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钱孙爱急急忙忙地走着,出了东偏院的门,向左一拐,走进备弄里来。直到我 闻室那边的声响完全听不见了,他才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放慢脚步。 长长的备弄从后楼一直伸向前门,两边都是高出屋脊的黑瓦白粉墙,把宅第的 正院同右边的一爿院落分隔开来。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漏窗,漏窗外,正院的高 堂华屋和左院的亭轩花树历历可见。这宅子又大又深,尽管住着老幼尊卑数十口人, 仍旧十分幽静。特别是这条备弄,主要是供夜间巡逻和防火用的,白天走的人本来 就不多,这会儿更是连个人影也看不见。钱孙爱听着自己的足音在青石板上橐橐地 回响着,不由得害怕起来。他赶快从最近的那个侧门往里一钻,回到正院里头。 刚才在我闻室所受的惊吓,一直不曾消失,而且愈来愈变得像一团破布似的堵 塞在心头。这使钱孙爱感到伤心、困惑,摆脱不开。说实在话,这一次,他虽然是 为朱氏求情而来,而作为生母,朱氏对儿子也一向极其钟爱,百般纵容,但奇怪的 是,他对朱姨太却始终缺乏亲近之感。而且,朱姨太越是把他当成心头肉、掌上珠, 她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越低。特别是当钱孙爱逐渐懂事之后,朱氏的专横、鄙 俗、愚蠢和唠叨,都叫他感到受不了。仅仅由于纲常礼教的训诲和约束,才使他从 理智上觉得应当尊敬她、维护她,站在她的一边。 诚然,钱孙爱还有另外一位看着他长大的女人,那就是大太太陈夫人。陈氏对 于钱家的这位惟一的少爷,自然也十分疼爱。按照钱氏的家规,陈夫人才是钱孙爱 名正言顺的“母亲”。不过,这位老太太是个秉性懦弱的女人。她过去受二房的王 姨太欺负,王姨太被朱姨太逼回娘家之后,她又受朱姨太的欺负。无可奈何之余, 陈夫人迷信上了佛法,一心一意地埋头诵经、吃素,还招了一个名叫解空的老尼姑 来家里住着,一天到晚讲经参禅,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同钱孙爱也慢慢疏远了。 今年元旦过后,陈夫人知道钱谦益到苏州去把柳如是接回常熟来,她就领着解空回 娘家去,说是打算在那边多住些日子——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如果说对这两位母亲,钱孙爱都缺乏强烈的亲近感的话,那么,他对于住在我 闻室的这一位“母亲”柳如是,却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尽管柳如是蛮横地要 把朱姨太赶出府去,刚才又是那样粗暴地对待他,但是钱孙爱仍然感到对她恨不起 来,这一点使他十分苦恼。这位柳如是,听说本是苏州府盛泽镇一位很有名的妓女, 半年前,才由他的父亲把她娶回家里来。钱孙爱清楚记得,当他第一次看见这位新 母亲时,她的年轻,她的美丽,她笑眯眯地瞧着他时那种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情,都 叫他害臊得不得了,以至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几天之后,他在好奇心的驱 使之下,到东偏院那一幢小小的、特地为柳如是新盖的我闻室去,想再看一看这位 美丽而又神秘的女人。柳如是仍旧用那种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气瞅他,还不客气地说 他像个小痨病鬼。可是,当钱孙爱又害臊又生气,打算立即逃出去时,柳如是却笑 眯眯地捉住他的手,态度又变得十分亲呢,并把他留下来玩耍。在随后的一个多月 里,钱孙爱在柳如是那儿学会了许许多多有趣的玩意儿——射覆啦、投壶啦、猜枚 啦、掷骰子啦、唱小曲啦、用墨把脸抹黑跳胡旋舞啦,钱孙爱又惊又喜,越玩越着 迷。从此,只要父亲不在家,他就跑到我闻室去,缠着柳如是玩这玩那。由于笨拙 和怯懦,他常常遭到柳如是的嘲骂和捉弄,还挨过她打。但是,钱孙爱毫不怨恨, 他怕的是柳如是不理睬他,把他赶出去,不准他再来。事实上,很快地,钱孙爱就 被禁止到我闻室去了。不过并不是柳如是这样做,而是他的亲娘朱姨太。当朱姨太 发现她的宝贝儿子竟然也被那骚狐狸“迷”上了,登时又惊又气。她立即率领仆婢 气势汹汹地赶到“我闻室”,把钱孙爱“抢”了出来,还同柳如是大吵大闹了一场。 