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橱里的喘气声 李之白去世之后,田麦在整理其书籍时,在一本书中发现了艾德瓦多写给李 之白的那封信。李之白临终前几个星期,知道自己不久将离开世界,把所有他不 愿意留下的东西包括他给我看的一些照片都拿到办公室,用粉碎机把它们弄成了 无法辨认的碎片。估计,这封信是他当时夹在书里而忘记销毁了。田麦把这信保 留了下来。 田麦把这封信给我看过。说老实话,我挺为信里透露的那份爱所打动。男女 相爱,恐怕最多也不过如此。我问她:“李之白从来没提起过艾德瓦多吗?” “有那么一两次吧。可是谁会想到他是李之白的情人?我以为是李之白的朋 友。我不是那种多疑的女人,即使是,我也绝对不会往那方面想。当然,如果是 今天,我会往那方面想的。李之白这件事对我打击太大了。我现在看到两个同性 在一起稍微亲密些,我就会往那方面想。” “那你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你现在和雅文那么要好,不会朝同 性恋方向发展吧?”我逗她。 “那怎么会呢?外面谣传说雅文和安玛是双性恋者,两人同性恋而共有一个 丈夫。都是忌妒和胡说,对她们并不了解。我开始也有这种怀疑,但和雅文来往 多了后,我敢保证,绝对不是那回事。正因雅文和安玛两人彼此喜爱,才能和米 山生活在一起。” “我和米山同坐一架飞机来美国,而且一踏上美国的土地就认识了安玛。她 是我在中国认识的美国教授的女儿。我和他们成为朋友很多年了。我对他俩很了 解。雅文怀孕后找我咨询过,后来我们也成了好友。她的确是很讨人喜欢的女子。” “最近,他们三人有些问题,雅文为此很苦恼。不过,夫妻一场,谁家没有 磕磕碰碰,何况他们是三人一家。我劝她想开点,别把人生的目标订得太高或把 对方理想化了,达不到反而自寻烦恼,何必呢?比起我的婚姻,她应知足珍惜。” 田麦对雅文的女儿米雅赞不绝口。她也很喜欢安玛的女儿米安。米安与米雅 个性不同。可能是混血和基因遗传的缘故,米安更活泼更健壮些。每次去雅文那 里,田麦都要带些礼物给两个小姑娘。和两个小姑娘玩,成了田麦去雅文家的最 大快乐。 看到田麦在孩子们身上得到的喜悦,听到她开怀大笑,米山母亲总是劝田麦 再结婚生个孩子。有一次,她又向田麦唠叨再婚的事,正好被雅文听到了,“妈, 您别说了。这是美国,别老提这种涉及别人隐私的事。”米山母亲特别不高兴, 她本来对雅文就有偏见,认为如果不是雅文,她儿子不会离婚又再婚而一夫两妻 生活在一起。最近邻居们似乎看出了米山和安玛、雅文三人的关系,米山开车带 着她和两个孙女去小孩玩乐场玩时,邻居们总嘀嘀咕咕。她听不懂英语,但是凭 着直觉和对方看两个孙女的神情,她肯定对方是议论这件事。 所以,当雅文这样说她时,她冲口而出:“美国又怎么样?美国法律也没有 禁止我关心别人的婚事。我又不是拆散她现在的婚姻去叫她再婚。” 雅文听出婆婆弦外之音,话里有话,气得发抖。两人为此吵了几句。可是这 种事,也没法和婆婆讲得清楚。雅文让了步。 米山母亲更喜爱安玛,特别是安玛的普通话咬字比雅文还标准,加上安玛接 人待物显得比雅文单纯热情。可是,她不知道,其实安玛内心里并不同意她长期 待在这里帮照看孩子。这件事,安玛已和米山雅文提出来过好多次。在美国,婆 媳绝对不会住在一起的。已婚女儿也不会和父母住在一起。一旦孩子成年,老人 去孩子家探望,住几天是可以的,但绝对不会住上几个月。安玛当时只是以为米 山母亲来帮忙一下。她和雅文有工作了,不应叫她再在这里待下去,应请人来看 孩子,等两岁以后就送幼稚园( 美国幼稚园大多不接受两岁以下的儿童) 。没想 到,米山雅文却要让米山母亲待下去,还给她办绿卡。 米山母亲宠爱孩子。孩子有时晚上会哭,安玛坚决不让去抱,要培养其不依 赖大人的心理,说孩子哭是一种运动和天性。可是,米山母亲会偷偷起来去抱孩 子。安玛跟她说过那样不好,但安玛说起来很有耐心礼貌,因而米山母亲倒也没 往心里去。 为了如何培养孩子的问题,四个大人常常有不同的主张。