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死寂。 听不见尸体上血液徐徐滴落的声音,听不见西黛绝望的哭泣,听不见穿堂的风。 极突然地,就在这无声之中,西黛忽地蹿起,朝雏扑去。 西黛手中,分明是把精短尖刀。 而雏,立在原地,不躲不避,看着刀锋的寒光快速逼近自己。 她慢慢闭上眼睛…… 然而,预期的刀尖刺入身体的痛楚却并未降临,一道黑影急速奔来,或许只3 差半厘米,她悲戚的一生就能就此了结——那道黑影却更快,转瞬间架住西黛,劈 手夺下尖刀,下一秒即往西黛的脖颈动脉上割去。 雏看清来人,急忙低喊一声:“别杀她!”幸而,为时不晚。 丹尼的刀锋已浅浅划破西黛的皮肤,闻声险险止住动作。 手却仍因愤怒止不住地颤。 西黛眼中蓄着的,除了泪,还有满满的恨:“没有你,沙玛就不会死,你欠他 一条命。” 雏仿佛已醒过神来,弯身扯下西黛裙边一角,团一团,塞住西黛的嘴:“不是 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会让你下去陪他。” 下属带走西黛,徒留丹尼与她,夜风,吹拂死亡的气息,她如雕像,无生命力 般,丹尼的手按在她肩上,安慰的话无从出口。 她却忽的回眸看他,失笑:“她骗我。” 不是疑问句,她断定一切都是假象。 首领不会这么做,沙玛还活着……她那样固执,那样自欺欺人,丹尼忽然间生 气,拽起她直往外走。 穿过准备毁尸灭迹的下属,直将她拽上车,沉默地驶离。 车子驶出近百米时,后头一阵轰然巨响——炸药引爆,随即窜起的火苗高耸入 云,独立建筑与死去的人一道,消失在火光中。 丹尼回到基地,手里攥着这个没了灵魂的女人,她口中只剩那一句:“帮我找 到沙玛,他没死。帮我找到沙玛……” 丹尼未置可否,只将她带到书房,推开书架,保险箱藏在其间。 转转动密码锁,打开保险箱,从中取出一个公文袋递到这女人面前。她仿佛意 识到公文袋中会是什么,拒绝伸手接过,那样明显的抗拒——抗拒她不愿接受的真 相。 丹尼一声低咒,猛地扯开公文袋,里头的文件、信件、录音、照片……顷刻间 洒落一地。雏扫过照片一角,顿时惊惶地闭眼。 丹尼目光一厉,蓦然扣住她后脑勺,雏被逼跌坐在地,丹尼随后蹲下` 身,一 张张捡起照片,送到她眼皮底下:“不想知道你阿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你送给我?” “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明知危险,还任由你踏入氏铭的势力范围?” “他不在乎的何止是你的贞` 操?还有你的命!” “你不过是他的工具而已!” 雏愣愣看着面前的证据,整个人仿佛石化,下一秒她又动了,确实猛地推开他, 躲进角落,头埋在双臂间,濒死的兽般低叫。 丹尼气急败坏地站起,充血的目光勾住这个濒临崩溃的女人,大步流星地走出 书房,砰地关上门。 子夜。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缩在书房一角、许久未动的雏慢慢抬起头来。那张脸仿佛已不是昨日的她,她 双眼充血,面无表情,手脚并用爬到一米开外,捡起地毯上的照片、文件,一一细 看。 最后才是那封信。 阿妈曾经不识字,还是她一笔一笔地教会阿妈的。 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雏面无表情的脸上滑落一行泪水。 就在这时,书房门开启,神情冷冽的丹尼出现在门边,看见她的泪痕,眉心隐 秘一皱,终究是没能克制住,上前捏起她下巴,揩去她的泪。 “有没有找到沙玛?就算……尸体也好。” 