不用说,自从那一次之后,钱孙爱的快活日子便宣告结束了。 钱孙爱叹了一口气,他弄不明白,在他看来应当和睦相处的这两个女人,何以 竟会变得像仇人冤家似的势不两立,一天到晚争吵不休,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下去。 如果不是这样,该有多好!不过,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他从朱姨太的口中知道, 柳如是现在正千方百计要把他亲娘挤出去,她已经向父亲声言,要是朱氏不走,她 宁可重回盛泽!钱孙爱为这事忧心忡忡,焦虑不已。刚才他摆脱了身边的跟随,私 下去求见柳如是,谁知却碰了一鼻子灰!钱孙爱觉得,凭着朱氏是自己的生母这一 点,父亲最终大概不会把她驱逐出府,也不会放柳如是走;但是指望这两个女人和 好起来,只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钱孙爱感到了一种悲哀,如同被人遗弃了似的,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明白他。 他心头一酸,几乎掉下泪来。他停住脚步,站在悬着“半野堂”横匾的大厅前,瞅 着屋檐上啁啾营巢的一双燕子,怔了半天,终于没精打采地折回来,朝西偏院走去。 通往西院的门影里,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她们是些看守门户的女仆,也 有个把寄食的穷亲戚。她们闲日没事,照例坐到这地方来,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活计, 一边嘁嘁喳喳地起劲谈论着什么。看见钱孙爱走来,这伙人都一齐住了口,纷纷站 起,向小主人亲热地问好。钱孙爱心里正烦恼,低着头只管走过去。 钱孙爱一踏进西院,就听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原来钱谦益的贴身仆人李宝, 还有自己的书童张卉儿正沿着复廊急急地朝他走过来。 “少爷,你上哪儿去了?找得小人好苦——老爷叫你去呢!”李宝一边说,一 边站住行礼。 听说父亲传唤,钱孙爱有点意外。不过他也懒得打听,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跟 着李宝走。 当钱孙爱登上荣木楼的二楼,来到他父亲的书房——匪斋里的时候,钱谦益正 低着头,在看一封信。他用威严的鼻音“唔,唔” 地答应着儿子的问安,随手指一指靠窗的几张花梨木椅子,让他坐下,眼睛始 终没有离开手里的信件。 这是钱谦益的妻舅陈在竹从京师带回来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是如此重要,如此 令钱谦益错愕为难,以至他已经反复看过四遍,仍旧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会儿 他又仔细地从头再看一遍。 信是一位正在朝廷做官的朋友写来的。一个多月前,钱谦益派陈在竹带了七千 两银子到北京活动,希望能获得复官起用的机会。陈在竹找到这位朋友,承他帮忙, 与内阁首辅周延儒搭上了线。陈在竹把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就带回来这样一 封信。 在明朝后期,人们写信的习惯,除了一份正文之外,还有所谓“副启”。副启 是一种不具名的信,用以请托办事或谈机密事宜。 本来只通行于官场,后来就成为一种繁文缛节,不管有没有特别的话要说,一 律都要有副启,否则就会被认为不恭、不厚,副启甚至有多至三四封的。现在钱谦 益手里的这封信,也有三封副启。不过,这一次倒不是那位做官的朋友故意多礼, 而是因为他要谈的事情确实涉及许多机密,不可告人,也不便署名的缘故。 信的正文照例是些寒温起居的客套话,钱谦益也懒得再看。 他拿起了第一份副启。 这上面的内容,谈的是关于明王朝当时抵御“建虏”——山海关外清兵的进攻, 以及对“流寇”——李白成、张献忠等部的农民起义军作战的一些最新消息。大意 是说:自从山海关外的门户重镇锦州遭到清军的大举围攻,朝廷派蓟辽总督洪承畴 率八总兵步骑十三万出关拒敌,于松山至查山一线大败,几乎全军覆没以来,洪承 畴率残兵万余退守松山城内,被清军重重围困已达三月有余,形势日见危殆。现在 惟一的希望是前往救援的军队能够尽快突破重围。否则松山一失,锦州亦势难支撑, 如果锦州也落入清军之手,那么山海关的形势就岌岌可危了。 