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两个星期后,大可的父母旅游回来,我和大可的恋情才真正郑重其事地告白于 天下。我与大可的相爱和决定太让双方的父母意外,但同时又是众望所归。我看见 母亲欢笑的泪水扑腾从眼眶里跌落出来,父亲高兴地抚摩我的头顶欣慰异常。 我开始变得有一些贤惠和一种不自觉的温柔,简直就是女性对爱人的本能。但 我并不对此陌生,实话而言,对付雄,我也曾经具有这样的本能,但我决定,我要 将此生真正面对这个唯一的男人,在他面前,我一些故作矫情的娇嗲,轻柔细水。 但桢可时常就是那么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平贱”,一定要被我敲打着才能身心 舒畅顺滑,二十年的生活习惯,显然他接受不了我对他业已形成的这些习惯的改变, 他对我说道:“曼儿,我还是希望看见你原来活泼、可爱、恶作剧的样子!” 当然,他所提到的特点,原本就是我的天性,正是和他亲密无间的本意。于是 我到我男朋友的医院,去看望他的时候,依然会古灵精怪地大声喝道:“大可同志, 今天做了几个包皮手术。” 桢可没有从前那样的腼腆和担忧,他也变得活泼好动,还时常配合我的快乐, 回答道:“个个手术成功。” 看见他那么自豪快乐的样子,我就捂着嘴巴学着淑女笑不露齿的名言警句,吭 哧着心里咚咚,同样快活的笑容。 有时候,当我看见他自然而天真的玩笑,纵容我的潇洒和真挚,我就会有一种 想要疯狂紧抱住他哭泣的冲动。爱是一种无休无止的付出,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给予, 是一种绵长在生命里的活力,是一种成功证明自己心跳的奋斗,此生不渝。 来年春天的季节里,我和桢可结婚了,张罗着新房的布置,安排婚礼庆典的日 期和行动。我说我要请所有促成我和大可最终幸福相伴的人们,包括那些曾经让我 伤心欲绝的人们。在写请贴的时候,除了亲戚朋友,我列出了更为详尽的人员名单 :付雄、贾平;付雄的表弟、吴浩;相亲的男子,我是找寻了很久,是在家庭通讯 录的边角里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当时母亲特别记录了他的联系方式。 我以信件的方式邀请远在加拿大的朋友。当时,和大可商量邀请吴浩的方式, 经过多次的斟酌,我们一致否定送到学校,还是决定在他来医院例行检查的时候, 由大可亲手将结婚请柬送交到他手中。经过大半年的治疗,吴浩的病情已基本痊愈, 他并不常去医院,或是一个月的周期,去医院看看朋友的方式,接受大可的诊断。 大可也不再专心专意收取吴浩的诊疗费。而且,据他透露给大可的消息,他已 经接受一个毕业留校的小女生的追求,满脸是一副得意的神情。大可坚持认为凭借 他对吴浩病情和心理的了解,我们的婚宴邀请已不具备任何伤害他的刺激和能力, 他决定就在吴浩来医院诊疗的机会,把邀请函交到对方手中。 那么付雄呢?我慎重思考处理的决定,邀请函投递的方式,我不再期待和用心 是一场蓄谋的报复,更是我的一种祝福,我希望把这份祝福能顺利地传达到他的手 里,盼望着他也能尽早喜结良缘,开始他期待已久的幸福、温馨而淡定的生活。我 仔细掂量着大红艳丽张狂着喜庆的请柬,揣测上面的每一个良苦用心的祝福。首先 对于我而言,最具挑战的是,我是否应该在一张请柬里并列写下两个人的名字:付 雄和贾平。还是选择两张卡片,附上同样的时间、地点、事件,仅仅是姓名的不同, 撕裂分开在两张大小、规格、图案一致的请柬上。最后,我决定因为带着祝福的要 求,我还是把他们两人并列在邀请人的空白里。 而且,我以坦然面对未来的决心,亲自将邀请函带到他的公司。一个最为意外 的消息,是我接听到那边朋友的问候电话时,简单向我提及芳姐已经被付雄再次请 回了公司,原因不明,而且朋友依然在公司里供事,有些公司的隐情不便妄下猜测 和对外透露。于是,我把写有芳姐的邀请函也共同带了去。 来到公司门口的时候,尽管里面还是那种熟悉的暗淡,在静静的气氛中依然澎 湃着创作和异想天开的浪漫,但在我心里还是莫名轻悄悄的紧张。