通常是米山和雅文 的意见折中于中美文化之间,如果孩子哭得久还是应该去抱,但不要一哭就去抱, 而米山母亲则听不得孩子哭,动不动就抱。安玛则对此都反感。她认为,亚裔小 孩即使在美国长大,独立性也不如欧裔孩子,其中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其家长的养 育方式。孩子生点小病也没有必要去抱她们,人哪能不生病的?你去抱她们,病 也不会马上好,可是却从小给孩子一种信号,她们可依赖父母。 安玛坚持给孩子喂奶。她很强调母奶对孩子抵抗力的增强,米安一直到满10 个月才停止吃母奶。而雅文因为要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上班,就不愿对米雅喂 母奶。小米雅2 个月大就开始喝牛奶。安玛为此很生气。她叫雅文上班前把母奶 挤出来,让米山母亲中午喂米雅。雅文上班前时间很紧,没有这样做。安玛认为 这是观念问题,不是时间问题,早起来15分钟不就行了吗。 这件事包括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她觉得中国人虽然很疼孩子,却不疼 在点子上,而且做出来的事情很没有人性。尤其是雅文和米山的中国朋友当中有 不少的人把孩子送回中国去抚养,安玛感到简直不可思议。孩子不在父母身边成 长,这不是违背天经地义吗!既然决定要孩子,就得付代价。安玛所教的中学离 家开车不远,她中午也回来喂奶。她经常连米雅一起喂。这也是米山母亲更喜爱 安玛的缘故之一,她觉得安玛这人对孩子有耐心,对米雅也很有爱心,懂得怎样 疼爱教育孩子。孩子一出生,安玛就要让她们睡在孩子的卧室里,不能和父母或 奶奶睡在一起。这跟孩子哭时不准去抱的道理是一样的。但是,雅文和米山母亲 都不同意。安玛说,那好吧,至少米安是我的女儿,我让她自己一个人睡。 楼上原来的书房改成了米安和米雅的卧室,而楼下原来的健身房改做了米山 母亲的卧室。书房和健身房,都改设在修好的地下室。米安一人睡在小孩卧室里。 米雅和雅文睡,直到两岁多才睡到小孩卧室里去。 米山看见小孩在旁边,做爱有心理障碍。在两年多时间里,很少和雅文做爱。 有好几次他做爱时一看到米雅,一下子会失去性欲,下身会软下来。他叫雅文跟 安玛学,让孩子独立睡,雅文不肯:“米雅睡得那么香,对你有什么心理障碍?” 这样好几次下来,米山就和安玛做爱比较多。 总之,诸如此类的分歧冲突多了,慢慢积累起来,无疑在三人之间以及米山 母亲的潜意识里结下负面的果子。在婚姻上,琐碎的家庭生活使人看不到灾难的 起因,也使人无法理解突如其来的结局。我们华人常说,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更何况,米山这个家是这样一个当代一夫两妻的家庭! 美国既不是梦幻也不是现实。它是超现实。从建国一开始,它仿佛已是乌托 邦,整个社会按照基督教和资本主义伦理的乌托邦来运作,实用冒险,却都是梦 幻的素材。 安玛和米山一开始对我说他俩要离婚而让米山与雅文结婚三人生活在一起, 我就觉得是一个超现实的乌托邦。可他们真的这样做了,一切又那么真实,总让 人不可思议。爱情的浪漫是一种暂时的现象,经历一段时期后,婚姻变得日常世 俗,甚至有些无聊。因此,浪漫存在着冒险,一种进入未知的冒险。 米山说:“如果我确切地知道我要去哪里、如何达到那里和一路上要看到什 么,这不是冒险。”在他看来,无论婚前如何创造性地想像,无论怎样试验,婚 姻里性生活不久就变得没有任何冒险。道理太简单了,我们知道一路上将看到什 么,我们就学不到任何新东西,失去新鲜感。 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跟他说,这不是婚姻和性本身的问题,而是人对待一 切事物的本能和反应。就像一份工作干了一两年就没什么可学了,人很可能就靠 职业道德和需要钱去继续那份工作。婚姻幸福最终不取决于爱情的浪漫更不取决 于性,而是相互体贴、责任心和宽容。