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们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空飘洒起了纷纷扰扰的小雨,仿佛正是为挑拨我微 微轻颤和苦涩的心情。付雄失望痛苦的神态跃然跳动在我眼前,像稀薄的心跳,一 闪一闪地在路灯下浮现似幻似真的影象。时间已经很晚了,街道上的路人少量单调, 偶有一两个撑着雨伞,匆匆赶路回家。 “我送你回家。”他说。 “又不是小时候,我们住在一起,可以一同上学放学,回家。现在我们双方父 母各自买了房子,方向相反。”回想起童年的时光,幸福和惆怅,甜蜜和酸楚,百 般滋味揉溺于胸口。 “口气听起来仿佛是天各一方,我们还不是经常见面。” 我甩甩双臂,大步向前,尽力让自己表现得轻松和自然。“走走路吧!累了, 我们就坐上车,各自回家。” “刚才见面的情形怎么样?”他问起我的相亲。 “他送我鲜花,笨嘴笨舌,原本想把我比喻成百合的洁白,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个——很诚实的男人!”我回头看看他,真实说出我的感慨和忧伤:“这是我第 一次收到异性的鲜花,但很失望,不是我所心爱的男人,于是我就把花送给出租车 司机了,再美的花也不值得收藏。但那司机有个女儿,是他值得收藏的百合花。” 桢可听见了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至少他应该附和我,告诉我这样重要 的鲜花,这第一束代表爱的誓言,应该有这样一个相爱的男人能够想起,为我们情 感的纯净,支付一束最为纯洁的誓言。他听得出来,我是如此难过,但竟然连一句 安慰的语言都没有,什么话都没有。 我咬紧了嘴唇,孤独地走在前面的灯光下,没有人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感 受到孤军奋战,面临的敌人竟然是我这一生中原本最敬重和亲爱的两个人,他们就 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确实不想伤害他们,他们毫无妥协的强压和反对,以及我对 他们在内心中必要和必须的尊敬,无法磨灭的血缘关系沉重压迫着我,近似于一种 迫害,相信他们看到我这样的语言和论调一定会异常的伤心和难过,绝无仅有的伤 心和难过。 “舒曼!”他在背后叫我,亲切柔美的男中音,微微低沉,不像他儒白彬质的 面孔,哑哑的磁性,轻挫在喉结里,是一个成熟男子的温存。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我还自顾自地沉浸在自我的哀伤中,似乎流有眼泪, 冷星星地点缀在眼眶里,一个转身就有可能将泪花甩弄进夜色中,或者暴露在刺眼 的路灯下。我像一尊静止的雕塑,站立在缥缈的雨漫中,享受一种奇异的冰冷,针 点的雨花,浮动在头发上,睫毛上,脸颊边,泪光里。希腊的神像能不能听见叹息, 人们的语言论调,和情感的表露。此刻,我的神态一定有点像古希腊的雕塑,桢可 说过我不笑的时候,就是一种混血而方正端庄的美。我幻想过这种美丽的形容,是 一种雍容的简单,不是殇艳的华贵,是一种略为伤感气质的美丽。脸上扑点着熠熠 感伤的情怀,就算是没有流泪的时候,但也能配合着眼睛的忧郁,皮肤渗透了泪水 晶莹的光泽。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日子吗?”他在我背后,靠近我身体的地方,对着我 的耳朵,静静地言语。 “你是指什么?”小时候的回忆太多了,我们在一起相处了近二十年的光阴, 经历了从小学到中学,整整十二年的学习生涯,怎么会没有一些无穷无尽的往事。 “你是指哪一件事情?” “那时候,小女孩都喜欢看童话故事。有一次,你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卧室里, 大声叫我说是被女巫囚禁在城堡里了,让我骑匹白马来救你。”