仿佛转折拐进的 房间,将别有一番洞天,但或者最为糟糕的是,一切深刻的烙印和记忆,恐怕已经 是物去人非。门口的招牌上竟有一点触目惊心的灰尘,在房间里游荡出的淡色光线 里,泛着白扑扑的色块,伤痕累累的神色。 我停在门的不远处,那个暂时看不见房间内部景况的位置,如果我一个不小心 稍稍向前踮一步脚的移动,门框的四方,必定抠出房间的一个隅角。那片抵挡在门 口的房间内的细小角落,就如同我的一块失魂落魄的心瓣,碎落成满面无痕的样子 了。 我闭上眼睛,不知道里面可能发生了什么,那个门口面墙的位置,是不是满壁 都是公司的最新报版,五颜六色和意境阑珊的创意。我在公司近三年的时间里,由 付雄牵头,每个周一的例行会议上,总会评选出最有魅力的创意构思,设计图稿和 文字表现,大家总是你争我抢,相不服气。然后就把评选出来的好作品,装订在墙 上,由大家观赏学习。那时候,好创意好策略的作品真多,整面墙壁都是一个星期 以来的盛况。然而如今,那面墙壁是否已经枯败了,每个留在或者离开公司的同事, 都会在电话里向我抱怨,公司的创作近况大不如从前了。一些例年来的全国、市内 的广告获奖奖杯被整齐排列在公司的书架上,但去年秋天的比赛,付雄并没有带领 公司的精英参加,该是意识消沉的后果。 原本闭上眼睛就是为了合闸泪水的敷衍,但两行不争气的眼泪还是零零星星地 流淌了下来。 “是舒曼回来了,是我们的公主回来了吗?” 我慌慌张张睁开双眼,睫毛上眨动着有凉凉的水梦,笑脸迎人。芳姐站在门口, 正十分高兴地注视着我,仿佛重逢的亲人,我张开双臂,快速急走的步调上前迎接 她。她那么安详平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我撒娇和任性,随意地由着我摆布,眼见我 贴近了她,同样一把拥抱住我。 “芳姐,你可是孩子都生呢!身材还是这么好!真是一个漂亮的妈妈!” “我听说你也快结婚了呢?”她在我耳边言语。 我眨眨眼睛,特别高兴,“我就是为这个而来的!”我挣脱开她,赶紧摸索着 背包里的请贴,用一本大书夹着,平平整整,双手恭敬地交到她手中:“我是来讨 喜的,要给妹妹红包!” “我早就准备好了!” “其他人呢!”我拉着她的手,尽量放轻松往办公室里走。那面张贴着报版的 墙壁,真是破败凋零了,粗糙的水泥墙面也不显现得刺目,仅仅一张灰色的公益广 告,关注吸烟有害健康的大幅标语,画面张贴在墙上。黑白的广告画面上,是用烟 雾构图的骷髅,也不是公司的创意,我早在设计杂志上看到过这张著名的公益广告, 是国外设计师事务所的作品。黑白的画面蒙住了我曾经色彩斑斓的梦幻和理想,曾 经这梦幻和理想,是付雄为我坚定和领路的,却是这个引路的导师,首先不败而落。 我把请贴一一发送出去,剩下一两个我仅能维持记忆的同事,是在我离开公司 半个月前,才进入这里任职的。办公室的桌子还是沉静地卧坐在那里,桌椅的数目 原本可以坐下十来个人,却是只有五个人在办公室里,显得空落落的。那些没有人 的位置上异常干净,上面只有层灰蒙,人迹罕至的样子。我依然上心地记挂着那个 留坐我位置的小女孩,以及贾平带来的侄女,也应该是花团锦簇的年华,但我却没 有看见任何小过我的女孩。 我还习惯性打探那张属于贾平,没有摆放电脑的桌椅,却是记起人家不是早已 大摇大摆入驻楼上,占地为王了吗?冒出这样的心思,自己猛然吓了一惊,分明还 是在记恨着那个起初装持着可怜的姿态、随即暴露出强势、架势着扶手遮天的女人。 眼前,那张被换掉的桌子,如今是被遗忘的神态,安静地坐立在那里,灰扑扑 的零乱,似乎努力固执地妄想和周围的世界融合在一起。小女孩一定是辞职,另谋 他地了。 “付雄在吗?”我问身边的芳姐。 “他在楼上。” 我想了想,还是问道:“贾平也在上面,是吗?” “没有,就他一个人!” 我还想继续问道:是不是贾平出去办事情了,很快就会回来!但如此一开口, 却是我正在躲避着什么似的,我不正是来坦率谈论,我要出嫁的事情吗?不正是邀 请他们情侣二人和和美美地参加我的喜庆婚礼吗?我不正是需要用自己的祝福,来 装点祝愿他们的幸福美满。我不正是要表现出尽可能宽宏大度,来博取我的终身幸 福和圆满吗? “好!我把请柬交给他!” 