浪漫是爱情的美梦,却只是婚姻的点缀, 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 米山夫妻三人在家庭和养育孩子上的问题和差异、米山画画创作上的一筹莫 展和一家人的消费开支,消耗了其精力,产生了矛盾。三人不得不承认,他们当 初那种浪漫里的疯狂劲,已在琐碎的日常操劳中荡然无存了。米山母亲刚来美国 头几月,有时她一人照看孩子,三人竭力出去散散心,充实精神生活,去看场歌 剧或画展,出去玩,像那次和田麦一起去普鲁文斯镇度长周末。但是,随着孩子 一天天长大,随着家里摩擦越来越多,问题就变得严重起来。具体地还得从米山 母亲回国说起。 米雅比米安大两三个月,已两岁了。安玛认为必须把她送幼稚园了,小孩需 要从小锻练社交能力,这对个性发展很重要。孩子越早和别的小孩在一起,社交 能力越早开发。很多美国家庭,虽然妻子在家做主妇,孩子也送幼稚园,只是通 常下午3 点把孩子接回来,或送半天或隔天送。安玛觉得,无论如何该让米山母 亲回中国去了。安玛为此事和米山、雅文讲了许多次。这倒不是因为帮看孩子的 任务完成了。安玛从米山母亲来了两三个月后,就谈这事。只是她这人很有涵养, 在米山母亲面前从没表露过。安玛认为这不是米山母亲的错,而是中国文化传统 造成的,总喜欢请自家老人来帮看孩子。老人太心疼孙女,会宠坏她们。 米山和雅文在这之前,坚持要米山母亲待在美国帮看孩子,主要因为幼稚园 不收两岁以下的儿童,请保姆还不如米山母亲。安玛就提出一定要付工钱给米山 母亲,因为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米山雅文则认为,现在家里不富裕,自己的母 亲是来帮忙的。以后家里宽裕了,可以随时给母亲,即使她不再帮看孩子了。安 玛坚持要给,并且到了月底就拿钱出来给米山母亲。米山母亲一开始不肯收下, 安玛把她说服了,说这钱将来回中国可养老,别指望将来米山给,谁也不知道将 来如何。况且有了孩子总是花钱的,大学学费就非常昂贵。 这次,安玛提出把孩子们送幼稚园。米山雅文都同意。可是一打听,他们家 附近的幼稚园每月收费至少在800 美元以上,条件好的要上千美元。实在太贵了。 米山和母亲商量,问她是否可以再待下去帮看孩子。她问:“安玛和雅文怎样说? 我要听听她们的想法。”她在这两年里多多少少了解了安玛教育孩子的观点和方 法。 当得知安玛的意思后,米山母亲决定回国去,只是她没想到安玛早有这意思, 心里悻悻然:“再好的媳妇都不是自己的女儿。美国人的想法毕竟跟咱们的不一 样。”来美国两年,带孩子的辛苦则不说,她和两个孙女感情也深,然而在新泽 西到哪里都得开车,她成了瘸子,不能自个儿出门;她不会说英语,出门又成了 哑巴和聋子。她也挂念在四川青城山的米山父亲,他的气喘最近发作得严重,都 不能在电话里说话。 米山爸爸当初就挺反对她来美国而且待那么久,他说美国再好也不是自个儿 的家。他对米山和两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持悲观态度,坚决反对:“这小子早晚要 栽在这两个女人身上!人太好色,必定栽跟头。”从他40岁那年出家后,米山母 亲每年会带着孩子们进山看望他一次,给他带点药、换季的衣服,当天就回来。 这年头,家里和庙里都装有了电话,她就每个月打个电话过去。出国前,米山的 妹妹以及女婿外孙一块陪她去看过米山爸爸,老头就说:“去美国干嘛?那种地 方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一个媳妇就已难搞好婆媳关系了,你还去跟两个媳妇同 时打交道。不是自己去找麻烦吗?”米山母亲现在想想,还是老头有远见。 在安玛坚持下,米山母亲走了。这事弄得谁都不愉快,很伤大家的感情。 两个孩子都送进了幼稚园,早上由安玛送去,下午则由米山去接回家。幼稚 园3 点就放学,如果孩子留在幼稚园等到家长下班,则收费更昂贵,超时部分按 分钟计算,最晚必须5 点半接回家。美国教育学认为,儿童和青少年必须有足够 的时期待在家里玩乐。中小学校放学时间也是下午3 点。很多美国女人一生下孩 子就做家庭主妇,一直到孩子大了才再工作。