钱谦益看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一声,心里说道:“做梦!”驰援的军队开赴松 山已有一两个月,他们的将领徘徊不前、畏敌如虎的情况,钱谦益屡有所闻。如果 真能突破重围,也不会拖到今天了。他算定松山的陷落只不过是早晚的事。于是, 他不由得大为感慨地想起,早在两个月前,他曾经上书当道,建议从援军当中分出 一半兵力,乘船从海路分进合击,形势就会不同。可惜竞不能用! 信中接下去谈到南方流寇日益猖獗,朝廷自去年督师杨嗣昌畏罪自杀,总督傅 宗龙战死,剿寇军事一再受挫。继襄王、福王死难之后,唐王也于南阳殉国。李白 成连陷许州、禹州等十余城,再度进围开封。幸而最近朝廷重新起用孙传庭为兵部 侍郎,令他督京师军驰援开封,保定总督杨文岳亦发兵会剿,闯贼大败,死伤过半, 现已溃散南窜,相信不日可望剿平云云。 钱谦益又不禁摇摇头,他根本不相信李白成会很快被“剿平”。 据他所得的消息,李白成主动解围后,已南克襄阳,复攻西华,正包围左良玉 于郾城。想到这些在朝大臣,竟然如此盲目乐观,轻信前方送去的虚假捷报,钱谦 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丢下这份副启,拿起下面一封。 这一封写得比较简略,主要是说,自从周延儒重新进入内阁,当上首辅之后, 颇思振作有为,举措处事,能够顺从众意,对于东耕党旧人。也想捐弃前嫌,倾心 相结。现在他位高权重,很受皇上信用。 信到此便终止了,但友人的用意不难理解。他是在暗示钱谦益,现在确实存在 着一个机会,而成败的关键则操在周延儒的手中。钱谦益如果想获得重新起用,对 于这位周相公的要求是不能不认真加以考虑的。不过,钱谦益却明白,周延儒现在 之所以愿意捐弃前嫌,并非由于此公有什么恢宏大度,实在是由于他的这一次东山 再起,全赖朝廷中东林、复社一派的人,暗中给他帮了忙、出了力的缘故。 第三封副启,钱谦益看过的次数最多,也看得最仔细。他不必再看,信中的字 句也还记得清清楚楚。 在这封副启中,友人代周延儒向钱谦益提出一项政治交易——周延儒愿意在钱 谦益复官起用的事情上帮忙;不过,作为回报,钱谦益必须设法运用自己在东林党 人和复社成员当中的强大影响,停止对一个名叫阮大铖的人的激烈攻击,并且不再 在政治上与之为难。信的最后几句是这样写的: 阮圆海虽名在逆案,第念彼尚无大过。今闻复社诸生,日夕汹汹,必欲置之死 地而后快。圆海惶惶不可终日,情殊可悯。语云:君子不念旧恶。足下又何惜反掌 之易,不放彼一线生路耶? 信中的这个“圆海”,就是阮大铖的别号。此人在天启皇帝朱由校在位时,做 过光禄寺丞,因为阿附大宦官魏忠贤的“阉党”,参与迫害反对宦官专政、主张开 明政治的东林党人。所以到了崇祯皇帝朱由检即位,严厉究治魏忠贤,阉党之徒纷 纷遭到斥逐,阮大铖也名列“逆案”,被革去官职,灰溜溜地跑回家乡怀宁。后来 家乡闹农民暴动,安身不住,他只好又跑到当时称为“留都”的南京去当寓公。可 是此人不甘寂寞,仗着有的是钱,在南京库司坊内建了一座雕梁画栋的“石巢园”, 天天在那里大排筵席,清歌艳舞,招揽宾客;还组织了一个名叫“中江社”的小集 团。他眼见明王朝内忧外患日益严重,急需懂得军事的人才支撑危局,于是也装模 作样地说剑谈兵,吹得天花乱坠,希图博得“知兵”的名声,东山再起。没料到这 一来,可就激怒了聚集在南京城里的一批“复社”的士人。 复社是继东林党之后出现的又一个江南士大夫以文会友的团体,成立于崇祯五 年,由太仓人张溥、张采合并江南若干文社组成。 复社名义上是“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实际上是继承东林党的开 放言路、改良政治的主张。复社中的不少骨干成员,就是东林党人的子弟,他们与 东林党人士互相呼应,在江南一带造成了极大的政治势力。这些人气愤不过阮大铖 的嚣张放肆,曾在崇祯十一年,由顾杲、吴应箕、陈贞慧、黄宗羲等一百四十人联 名起草了一份《留都防乱公揭》,历数阮大铖的罪状,揭露其阴谋野心,满城张贴 分派,鸣鼓而攻,弄得阮大铖在南京安身不住,只好逃到郊外的牛首山下躲起来。 但他仍然不甘心,这一次,瞅准周延儒再度入阁拜相,花费应酬甚多,他一家伙就 送了一万两银子。周老头儿受了这一份厚礼,当然不能不有所报答,于是也乘着钱 谦益有求于他,提出了这样一桩政治交易。 钱谦益慢慢地把信叠整齐、折好,重新装回封套里。以他的老于官场世故,对 于这一类的弄权纳贿、私相授受的勾当,早已熟悉得很,所以并不特别吃惊。