丹尼摇头,悄然把手放到背后。 他手中拿着的照片上,有一截焦黑手臂,片刻前交给他这张照片的亲信称,在 郊外找到的这具焦黑尸体,指上戴着与西黛同款的尾戒,极有可能是沙玛。 他将照片藏好,身形一侧,领着她出去:“好好睡一觉。” 她真的听话,进了卧房便径直钻进被子。丹尼站在内外间的连接处注视着她, 担心她失眠,不料她竟渐渐安然入睡。 他安坐回去,点燃雪茄,抽一口,借着雪茄的火星,点燃那张照片。看着照片 燃烧,直至最后成为烟灰缸中的灰烬。 之后回到内间,俯身,嗅嗅她均匀的鼻息,吻一吻她额头,安心离去。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一片是他新建的势力范围,却有人能不令他察觉地来 到此地,造成如此大规模的混乱,他需要时间部署,铲除这些不守规矩的敌人。 很快亲信归来,带回确切消息:“千赖。” 丹尼默默咀嚼这个名字,千赖……一个充满野心的年轻人,近日动作颇多,逐 步脱离金三角本家的同时,频频侵门踏户,瓜分丹尼的军火与毒品市场。 “索那罗亚和穆一向合作良好,沙玛这次和索那罗亚私下会晤,等于公开叫板 千赖,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丹尼兀自点点头。 “我们该怎么做?” 带着伤痕的嘴角玩味地勾起:“坐山观虎斗。” 解决完这些琐事时,正值黎明。 日出。 第一道曙光划破黑暗的时刻,丹尼回到卧房。 床上却空无一人,丹尼心里骤然一紧。 三步并两步推开所有附属房间门,依旧,空无一人。隐隐料到什么,丹尼眉心 狠蹙,调头冲出卧室。 三拐两拐来到书房。 书架后,所有保险箱暴` 露在外,箱门大开,其中的武器、针剂、北极星,甚 至现金……统统不翼而飞。 尾随而来的属下刚来到书房门外,就迎来丹尼的一声怒喝:“找到她!” 这个“她”——不需明说就知道是谁。 而这个“她”此时,已乘坐上飞往曼谷的航班。 雏离开前只去了一个地方,见了一个人——伊藤。 伊藤虽仍十分虚弱,但起码情绪已经稳定,她潜进他的病房,无声无息,病床 上的伊藤却好似突然被唤醒,慢慢扭头,看向她的目光,满含忧郁。 她的脸,是再挽不起任何表情,回视伊藤,平静无澜的眸光,“你这条命是我 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代替我,活下去…… 伊藤仿佛读懂她的目光,疲累的双目猛然圆瞪,最后一丝力气都用来伸手抓住 她,他已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直摇头,氧气罩面渐渐雾化,是他无声的挽留。 他拼尽全力抓住她,可那力量太微不足道,雏轻易掰开他手指。伊藤唯一能做 的,只是眼睁睁看着她将一样东西放进他手心。 是颗钻石,昏暗中熠熠生辉,北极星般耀眼:“它够你花销一辈子了。” “……” 雏俯身凑到他耳边,慢慢说出最后的话——farewell,永别…… 航行跨越晨昏线。 雏看着机窗外,眼睁睁看着自己从白日的那一端再度回到黑夜。回顾自己的一 生,终于领悟一个词,“宿命”。 如果她幼年跨入那片雷区时就被炸死…… 雏摇摇头,拒绝去想如果。 她要回到金三角,了断自己背负了一生的宿命。 同一时刻,金三角本营,通勤员为首领接通大洋彼岸的电话。 “千赖以为我在拉拢索那罗亚反他,索那罗亚现在死了,他的党羽不会放过千 赖的。” “确保你不会被任何一方找到,毕竟索那罗亚死在你房子里。” “我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连西黛都认不出来,我也会尽快赶回金三角。” “做得好,”穆唇角微微一动,“接班人。” 他挂上电话,扭头乜一眼窗外。 