其中很多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博士、 硕士和大学生。安玛有两个朋友,都拥有博士学位,却心安理得地在家养育其孩 子。她们认为这比她们外出挣钱要值得多了,请再好的保姆来带孩子也比不上她 们自己。错过了孩子成长的每一阶段的乐趣就不会再有,而钱没了会再有、可再 挣。北瑞也这样想。她有硕士学位。生阳阳之前,她已工作很多年了。依我们家 的条件,如果她去上班,我们完全请得起保姆。阳阳去幼稚园,她爸爸妈妈也非 常乐意帮接阳阳回家。但是,北瑞上班到阳阳出生前一个礼拜就辞职了,毫不犹 豫。现在我们又有了光光,她其实比以前上班还辛苦。下午把阳阳从幼稚园接回 来。带两个孩子,她很快乐,她总是说:“再累,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在培 养和塑造两个人,多伟大呀!我是自己的老板,不用再听别人使唤。”北瑞做事 很认真,责任心很强。怎样养育孩子,她都要去图书馆借儿童心理学和家庭教育 的书籍来看,对照上面所说的去做,每天晚上都要给阳阳读儿童读物。像她这样 受过良好教育的家庭主妇,我们邻居里很普遍。她们彼此互相咨询,提供消息和 办法。 米山说,安玛也是如此,总要去图书馆借儿童心理学和家庭教育的书籍来参 考,而雅文就没有这份耐心和认真劲。我认为,美国家庭教育尤其是受过良好教 育的家庭主妇,对美国人的塑造包括健康的身体和心理素质,起了很大作用。 米山每次去幼稚园接两个女儿,碰到的都是家庭主妇。几乎所有的人都好奇, 问他:“这两个女孩是姐妹吗?” “是的,她们都是我的女儿。”米山很自豪地回答。每次人们问,她们俩谁 大?米山干脆回答她们,她们不是来自同一个妈妈。人们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了。 我问过米山,“你们要孩子前后是否讨论过,将来两个女儿长大懂事后,你 们怎样向她们解释你们的这种夫妻关系?” 他说,他们三人曾讨论过好几次,认为最好的回答是说出事情的真相:当初 爱情没法把他们三人分开,故他们生活在一起。 人的生命在家庭里滑行,有无法摆脱的事,有一种被操纵的感觉。家中的是 非、善恶、爱恨,都是十分相对、十分脆弱的东西,有着含混性与沉迷感。米山 三人在建立这个家庭之前,没有想到这些。 两个孩子去幼稚园,开支一下子大多了,米山家里钱很紧张。米雅和米安的 生日和过圣诞节,我都是写支票作为礼物送给她们。我想,他们家现在最需要的 是现金而不是实物。 米山只好到处找活干,到新泽西一家最大的华人货库去当司机。早上5 点起 床去上班,下午2 点回家。我在电话里对他说,这个活你绝对不能长干,否则会 恶性循环,那你就难以再搞你的艺术了。他叹气说,那怎么办?我已好久没画画 了,艺术不能当饭吃,首先要养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埋怨安玛不考虑家里 实际情况,非得送孩子去幼稚园。如果他妈妈留下来,家里经济情况就不会这样。 然而,安玛完全是为孩子着想,他也很无奈,不能都怪她。 我太了解米山了,他是很典型的艺术家,做事凭冲动,很少做计划,更不会 为未来着想。我建议他是否可考虑挪个地方,美国这么大,如果在别的地方,房 子、小孩送幼稚园等,价钱可减少一半。他说,安玛也有这个想法。若把现在的 房子卖掉,搬到中西部或南方,房价要便宜一半甚至更少,那么每月就可省下很 多钱。安玛在那里找个教书的活,不会有问题。她甚至可以不教中文,教别的科 目。 但是,雅文不愿离开纽约。她工作期间,博物馆掏钱让她抽时间回学校修完 了学分,拿到了硕士。她如果辞掉这份工作,到外地就很难再找到专业对口的工 作。再说,她很喜爱纽约。她的英语不像安玛那样是母语,待在纽约这种国际大 都市移民多的地方会自由自在一些。她认为,虽然米山到外地也能画画,但是他 已好几年没出成果了,如果他再也画不出大家所能接受的好画,在纽约至少还可 以干别的工作。况且,米山的英语还不如她。