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爸爸爸(17) 八 “爸爸。” 丙崽指着祠堂的檐角傻笑。 檐角确实没有什么奇怪,像伤痕累累的一只欲飞老凤。瓦是窑匠们烧制的, 用山里的树,用山里的泥,烧出这只老凤的全身羽毛。也许一片片羽毛太沉重, 它就飞不起来了,只能静听山里的斑鸠、鹧鸪、画眉以及乌鸦,静听一个个早晨 和夜晚,于是听出了苍苍老态。但它还是昂着头,盯住一颗星星或一朵云。它肯 定还想拖起整个屋顶腾空而去,像当年引导鸡头寨的祖先们一样,飞向一个美好 的地方。 两个后生从祠堂里抬着大铁锅出来,见到丙崽不禁有些奇怪。 “那不是丙崽吗?” “渠的娘都死了,渠还没死?” “八字贱得好,死不到渠的头上。” “怕是阎王老子忘记了。” “听说渠从崖上跌下来,硬是跌不死。我就不信。” “再让他跌一次,如何?” “这个小杂种,上次还吃粽粑。”说话者是指丙崽曾经荣任大仙,享受过特 殊优待,因此气不打一处来。 “就是,我们都吞糠咽菜,渠当了官呵?还可以吃粽粑,只怕还要八道酒席?” 两个后生放下锅,大步闯上前来,先把丙崽的全身搜了一遍,没发现红薯丝 也没发现包谷粒。其中一位本就窝火,见丙崽坐瘪了他的斗笠更是火冒三丈,伸 手一抹,根本没用什么气力,丙崽就像一棵草倒下了。另一位抽出尖刀顶住他的 鼻尖,唾沫星飞到丙崽脸上:“快,抽自己的嘴巴!你不抽,老子剥了你,煮了 你!” “敢!” 身后冒出冷冰冰的声音,两个后生回头看,是铁青的一张麻脸。 仲裁缝是最讲辈分的,伸出两个指头,剑指两个后生的鼻子:“渠是你们叔 爹,高了两个辈分,岂能无礼?” 后生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地位,想到仲裁缝还是丙崽的伯伯,立刻避开怒目交 换了一个眼色,老老实实抬锅去。 仲裁缝向家里走去,想了想,又回转身对侄儿伸出巴掌:“手!” 丙崽往后躲,翻了个白眼,不像是看他,只是看他头上的一棵树。他全身紧 张得直颤抖,上嘴唇跳了跳,是试图压住恐惧的勉强一笑。 他的手太冷,太瘦,太小,简直是只鸡爪。仲裁缝抓住它,如同抓住一块冰, 不觉全身颤了一下。他帮丙崽抹了抹脸,赶走对方头上几只苍蝇,扣好对方两个 衣扣。这件衣不知是谁做的——他从来没给亲侄儿做过衣。 “跟吾走。” “爸爸。” “听话。” “爸爸。” “谁是你爸爸?” “×吗吗。” “畜生! ” …… 裁缝不再看他,只是牵着他,默默地走下坡。不知为什么,看着空空荡荡的 寨子,裁缝突然想起自己做过的很多很多衣,长的,短的,肥的,瘦的,艳的, 素的,一件件向他飘来,像一个个无头鬼,在眼前摇来晃去。包括那天他看见鸡 尾寨的一具尸体,上面的衣不也是出自他一双手? ——他认得那针脚,认得那裁 片。想到这里,他把丙崽的小爪子抓得更紧,“不要怕,吾就是你爸。你跟吾走。” 几条狗兴冲冲地跟着他们。 山里有一种草,叫雀芋,味甘,却很毒,传说鸟触即死,兽遇则僵。仲裁缝 今天已采来雀芋半篮,熬了半锅汤水。事情看来只能这样了:寨里已多日断粮, 几头牛和青壮男女,要留下来做阳春,繁衍子孙,传接香火,老弱病残就不用留 了吧,就不要增加负担了吧?族谱上白纸黑字,列祖列宗们不也是这样干过吗? 仲裁缝经常念及自己生不逢时,无功无业,愧对先人,今天总算以一锅毒药殉了 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些安慰。 裁缝先把丙崽带到药锅前,摸了摸对方的头,给他灌了半碗药汤。 “爸爸。”大概觉得味道还不错,丙崽笑了。 仲裁缝拍拍丙崽的肩,也舒心地笑了,带着他走向其他人家。他们沿着一条 石阶,弯弯曲曲地升高,走过路旁石块垒成的矮墙,走过路旁厚重的木柱和木梁。 矮墙缝中伸出好些杂草和野花,招引着蜻蜓蝴蝶。有些家户还没有盖房,只有路 边的屋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横梁。大梁上飘动着避邪的红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