他站里在大街上, 摆出一副骑着高头大马的样子,驾驶着想象中的缰绳,身下空虚的坐骑,口中发出 “得得得”的吆喝声,仿佛正开拓着疆土,铁马冰河地驰骋而来,冲击向当年我被 囚禁的城堡。 “当时,你骑着你的小板凳就开进我的小屋子了,口里还大声喊着占领高地, 手里拿着玩具机关枪,完全是一副斩获敌人的景象,根本不是来救公主的,现场简 直血流成河,惨不忍睹。你不知道公主是受不了惊吓的。”我摆出一副高昂的情绪, 俨然一个桀骜不驯的公主。 “那么,后来呢?童话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后来,公主就被救出来了。” “不仅仅如此,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都是要结婚的,过着永远幸福,终生快乐 的生活。” 我凝视着他的天真,一脸完全沉浸在故事里面的神态,感觉到好笑,惊打他的 童话故事。“那毕竟是故事,我们早就已经过了童话的年龄。” “我说的是,当年的表演还没有结束呢!”他嘴角狡黠的笑容,凭添了从前他 不曾有过的魅力,是一种明媚的诱惑,把亮了在夜色中他寂静的面孔。什么时候他 开始学会了这样的一套,也懂得了摆架子和卖关子了。 “是吗?” “你扎上一根红丝巾在头顶,说消灭了巫婆,王子和公主应该举行盛大的婚礼, 举世欢庆,全国上下共同庆祝……” 我哈哈大笑,他也太添油加醋了,“扎上红丝巾,那样子该有多丑!我那时几 岁,知道用这些词嘛!还举国欢庆。”我笑得难受,本来晚饭吃得很多,现在还没 有消化,干脆蹲在了地上。 “别闹,还没有讲完呢?”他一板正经地对我说。“当时,你对我说王子应该 向公主正式求婚,这样公主才能正式嫁给王子。于是,我就跑回家中的院子,把我 母亲的栀子花全都剪下来,握了一大把,学着电视里看到的样子……”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同时我记忆起了全部,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他们 的城堡里,永不分离。我的脸大概是红了,感觉到发烧发烫,头脑浑颤颤,夜风抚 面,耳朵嗡嗡作响,泛起了呛人的潮水在喉咙里。 “是不是感觉到一点安慰,你收到的第一束鲜花不是这个男人的,而是你的朋 友。童年时代的王子!”他竟然有点恬不知耻,不禁得意了起来,洋洋的姿态。 “你真是给点鼻子就上脸。好像那次你妈妈很生气,你竟然把她精心栽育的鲜 花全剪断了,揍了你一顿,算是给你颜色看。” “是呀!你听见了我被打的叫喊,也不过来帮我求情。” “都是你自找的,你妈妈这么厉害,还敢动她的鲜花,不是找打吗?”我回头 看清楚他的脸,我们之间的缝隙里,扬尘着雨丝。“很感谢你大可,讲述一些从前 的故事来陪伴我的忧伤。我就差点忘记了,但是我们不可能再回到童话时代的年纪 里。”我能感觉到,大可一直很真挚地喜欢我,很虔诚率真的情感,甚至有点像童 话故事里的期待,梦幻的盼望。然而,他连手都不曾抚摩我,也不敢碰触我一下; 更重要的是,然而,我从来没有因为他的胆小、怯懦、文弱而痛苦过,我从来可以 视而不见,也就是说我从来不对他期待过什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现在,你的心目中只有那个男人。” 我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大可,我们该各自回家了。这个路口是我们现在两 家交汇的地方,再往前走,方向就不同了。” “好!我帮你招辆出租车。”他跳到人行道边,向一辆行驶的出租车招手,然 后把我送上了车。 “大可,那时我们有多大?”我探出车窗,与他告别时这样问他。童年的记忆 该是如此的珍贵和保重。 “七岁!你我都七岁!”他的声音灌进我的座位里,被铭刻在记忆中,曾经差 一点就把回忆遗落在成长里,现在由桢可送返给我,我想自己会将这段童年的往事 珍藏好,不会再忘记。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