安玛则认为,在纽约不被大家所能 接受的画,并不一定在外地就不能被接受。 米山自己也想待在纽约。纽约毕竟是国际艺术中心。安玛和雅文两人说得都 有道理。他只好说,“让我们再坚持一段时间吧!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只好换个 地方。我们总得为孩子考虑。现在至少我们还交得起她俩上幼稚园的钱,只是钱 紧张,不能享受别的罢了。”总之,三人为这事弄得很不开心,有时甚至吵起来。 安玛单独和雅文谈了一次。她劝雅文,“如果到了外地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 作,你就待在家里,负责接送两个孩子,孩子从幼稚园回来就教她们画画,带她 们出去玩玩……。” 雅文觉得她不能待在家里,不是她不为孩子着想,而是她实在不适合做家庭 主妇。“如果我不开心,孩子肯定会受影响。就算她们不受影响,我本人不快乐, 培养她们成了苦差事,那就没有意义了。” 安玛自己倒愿意做家庭主妇,可是现在家里她的工资最高,她不上班不行。 到了外地,明摆着也是她最容易找到工作。安玛那天情绪不好,也许她对这事已 彻底失望,那天她对雅文发了火:“我没法理解你和米山!当初我们从宾州搬到 新泽西,是我提出来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离纽约近些,让你继续在艺术史 上深造,让米山画画上能继续有所成就。当时我们有这个条件。现在,我们都做 了父母,你深造完毕,米山在画画上也没再有出色的东西,而我们家已有两个孩 子,经济条件已不如当初。那我们就得开路,寻找另一途径。所谓的美国梦,并 不是美国人想怎样就怎样。美国人非常现实,为了生存,为了生活质量,一生中 搬好多次家。既使在中国,现在也不一生老死在一个地方!” 安玛说得也没错,但语气很冲,雅文一下子受不了:“你是土生土长的美国 人,你当然不理解我们这些英语是第二语言的移民!” 雅文开车跑到田麦那里,哭了。 田麦从没买过房,听到雅文家开支里除了房屋贷款,平均每月房地税要交1000 美元以上而冬天每月仅暖气费要300 多美元,很惊讶:“你们难怪这么紧张!国 内买了房的人就过得很轻松,他们不用交这么重的房地税。”她很大方,立刻写 了一张5000美元支票给雅文。 雅文百感交集,怎么也不肯拿,“我们还没到这种地步。” “拿着吧。米雅下半年的幼稚园学费,由我来出。这样,你们可把省下的钱 花在别的必须用的地方。我工作了这些年,存了很多钱。跟你说吧,我现在年薪 12万美元,还有奖金,我一个人怎么用也用不完。你如果把我当作知心朋友,一 定要收下这支票。”她硬把支票塞到雅文手里。雅文没想到田麦年薪这么高。 两人就雅文家现在的情况聊了很久。田麦向雅文保证,“你不用为孩子担心。 如果你们家出什么问题,两个孩子的幼稚园学费我来出。” 雅文回去后,安玛向她道歉:“我起先单独和你聊时太激动,说话有不当的 地方,请你多原谅。我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这个家着急。” 雅文想想也是,气就消了。她告诉安玛和米山,田麦给了5 千美元。 安玛听了,颇为吃惊。美国人朋友之间不会这样做的。友情中掺杂了钱,用 钱的这一方就会欠情,友情就容易变质,做事就没有原则。因而,美国人通常愿 意向慈善机构或教会捐款,再由慈善机构或教会把钱给个人。这样捐款,可抵消 个人收入而少交税,并且存在着匿名性,即不存在个人之间的欠情。米山向安玛 解释,“华人文化传统里真正的好友是患难中两肋插刀相助。不过,如今中国人 恐怕很难找到这样的朋友了,都被美国化了。” 安玛听了这话不高兴,“什么两肋插刀,美国化的。这钱,我们现在不能用。 既然田麦已给了,退回去也不好,我们存起来,走投无路时可以用。将来我们条 件好了,还给她。” 雅文倒挺同意安玛的意见。三人说好,就算感谢田麦,在纽约地区再坚持一 段时间,努力努力,看看有没有运气来临。 雅文打电话去谢谢田麦。田麦顺便在电话里跟米山聊了一下,把自己跟雅文 说的保证再向他重复了一遍,请他和安玛放心,不要为钱过多地忧虑。 