既然,付雄一个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我就决定亲自把请柬交到他手中,这是 否有一种挑衅的意味。我不愿意思考更多,就面带微笑地走上楼梯,来到他的办公 室,我确实想直截了当地看到他是否生活如其所愿。 明明是萌芽的季节,露台上的花草,却是一些新嫩细小的叶子,还没有展开, 就莫名其妙地焦黄着叶边,一触及碎的样子。我停在办公室的门口,深呼口气,再 次面带微笑的神色。我的笑容不再是从前那个刚步入社会,少女迷离的样子,只在 每一次需要的时候,活脱脱地蹦跳在嘴角,屡试不爽的优势。如今,我更是时刻拥 抱着一种温厚宽容的心境,去回报我可能给予微笑和快乐的每一个人。然后,我敲 响了门。 “请进!”他疲倦的声音,伴随着伏案急笔的工作。 我推门进去,看见他的头顶,突然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我填写完应 聘表格正被他带到办公室,在他查看我简历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他的面孔:修正 光滑的脸,一般男子少有的整洁,穿着休闲的T 恤,即使是白色,也是一尘不染, 绝无濡黄的汗渍。臂膀很结实,趴在桌面上,鼓捣起了干练的肌肉,跺跺有力的强 悍。正是和眼前的他,有太大的出入,才会猛然在我眼前一跃而视,却是就看到了 他过去的自信。我冷静地注视那张高背的椅子上,椅子的后背被蹭裂了外皮,露出 了里面黄黑色的海绵。 “好!”我轻轻地问候道。房间里没有那张标榜有总经理助理牌子的桌椅,仅 仅剩下他那渐渐淡去了光泽,体积威严四射的总经理坐驾,千疮百孔地落败在房间 里。 他没有想到我的出现,神态呆呆地没落在空气中,眼神暗淡。辨认了半晌,看 明白我的到来,赶忙起身给我倒上开水。我走过去,把红彤彤印有双喜的请柬递他, 曾经是那个我千想万设的场景,我一边报述着邀请人的姓名,由付雄书法,敬请莅 临付雄先生和舒曼小姐的结婚庆典——眼前却是我亲手送上我与另外一个男子的结 婚请宴,我以为我不会哭,轻松着坚强,就能解决面前的场景。在清晨离开桢可身 边的时候,我还嘻嘻笑笑地向他保证,圆满完成任务。为什么,眼前却是一种故人 相见的缅怀情绪。我撒手的时候,他竟是没有抓住红彤彤的喜庆,端庄方正的红双 喜自自在在地飘散在桌面的一叠文件上。 “是要结婚了!”他挤出勉强的笑容是想祝福我,却又无从说起。 原本,我控制着泪水,死活不让泪滴滴落下来,却是听见他没落的声音,再也 控制不住,闸水涌注。嫁给大可明明是件真性情的幸福呀!同时,我已经如此依恋 和难舍这个自始把我放在心口上的恋人,然而,我却这么不忠心地狂哭乱泣。我好 痛恨自己的懦弱和柔嫩,如此经受不起记忆的挑拨和肆意。 他抓住我的手,也是悲苦难当的样子,面容的憔悴更加青白不堪,生生冽冽。 一时之间,我竟也不知道拒绝,只是任由着他的抓持,握住一点点疼痛着声嘶 力竭的温情。一点点回味的余地和放纵,在嫁为人妻的过后,我一定要做到誓言的 职责和尽心。但是,在现在的情形呢?我注视着飘落在桌面上的请柬,提醒自己, 上面写着是两个人的姓名,对他们的邀请,他们才应该是最终连为一体的亲人吧! 我从他紧握的双手里,理智地抽出了自己的立场,和我应该做出的拒绝。“请 你看看请柬上面的时间和地点,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会现在就向你解答。” 我似乎又愿意,想多停留在这个朝夕相处了近三年的办公室里,以理智和清醒 的态度多停留在他身边几分钟。 他不得不当着我的面翻开请柬,看上面标注的是,我和另一个男子的婚礼。 “舒曼,你搞错了!我和贾平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你不应该把我们的名字写 在一起,况且我都不知道现在她住的哪里!”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喜是悲,曾经我一直诅咒过的预言,即使我不能和 付雄天长地久,凭借贾平的私自妄大,他们也最终必将不欢而散。当面前的事实, 真正如此,我还有没有高兴和倒吐一口恶气的必要吗? 