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西望茅草地(8) 十一 场长是不准谈恋爱的。他说过,现在是创业期间,三年内谁都不准搞对象, 要是哪个把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带进来,他就要不客气地打流氓。每次看电影, 他命令男女分开坐,还叫民兵四处搜查,看有成双作对的地下活动分子没有。在 场长面前,我们男的就是和尚,女的就是修女,谈笑一下都有犯罪感。有次,一 位女知青在床头贴了一张《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照,场长一见皱起眉头,咕哝 了一句:“无聊!” 气得那位朱丽叶哭了一场。 场长偏偏是小雨的父亲。据我所知,小雨老家在苏北,父母是进步教师,被 反动派杀害。场长收养了她,解放后把她从老家带到城里读书。听说她考进了某 农学院,场长不以为然,说在城里学什么农业,还不如跟我到农场去学,这就把 她带到了茅草地。她是场长最重要的家庭温暖,常常在晚饭之后,不但帮助两个 弟弟洗澡和做作业,还要给父亲捶捶背,或者陪他下一盘象棋,给他读一段关云 长什么的。 我对他们的家事了解得越来越多,心头也越来越沉重。这样一个家庭同我有 什么关系吗?会不会发生什么关系?入夜,巨大的圆月冒出茅草地,一片宁静随 着银雾般的月光洒在大地上。隐隐约约的甘溪像一抹水银,发出蓝宝石的光芒, 像童话中的一个梦境。天地间一片无边的神秘的柔软的流动的蓝,像有支蓝色的 无字之歌在天边飘荡,融入了草丛,浸染着星空。 知青们坐在溪边上谈天说地,唱歌唱戏,背诵诗句,或者为一个有关苏德战 争或物理公式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偷偷看一眼,我看到身旁的一些女知青,虽 然没看见我要寻找的身影,但我能想象那镶上了月色的两只小辫,就在桑树下, 就在堰石上,就在机用铧犁车上,反正不管摆在哪里都艺术。 “你说,马克思的女儿叫什么名字?”猴子突然问我。 “小雨……”我糊糊涂涂脱口而出。 “什么?”他们哄堂大笑了。 我这才醒过来,费了好多口舌,一口咬定张种田最马克思,才使大家相信我 不过是来了句幽默。 我想摆脱胡思乱想,就发狠读书,但书本反而增加了我的勇气——看,这是 马克思的爱!看,这是伏契克的爱!看,这是巴金、茅盾、柔石……呵呵呵,我 在爱情前辈们的鼓舞之下决心孤注一掷决战决胜。行动就这样开始了。我把她约 到晚上在甘蔗地东头,事先背记了几首诗,几十句格言,预谋了主动牵手的位置 和姿态。我的暗暗算计是,等走到前面第三棵桑树,就开始第一个动作…… 她显然注意到我的粗重呼吸,还有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全身尴尬。“你不要 说了……”她低下头去,“你要说的事,根本不可能……” 我两眼一黑,“为……为什么?” “爸爸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搞对象。” “什么叫搞对象?” “说恋爱也行,反正是一个意思。” “那你的柑子……”我话一出口就自觉很傻。 “什么柑子?” “上次你给我的柑子,你忘记了?” 她知道怎么回事以后,还是眨眨眼,“我给过吗?再说,就算给了,就是给 你吃么,这有什么错?” 这一下活该我无地自容。我一直拿来自鸣得意的柑子,一直以为含义无穷重 若千钧的宝贝,原来什么也不是。我不过是把驴粪蛋错当金元宝的傻财主。 “小雨,你听我说,我这一段睡不好觉,总是有点……” “你不要说了。爸爸说过的,我们现在应该一心一意创业。” 创业,创业,一提这个创业就让人憋气。小雨呵小雨,爱情是风雨中的火把, 是航途上的风帆——我差一点要开始背诗了。 “你不要生气。爸爸说……” “总是你爸爸,你爸爸,你爸爸!” “不,你不要这样说他,我求你。”她知道我的意思,眼角有月光的闪动, “他是好人,我最心疼的人……” 完了,一个父亲的崇拜者,一条父亲的尾巴。希望已经风一样无影无踪。看 来我所有的话都白准备了,都纯属自作多情。我不记得后来还说了些什么,突然, 远处有一束手电筒的射光朝这边一晃。小雨一把抓住我,声音有些发抖:“他来 了。是他。你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