随员敲门进入,身后跟着医生。首领却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首领,您不能这样耽误治疗……” “出去。”他语气依旧那样温和,但不怒自威。 门合上的声音。 穆继续看着窗外,金三角的雨季该结束了,明天或许会是个好天气。 “该回来了。” 该回来了,雏…… 只可惜,第二天、第三天……依旧是雨天。首领的宅邸里养的植物吃饱了水, 疯一样成长,雨水从屋檐低落,滴落在石板上,雏坐在旅馆的窗边,耳边是雨滴声, 她却无暇顾及,她双手都在忙着组装枪支。 拆了又装,装了又拆,速度还可以。等这雨暂时停了,就是她该行动的时候。 雨暂停,雏出发。 位于高地的本营,几年来看守力度一直在加强,现代化设施也早已引入,只有 高地的背面,那一片无人能及的雷区,是自然而古老的屏障,几十年不变。 犹记得上一次穿越雷区,她还那样年幼。 面前,铁丝钩成网,拦住前路。里面,是密林,是茂盛的植物。仿佛还是昨日, 身形小巧的自己,割开铁丝网,钻入禁区。 莽撞的她,少年的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她,温润如玉的他,那个饭厅,那碗香 醇的米饭,那个书香沁心的书房…… 既然当年的记忆无法磨灭,那能否带它们到地狱? 渐渐的,雏眼角湿润。 泪水滑过眼角,悄无声息,滴落在这片生她、养她、也即将葬送她的土地。 抬手抹一把,才发现那并非泪水。 不过是树叶上滴下的雨,打湿她的脸。 雨又开始下。 此时,天边已擦黑,她躲在这一片泥泞中,看见远处高地上那间房亮起了灯。 那是书房,她在那里学会写字,她有一个耐心但残忍的老师…… 心念一动间,她放弃了冒死闯入的念头,卸下背上的武器包,冒雨离开雷区禁 地。 片刻后,她只身一人,伫立在层层把守的哨岗外。 关卡兵倏然而动,数十支枪口齐齐对准她。确定她并未携带武器后,方整齐划 一地退开。 山道上开下一辆吉普,首领的随员下车,为她拉开车门:“请。” 雏笑笑:“不用搜身?” 随员并未理会她的揶揄,待她上车,径直急驶上山。 她的房间,丝毫未变,她的衣物、武器,在原处摆放。她被送来这里,佣人为 她沐浴,换衣。她穿凉凉的泰丝,黑发,白衣,白的皮肤。 首领在饭厅等她。 佣人退下,饭厅就只剩他与她。他仔细为她布菜,并未抬头,只淡淡一句: “回来了?” “回来了?” 那样自然而然,仿佛她不过是执行任务归来。 雏屈膝跪下。 他终于放下筷子,依旧那样温润目光:“为了救伊藤,值得么?” “我愿意受罚。” “你能说出这话,是不是料定我不会罚你?” 雏将头垂得更低。 “抬起头来。” 她迟疑了一下,缓缓抬头。 “瘦了。”声音那样轻,近似呢喃,“起来,陪我吃饭。” 雏依言起身,对面而坐。 豆芽,去了内芯,透明的一根根,捆成束,由薄如纸的牛肉片卷着、包住,淋 上浓酱。热乎乎的狮子头,粳米磨成的面,和精猪肉末儿,热油、高汤一遍一遍的 淋,盛在木瓜碗里,配香菜…… 都是爱吃的菜,雏并未动筷。一切仿佛回到故事最初,连菜肴也与当时一样。 “首领,我不会再走了。” 穆笑一下,像是满意。 入夜。 雏很早就上床休息。 醒来,她猛地睁开眼睛。 短暂地忘记自己身处何处,又为什么会在这儿。但很快,所有记忆回到脑中。 看时间,竟已是第二天午后。 她起身穿衣,一路来到首领宅邸,竟是一路畅通无阻。 细细观察隐蔽处的摄像头,显示灯是熄着的。她在首领卧房外驻足片刻,放弃 翻窗闯入的想法。 她敲开了房门。 门里的穆,仿佛料到她会来。她想了想,跨进房门,手臂抬起,搂住他颈项, 衔去他的唇。唇,菲薄,微凉。 他并未拒绝。 跌撞到床上,泰丝清脆地碎裂。 他翻身而上,在她身上亲吻,浅吮,手指,一根……两根……雏的腰被按住, 在他不停的撩拨之下浑身颤抖。 