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女女女(19) 地震?地震啦——我终于发现,自己的喉管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我把自己的 手捏了一下,看是否在梦中。我还发现,小镇到处都是房门紧闭,对我的叫喊毫 无反应。只有很远的一栋楼房迟迟亮起了一星灯光。不知那是学校还是镇公所。 我着急万分,听出窸窸窣窣的声浪越来越大,看见一串串老鼠从门缝里、树洞里、 小巷里以及菜园里蹿出来,汇成巨流,盖满一街,漫向墙基和水沟,此起彼伏你 蹦我跳,形成遍地的朵朵黑浪。我想提脚让开它们已经没有可能。一路走去,脚 脚都踩着老鼠,软塌塌的,滑溜溜的,人就像踩在棉垫上摇摇晃晃,又像踩着一 片散木滑滑溜溜。无论我怎么跳跃和怎么选择,也踏不到一个稳定落点。更奇怪 的是,被踩的老鼠既不叫唤,也不反击,只是从鞋底扑腾挣扎而出,继续它们慌 乱的奔跑。它们顶多是被踩晕了头,在你的腰间或者肩头盲目地蹿上一圈,又跳 下去追随自己的队伍。它们比肩接踵,一往无前,庄重地信守着一个你无法知道 的计划。 就这样,我一直在鼠河上踏浪而行,在鼠群的包围中左冲右突,在鼠群的腥 臊味中差点晕了过去。我东偏西倒地跑一阵,又走一阵,又跑一阵。我捶打着每 一张门:地震啦—— 前面是一段石阶。鼠流到了这里以后就形成鼠瀑,顺着石阶滚下去,滚成一 个个鼠球和一个个鼠筒,直到滚落阶底才溃散开来,露出一些灰白色的小肚皮。 鼠瀑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已经把前面一伙棚冲倒,一块门板,几根木头,还有木 桶和稻草什么的,都在鼠河上旋转一圈,漂荡而去。遇到前面街口的狭窄小巷, 鼠流便陡然增厚,淹至居室的窗口。有几只黑鼠甚至跳上屋顶,继续朝预定的目 标奔行。我已经看见了码头与河流,看见河面反射着残月的薄光,透出潮润的寒 意,扬起丝丝缕缕的白雾。但鼠流没有在河岸停止,也没有折回,竟沙沙沙地一 直向河里倾泻而去。整个鼠流如一匹长卷地毯,一直铺下码头,被河水毫不费力 地收束,溅起浪花声如同广场上的欢呼。前面的老鼠沉没了,后面的老鼠还是踏 着沉没者向前。后面的老鼠又没顶了,再后面的老鼠踩着没顶者继续向前。从水 里翻出来的黑鼠湿津津的,水淋淋的,乱抓乱跳,拼命挣扎,以至不少黑鼠递相 咬尾,五六只连成一串,在水中浮动翻腾如一条黑鞭。遇到木船的黑鼠则争相攀 高,顷刻间船篷、船杆、船舷、船桨上都立刻驻满黑鼠,宛若一座河中的鼠岛。 但那不是鼠岛。我看清了,它是一只盛满炭屑的草编提篮,幺姑的提篮。 大岭本兮盘古骨, 小岭本兮盘古身。 两眼变兮日和月, 牙齿变兮金和银。 头发变兮草和木, 才有鸟兽出山林。 …… 招魂师唱起来了,你们也跟着唱起来了。我感谢你们眼中的泪水以及义重如 山的一程相送,更感谢你们原谅我的两眼干干。我给你们下跪。你们将一把把白 米抛撒,让它们纷纷落向墓坑,跳动一下就不再动弹。在你们的歌声中,远山变 得模糊而柔软,倾斜的岩层在缓缓起伏蠕动,如凝固了的汹涌浪涛又开始了汹涌, 要重演洪水滔天的神话。一切音响都被太阳晒得透明,晒成静静的盐,在浩荡的 波涛上闪耀。 气化风兮汗成雨, 血成江河万年春。 在你们的歌声中,有大地震晃,山岩崩塌,远古突然迫至眼前。地震啦—— 天书已翻展,弓弦已张开,血淋淋的牛头高悬于部落的战旗之下,你将向哪里去? 苦蕨似的传说遍布整个世界,惊醒每一个时间黑洞之梦,在大漠,在密林,在月 色清秀斑驳的宫廷,我究竟在哪里?远古一次划出天地界限的临盆惨叫,使炎黄 之血浸入墙基和暗无天日的煤层,浸入阴谋般纠结厮咬并嗡嗡而来的象形文字, 你将向哪里去?呵呵,洪水滔天洪水滔天,一个人死了,地震了,墙垮了,谁也 不能救她。太阳终是遥远,流星落入彩釉,以眼还眼悄声碎语终是须臾,唯时间 在年年的谷穗上昭示永恒和太极之圆满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次次死亡结成人类 的永生,指向玉树琼宫,香花芳草,粮山棉海,鸾凤和鸣,善男子善女人携手连 袂人面桃花欢歌如潮,那无比实在的辉煌你将向哪里去?从来就有高原,从来就 有星座和洞穴,从来就有剑戟相拔和野渡空舟,从来就有枯涩的儿童之眼和不孕 妇女的老镜而蝼蚁般的人流你将向哪里去?墙垮了,地震了,纵使每一页日历都 是千万人的忌日,纵使每一条道路都没有终点,纵使禁锢和放纵都行将变质,但 难道不因此而觉得岩层中渗出的回答甘之如饴? 善男子善女人在残碑上历历在目 以沉默宣谕万世之箴言:一切播种都是收获不是收获,一切开始都是重复不是重 复,金木水火土那长出了青苔的隆隆人类之声你将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