我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付雄的办公室,这句话,我千想万设的结果,却像 一句催化剂抽离了我的身体,提醒我尽快离开。我要找到贾平,不管她抱有如此的 憎恨,我都会把祝福送到她身边,她确实需要这样一种祝愿了!学会宽容、理解、 忍让和执着。 我在一个厂区租用的居民楼里找到了她,因为那里的房价便宜。一看便知道, 那是栋二三十年前的老房子了,走廊狭小,有镂空的装饰砖砌砌而成的墙面,帮助 透光。但走廊内的不少灯泡似乎已经老化得过头,都是流脓捂丝的灰土,不时地有 长脚的蜘蛛在周围攀爬。墙面上的灰白涂料已经发黄,一大片一大片地脱落,堆积 在墙根的底部。楼梯的扶手也是脏得可以,即使天色再黑空不见物质,恐怕我也不 敢伸手触摸上面的构造。扶手下简易铁花的支撑体,同样锈迹斑斑,细糟的杠体四 周一样脱落着锈斑的堆积。那些黄、灰、白、黑的碎屑,仿佛都是一块块或大或小 的岁月,年老笨拙了体力,再也无法攀附在替代的物品上,纷纷扰扰面露疲态,老 色龙钟地归地为安。 几家门外,随手丢弃的垃圾,酸恶的污水从塑料口袋的缝隙里,眉目鼻耳里流 淌出来,划到楼梯口,滴滴黏黏地沿着台阶,断下两三滴落在了下层楼梯的扶手上。 有四五个厚背着硬壳,黝黑发亮地爬在垃圾袋里,一种细碎被强烈压制在底层 的声音,仿佛正是走廊的楼板内传来因为生存之道的寻觅和抢夺。 我看了看门上几乎消殆毁灭的门牌号。这里的住户,没有一家是安装了正规的 防盗门,一些家庭零散装了栏框般的铁门,就像他们自己焊接的那种粗糙,几根像 走廊扶手下的细铁杆子,中间横了块宽大的铁皮,上面安置有门锁和挂钩。 我认准了一个稀稀落落、勉强可辨的门牌号。不知道里面将是一种什么样的人 情场景,配合着整栋房子流露出的腐烂和落魄。我注意到门脚的边缘,是一些潮湿 霉绿了的斑点,像一种穿透着情绪的末路,从门外的同点位置,剔烂到门内,一副 诉说衷肠的样子,竟让我淡淡提拎起一点感伤。 随后门开了,我站在敞开的门口,是一个面色木讷的女人站立在我面前,浮肿 的身型裹在丝毫未减的肥胖。穿着一件通常是街头巷尾五六十岁不再修正着身材和 体面的那种蓝布花的衣服,这种衣服即便在肥颤颤发体的女人身上依然飘飘荡荡, 黏腻的皮肤与棉布的空挡中,流淌自如着肥沃的空气般。可见如果将其撑圆鼓胀, 空洞的体积该是多么骇人。 她扶着门框,冷静地看着我,但似乎马上辨认出我的样貌,情绪颤巍巍地异常 激动,哗啦啦地泪水翻滚,好像认定了我的居心叵测,上门揪持着她被人抛弃的小 辫子,扬言挑衅着乐滋滋的报复。 我平静地将请柬递交到她手里。她瞪大双眼,手里抓持着镏金烫银的红双喜, 表情恐惧呆滞,嚅嗫着嘴唇不甘心地问道:“这是你的结婚请柬吗?” 她的神态狰狰狞狞。因担心她误会,以为我和付雄和好如初,大张旗鼓着这场 婚宴就是为了得意洋洋地气愤于人,令她的神经更加沦落失常得不可收拾,我便把 情况原由直接讲述给她听。“我和我爱人桢可的婚礼,希望你能参加。” 也许是我的真心和诚意彻底打动了她,伴随起初哗哗平静的泪水,她竟是再也 抑制不住的悲怆,仿佛是愤然的申述和难过,她仅仅是需要个男人老实稳重、塌实 肯干地真心珍情地怜爱着她。第一段婚姻,因为男方的越轨,在外面拈花惹草,被 她逮了个正着,彻底各奔东西。于是她想吸取教训,决心作第二段情感的主人翁, 发誓要把情感死死纂牢支配在手心里,当时处处把我树立成为情敌,把所有可能的 女性都仇恨成为她的眼中钉,见一颗拔一颗,原想连根铲除所有同己异雄的其他女 性,野心固然很大。她想通过渗透政策,特别安插自己的眼线,就让她那小县城原 本安分守己的远亲侄女学了摸了两天电脑,背熟了一两个设计软件的相关工具就安 排到公司里充资历,最终导致付雄公司的穷途末路,再也经受不住任何宽容和忍耐。 双方的关系只能分崩离析。 我转身正准备离开,走到楼梯口的拐角时,她突然问我,“付雄会去吗?”仿 佛是抱着最后一缕希望,无心无肺的渴望,藏匿到胸口的最深处,如跌深渊,连点 回声的响动都绵绵无期的样子。 “他已经收到了请柬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