进而,身体契合,他抄起她的腿,她被迫全然展开,迎接他以上势下的侵略。 雨滴的声音,配合着他进出的节奏,雏的双手紧紧扶着他的身体,几近缠绵。 雏张开嘴,说不出话。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他却像听懂了她的心声,动作不禁变缓,直起身子,一手把她的头搬正,直视 她的眼睛,不说话,不回答,眸光深如海,将她细密的包裹。 雏在他的目光下,第一声呻` 吟难耐溢出口,随后迸发,紧缩,以至最后的瘫 软无力。 他吻她的嘴,然后是下巴,锁骨,花心……直至脚踝。翻身而下,穿好衣服, 在另一端躺下,不再触碰。 雏始终睁着眼。身体里的热褪去,偏头看他。他渐渐陷入沉睡,更更确切说, 是昏厥——她将从丹尼那儿得来的迷` 幻针剂涂抹在自己身上,被他品尝,吞咽。 她披上衣服坐起,手里是把小巧手枪——是他曾赠与她的礼物。 扳机缓缓扣下,她的手在颤抖。 终究是下不了手。 雏颓然松手,手枪滑落在床铺上,欲哭无泪。无声,静谧,内心有满满的恨, 要撕裂她。就在这时,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执起她的枪。 雏余光瞥见,不可置信地抬眼,同时,手枪回到她手中,她的手也一道被握住。 她握着枪,穆却握着她的手,极缓慢、但不容回绝地抬起她的手,直到枪口正 抵上他的眉心:“下不了手?恩?” 他在笑,他竟在笑。 雏猛地抽手,挣扎中枪口偏离位置,混乱中不知谁扣下扳机—— 一声枪响。 “砰——!!!”如果他想躲,如果他…… 可他一动不动,胸口裂开一朵艳红的花,血花。花越开越盛,直至浸满整片衣 襟。穆的嘴角,慢慢慢慢牵起微笑,嘴唇微微张合—— 无声地说出最后一句…… 他是那样安静。 年轻,纤尘不染,看不到一丝肮脏亦或粗鄙,如同她遥远的记忆里走出来的男 子。 英俊的,平静的,岁月与杀戮都不曾驻留的脸。只是,已经没有了气息。 雏看着这张脸,看着这朵在纯白泰丝上盛开的花,魂魄飞离。直到被枪声惊动 的人们破门而入。 此情此景,所有人杵在门边,一时愣怔。 他们的首领,他们的神,怎能死去? 雏缓缓下床,赤脚走近,脚步不快,但也不犹豫,指尖勾着那把银色手枪。她 眼前有些模糊,直至走得这样近,才发现面前这人——丹尼。 冒雨赶来的,分明是两路人马,一路以丹尼为首,另一路,竟是…… 沙玛。 雏不可置信地摇头,却又突然失笑,慢慢退后,如寒冬中飘零的叶,脚步那样 不稳,笑着笑着,又像笑又像哭。 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她神情木然地回头,凝视着床上那个人。 光线打在他的面容上,如同一幅宁静祥和的风景画,没有一点世故与污浊。 雏觉得自己终于读懂了他在最后一刻的嘴型:“我等你……” 我,等你…… 雏缓慢举起手枪。 “不——!”沙玛惶恐大叫。 丹尼先沙玛一步,一个箭步冲上前。 可还是迟了。 他一生中只慢了这么一步。 却是一生一世地迟了。 雏的枪口正对太阳穴,看着面前这两个在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男子:“再见… …” “砰——!!!” 金三角。 这一刻,缠绵近一个月的雨终于停了。 天空放晴,彩虹渐渐显现。 七色贯日,横跨天幕,初始时若隐若现,渐渐光芒万丈。 多年之后,每当有人提起那一天,亦或问起金三角的独裁者到底是久病难医而 亡,还是被人暗杀,长辈们往往讳莫如深,他们只会说:他们一生都没见过哪一天 的彩虹有那天那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