不过, 他仍然感到有点气愤:周老头儿这一次重新上台,明明是靠的东林的力量,谁知他 却不知感恩,仍然向自己提出这样狠辣的条件。钱谦益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虽说他 现在是东林党仅存的几个领袖之一,在士林中享有很高的声望,但是阮大铖是东林 公敌、逆案罪人,要复社那一班士子放弃对他的攻击,让他能够东山再起,真是谈 何容易!弄不好,自己就有可能身败名裂,连老本都会赔个精光。想到这里,钱谦 益不禁烦躁起来。他站起身,背负着手,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 钱谦益是个瘦高个儿,黝黑的脸膛,高耸的鼻梁,一部威仪凛凛的花白胡子。 他去年刚做过六十大寿,头发是全白了,而且左耳背得厉害,听人说话时,总是侧 起脑袋。不过,他身子骨还相当硬朗,一双细眯眼睛也尖利有神。头戴方巾,脚下 珠履,大概是为着显得年轻些,他穿了一身藕色莽绒阳明衣。 钱谦益在室中来回踱了一阵,突然站定,用洪亮的嗓门喊道: “来人!” 仆人李宝应声出现在门口。 “你去,马上把陈在竹、钱养先两位老爷给我请来。” “是!老爷。”因为怕主人听不清,李宝大声答应着,然后将一叠拜帖呈了上 来。 钱谦益翻了翻,一共有五六份之多,看名字都不认识,估计是些慕名进谒的士 子,便说道:“我知道了。这会儿没工夫见他们,帖子留下,告诉他们过些日子再 来吧。” 李宝答应了,又大声说:“工部严老爷从姑苏来,说是专程来拜望老爷,现住 在馆驿里,刚才派人来打听老爷什么时候得空,严老爷要亲自趋府拜候。”他不等 钱谦益发问,又补充说:“严老爷的拜帖刚才也呈给老爷了。” 钱谦益倒没留意有这样一份拜帖。他把那叠帖子重新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他 轻轻摇着拜帖,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告诉来人回禀严老爷,就说不敢有劳严老 爷车驾,明早我亲自上馆驿拜望他。” 李宝答应了,但仍旧不走。钱谦益皱着眉头问:“还有什么?” 李宝又禀告说:“崇明县盐户孙振南前两日派人送赆仪来,布政张老爷也派来 送礼的人,现还在客房里住着,等老爷示下。” 钱谦益一听,不觉生起气来:“混账东西,叫何总管打发他们就完了。这些小 事也值得拿来禀告!” 等到李宝退出去之后,钱谦益转过脸来,眼光这才落到了儿子的身上。 钱孙爱斜靠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尚未返青吐芽的小树林,脸上现出一派 茫然的神气,对于父亲刚才的举动,根本就没有留意。 钱谦益默默地瞅着儿子。近半年来,因为筹划起用的事情——请托、应酬、措 置款子、打听消息,花去他不少精力和时间;待到腾出身来,又忙着去陪伴新婚的 如夫人柳如是,所以,他实在有好长时间没有仔细打量过儿子。现在,他发现儿子 好像又消瘦了些,脸色更苍白了,身子还有点儿佝偻……一阵莫名的悲戚之感,忽 然涌上了钱谦益的心头。他想到,自己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早年也生过三个儿子, 但都没能养下来,好容易到了死尸八岁那一年,才由朱氏替他生下这么一个儿子。 常熟钱姓他们这一房,几代都是一子单传,看来轮到自己,也仍然改变不了这种命 运。本来,只要有一个儿子,就可以不必再担忧将来祖宗祠墓无人祭扫,自己也不 至于成为“若敖之馁鬼”。但是,还得想到,钱家眼下这偌大产业,将来就要全部 压在儿子这一副又软又嫩的肩膀上,他,能承受得起么?这孩子自幼单弱多病,性 情又怯懦,完全不像个“克绍箕裘”的人物…… 钱谦益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是难以捉摸。自己一生 营营役役,机心用尽,总算弄到今天这样一个“东林领袖”、“文坛祭酒”的显赫 地位;而且,把父祖辈传下来的一份家业,又扩大了好几倍,满以为上可无愧钱氏 列宗之灵,下可振兴子孙于后世了。但是,命运给自己安排的继承人,却偏偏是这 样一个角色。自己一生枉自逞强,到头来又安知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一刹那问,他心灰意冷,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和衰弱。他摇摇头,竭力想摆脱 这种不愉快的思绪,于是勉强打起精神,提高声音问道: “你——来了么?