘用一 包包鸦片换回了一袋袋粮食,养活、带大了一个个儿女。无论家里遇到多大的事儿, 只要家里能闻到鸦片的气味,心里便踏实多了,而如今,竟然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张 口就问:“不种罂粟行吗?” 这里山高路远,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他们听不见广播里吸毒者撕心裂肺的哭 喊,也看不到电视和报纸对“毒品”的一片喊打声。这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 来自山外的声音或许只有两个:一个是鸦片价格的涨落,另一个是佤邦政府鸦片税 收的高低。 历史的真实是19世纪上半叶之前,金三角包括佤邦人还不知道罂粟和鸦片为 何物,农民们依 靠种些玉米和上山打猎为生。直到1825年,英殖民者进入金 三角地区,发现金三角海拔在1200米左右,气候高寒少雨多雾,是罂粟生长的 理想地区。在英殖民者的说服和影响下,农民们在金三角播种下了第一粒罂粟种子。 用金三角罂粟果浆提炼而成的鸦片,通过英国人的东印度公司行销到全球各地,其 中很大一部分倾销到了中国。 为了保证足量的鸦片货源,英殖民者采用各种方式利诱金三角农民种植罂粟, 甚至在农民准备播撒罂粟种子之前就支付一部分鸦片定金。再加上农民们很快发现, 这是一种很容易成活,不用浇水施肥、不用伺候的懒庄稼,这种种实惠大大刺激了 农民种植罂粟的积极性,因此,100多年来,种植罂粟制作鸦片的传统被保留下 来。有的农民甚至从来就没有种植过其他农作物,鸦片成了金三角农民们惟一的经 济来源和活下去的根本。 和金三角所有其他农民一样,佤邦农民年复一年地收割罂粟,用罂粟果浆提炼 鸦片。年复一年,相同的是他们的鸦片收购时被买主层层盘剥,价格低廉,生活依 然贫困,不同的是买主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迁。不同时代的不同买主、毒枭从农民 那里以极低的价格购买鸦片,把鸦片制作成海洛因向全世界倾销赚取巨额利润。几 斤鸦片在佤山只能给农民们带来几十元的收入,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毒贩、毒枭却 可以通过这几斤鸦片赚取一幢豪华别墅。 在这个山寨里,我和一些佤邦农民有过如下一段对话: “你们知道毒贩用鸦片做什么吗?”我问。 “用来做四号。”农民说。 “四号是什么?”我问。 “就是海洛因。”农民答。 “你们知道海洛因害过很多人吗?”我问。 听到这句问话,农民们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吸海洛因死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残废了,瞎了眼睛。知道这些以后,你们 还会把鸦片卖给毒贩吗?你们还会种鸦片吗?”我继续问。 农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问我:“ 不卖鸦片,我们吃什么呢?” 采访到此,我又不忍心再问下去了。关于种鸦片的问题,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 切入,交谈到最后的结果便是有农民反问我“不种大烟,我们吃什么?”农民们的 问题我无法回答,更无法解决。事实上,一百多年来,无论多么强大的政治机器和 多么有雄才伟略的政治家,都无法解决毒品问题。因为毒品利用了毒枭贪婪的心, 把控着吸毒者的欲望,也拿捏住了种植毒品的农民们的生命线。在这个自成一体的 黑色循环里,毒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所以,在没有想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农民生计问题的对策之前,一味地指责、要 求农民不种植毒品,似乎太不公平,因为罂粟本无罪,农民本无罪,有罪的是那一 颗颗贪婪的心和可怕的欲望。其实,人类本来可以少受些毒品折磨,历史本来可以 重写,如果当初没有英殖民者的贪婪,金三角完全可以是另外一种模样,农民们也 不会去种植罂粟,说不定他们早已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而不必像现在这样为一 天几餐发愁。 思绪跑得太远了,得赶紧拉回到现实中来。我们又得上车继续赶路。 上车以后,我不住地回头看那个小山寨,直至它从我的视线中消失……遗憾太 多了!我本来想和村长再聊聊,我们还想拍摄农民怎样做晚餐以及他们简单的夜生 活,我们甚至想让村长召集寨子里的人开个会,听我们讲毒品知识……那么多的愿 望,都一一落空了,我安慰自己:给下一次留个机会吧,可是还有下一次吗? 正当我畅想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时,突然听见“嘣”地一声响,紧接着,是急速 刹车声。糟糕,车胎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