很好。嗯,这会子你觉得身子好些了么?可吃的什么药?” 仿佛从遥远的思路上被呼唤回来似的,钱孙爱转过脸来,呆呆地望着父亲,好 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站起身,重新向钱谦益行礼、请安。 “嗯,问你觉着身子可好,吃的什么药哩!”钱谦益发觉儿子显然没有听清他 刚才说的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孩儿觉……觉着好些了。不敢有劳爹爹挂心。孩儿这会子吃的是三清一气丸。” 钱孙爱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向很畏惧他的父亲。虽然父亲对儿子并不特别严厉, 可是钱谦益那种旺盛的精力,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使钱孙爱同他相对时,总受 到莫名的威胁,有一种被压倒的感觉。 “什么丸?”钱谦益没有听清。 钱孙爱又重复一遍药丸的名字。 钱谦益皱着眉毛说:“怎么取这么个刁钻古怪的名字!唔,你可要仔细着,有 些个庸医没本事,专靠弄这些名堂骗人。银子花得不少,其实呢,全是白费!” “这是俞先生开的方子。要是爹爹觉着不妥,回头孩儿就对他们说不吃了。” “嗯,吃着吧,先吃着吧!真的不好,再换不迟。”停了停,他又补充说, “若是俞嘉言开的方子,怕倒是有效的。” “是。”钱孙爱恭敬地应诺着。 这样说过之后,有好一阵,父子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钱孙爱低头站着,钱谦 益又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瞥见家人李宝在窗外的走廊里朝这边张望,可是没 有理他。 “你——今天见过你三娘么?”终于,钱谦益打破沉默,换了一个话题。 “孩儿每天都向娘请安的。” “唔,很好,很好。”钱谦益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管自考虑着。 “可是——”他突然说,“你三娘不好,很不好!”他的语气有一点急促,同 时迅速地看了儿子一眼。 钱孙爱低着头,没有吱声。 也许因为看不出儿子的表情反应,钱谦益有一点着急。他咳嗽一声,加重了语 气:“听说她这几天尽在闹,闹!闹得很不成话,还骂出许多极其难听的话。我真 不明白她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我们这样的人家,岂能让她一个劲地胡闹,这成何体统!“ 钱谦益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希望能看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可 是钱孙爱还是低着头,闭着嘴,身子又开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看见儿子这个样子,钱谦益有一点失望,也有点生气。但他仍旧隐忍着,又说 道:“我乃念你三娘服侍我许多年,又有抚育你长大成人这份功劳,本不想与她多 计较,更不想为难她。只要她能安分克己,和衷御下,虚心敬诚,不惹是生非,让 我这把老骨头安安稳稳再活上几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她却不识大体,不知 通变——嗯,我听说这些年来,她背着我弄权揽财,徇私纳贿,跋扈凶悍,做了许 多不好的事,大大辜负了我对她的信赖和厚望!今天又放肆到连我都敢骂,这还了 得!”钱谦益把桌子一拍,生气地瞪着钱孙爱,“而你——你是她的儿子,年纪也 不小了,怎么就不规劝于她!你平日读的圣贤训诲,都读到哪里去了?嗯?” 没想到父亲突然把怒火倾泻到自己的头上,钱孙爱吓得一抖,“扑通”跪在地 上。 “爹、爹爹息怒,孩儿知、知罪了。”他惊惶地一瞥,不敢接触钱谦益严厉的 目光。 “我膝下就只你这么一个孩儿,钱氏的家业将来就全靠你来承担。可是你如此 不长进,教为父怎样放心得下!又何以告慰列祖列宗于九泉?”钱谦益怒气不息。 “启、启禀爹爹,孩儿其、其实也劝过三娘……” “劝过她,你?那么——你是怎么说的?” “孩儿请三娘不要再生气,不要骂……” “唔,她呢?她可听从?”钱谦益的语气中不无期待。 钱孙爱苦恼地摇摇头。 钱谦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又开始急速地走来走去,喃喃地说:“这个悍妇, 这个悍妇!”他忽然停下来,望着钱孙爱,“所以,为父现在决定:把你三娘搬出 半野堂,到城东旧宅去住些时候,让她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改过了,什么时候再搬 回来。你——可听明白了?” 钱孙爱大吃一惊,顿时觉得心里像钻进了一群耗子似的乱得很。好半天,他才 嗫嚅地问:“那、那么孩儿?” “你当然不必跟着你三娘!” “可,可孩儿宁愿跟着三娘去的!”钱孙爱忽然伛下身去,哭起来。 “胡说!”钱谦益厉声呵斥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明白事理。 你要跟她去,那么,我问你,你打算置为父和你母亲于何地?再者,“他停了 停,稍稍缓和了口气,”你是钱家的惟一传人,也该跟在我身边经些历练才是。“ 钱孙爱眼泪汪汪地瞧了父亲一眼,不敢再坚持了。其实,真的让他迁出半野堂, 去终日陪伴他的那位恣睢暴戾的三娘,钱孙爱也是不愿意的。他只是觉得三娘很可 怜,父亲也忒狠心。他张了张嘴,还想说几句什么,但一触到父亲冰冷的目光,所 有的勇气便都消失了。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但凭爹爹做 主……” “嗯,这就很好!”钱谦益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像我的儿子。 识大体,知通变,不因私爱而惑其心志,很好。起来吧!“说着,他走前两步, 把钱孙爱扶起来。 由于终于说出了几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这个艰难的决定,钱谦益觉得有一种解 脱般的轻松。特别是得到了儿子的理解,使他很高兴。由于某种说不清的、然而又 是强有力的原因,他认为,在这种事情上,儿子的理解和支持,对于他来说是重要 的。尽管钱孙爱站起来时,脸上分明地表露出痛苦的神情,眼睛还含着泪,可是钱 谦益却装做没看见。现在,他觉得应当用什么方式抚慰一下儿子,兼以表示父亲的 慈爱。他做了个手势,让儿子等着,然后,转过身向隔壁的一个房间走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藏书室,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图书典籍,有装在书套中的,也有 保存在木匣子里的。钱谦益曾经花了大半辈子光阴,不遗余力地搜求各种珍本和善 本书籍。在这些藏书中,有不少属于宋版和元版的稀世珍品。对于这批财富,钱谦 益一向十分自豪,极为宝爱,轻易不让人参观借阅。现在,他一边在排列得过于拥 挤的书橱之间困难地转动着身子,一边想着:这房子太小,该建一座新的藏书楼了。 他弯下身子,从专门收藏珍本和善本典籍的那几口书柜里,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套用 楠木匣子装着的宋版《倚松老人集》,才走出几步,又折回去。他踌躇了一下,终 于把这套宋版的放回原处,改换了一套元刻大字本的《韩诗外传》捧到外面来,又 从紫檀木书案上拿起一只古玉簪瓶,一并放在儿子面前,说:“这是为父心爱的两 件宝物,现在传授与你。今后,你须刻苦自励,潜心学问,虚怀敏求,慎终如始, 将来‘采芹’、‘人泮’,克绍箕裘,方不负为父的一番训育深心——听明白了么?” 看见儿子垂手聆诲,眉宇之间似乎有悚然之色,钱谦益暗暗感到满意。他相信, 经过自己这一番恩威并施,钱孙爱内心纵有不满,也必然消解,而且会感奋努力, 自强上进。他停了一下,终于说道: “去吧!” 然而,当钱孙爱叩谢了父亲,费力地捧着那一部《韩诗外传》和那只古玉簪瓶, 转过身慢慢走出去的时候,钱谦益目送着儿子那瘦削、佝偻的背影,心里不由得又 一次涌起了先前那种忧心忡忡的感觉:将来,他当真能够“克绍箕裘”,光宗耀祖 么? “启禀老爷,钱、陈两位老爷已经来到,在外问等候多时了。”家人李宝的声 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 钱谦益定了定神,立即想起眼前还有更为要紧得多、也棘手得多的事情,正亟 待作出决断。于是,他把思绪从儿子身上收回来,虽然已经有点疲倦,但仍旧振作 起精神,略为整理一下衣冠,说道: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