就在这节骨眼上,桑妮从新墨西哥州来到纽约举行画展,她请米山出席。 桑妮的画展就在当年京典帮米山办画展的雷默画廊。这激起了米山对往日的 怀恋。他在邀请我去欣赏桑妮画展的电话里,感叹万分。他说,如果没有孩子, 他现在活得很轻松,有安玛和雅文两份工资,他完全可不用操心生计,一心一意 画他的画,追求他的艺术天地;如果安玛非要孩子的话而他和雅文都不同意的话, 那么安玛可另找男人,反正她在法律上已不是他的妻子。 我反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小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和他交往这么多 年,我觉得他责任心不强、不细心、不太会体贴妻子。他自己也承认有这些毛病。 我知道安玛多么爱他。我没法想像还有哪个女人居然可以做到把丈夫拱送给另一 个女人分享并生活在一起。 米山听到我的反感,马上道歉,说自己太自私了,只想到他自己。我相信他 的道歉是真诚的。然而,自我与现实的悖论,永远是人类最根本的困境。作为画 家,米山把生活本身的不确定、不和谐以及出人意料之外,当作艺术家应经历的 生活一部分去感受,却常常没有解决现实问题的办法。这可能与他是画家和在国 内就已成名有关。出国前,当现实问题来临时,总有人主动伸出手来帮他的忙, 无需他动脑子花力气,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别人来关怀他、帮他负责任、细心体 贴他,这无意中养成了他的毛病,使他个性中缺乏这些优良品质和解决现实问题 的办法。可是,在国外尤其是在个人婚姻里,这样的缺乏对家庭是致命的。幸亏, 他这人很潇洒很想得开,似乎任何困境都不能把他彻底打垮。这一点,令我佩服。 在桑妮的画展上,我首先见到了米山、雅文、京典、格雷和桑妮本人。安玛 是和田麦一块来的,她们下班后才从新泽西赶来,来得比较晚。那天是星期五。 因大家很久没在一起相聚,我们事先说好了画展以后,一块去吃饭,然后到京典 和格雷那里聚会。 安玛和田麦把米雅和米安带来了。两个小女孩将去北瑞父母家和我的两个儿 子一块玩。她们太可爱了,打扮得也漂亮。俩人穿着一样的衣裤,白色短袖衫, 黑色牛仔布做的背带连衣裙,裙子很短,白袜子,棕色皮鞋。米安虽比米雅小两 三个月,但个子高过米雅,想必是遗传,因为安玛是高个子。可能是受妹妹米安 的影响,米雅比我想像中活跃得多了,话很多。两个小姑娘手拉手,三岁都不到, 非常懂事,见到每个人都主动说“您好!”“谢谢!”等有礼貌的话。她俩成了 画展上的明星,引人注目。米山和雅文都一口称赞安玛,说两个女儿都是安玛调 教出来的。 我向来喜欢女孩子,天真纯洁的女孩子总给人一种天使的感觉,可以尽情打 扮她们。而且,女儿长大了总归比儿子巴家,更体贴父母。不管哪个种族,女婿 大多比媳妇容易相处。我和北瑞父母就相处得很好。 雅文从现代艺术博物馆直接到雷默画廊。她来得很早。我发现她老了很多。 安玛带孩子来到画展后,雅文为让晚来的安玛好好欣赏画,便和我送米雅和米安 到我岳父母家。北瑞早就和父母说好了今晚请他们帮忙看管孩子们,老俩口一口 答应了。 在路上,我问雅文日子过得如何,她有难言之处。我马上把话题插开,谈起 了米雅和米安。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做母亲的料子。我对收拾小孩和打理屋子, 不像安玛那样做这些事有一种喜乐,有耐心。我这人心不细,这点很像米山。如 果我们搬到外地去,我找不到工作,肯定心理会出毛病,我这人绝对不能待在家 里做家庭主妇。” 我理解她。中国大陆来美的女同胞中,很多有雅文的这种心态。毛主席的 “妇女半边天”追求妇女平等,固然很好,但是那种在阶级斗争里强调的妇女半 边天思想,很容易把女人独特的美丽天性减弱了,变得好斗。就中国女人本身的 心理素质而言,她们很多人内心阳盛阴衰。 北瑞带着阳阳和光光比我们先到了她父母家。北瑞把雅文介绍给她父母。老 俩口知道雅文是米山的那位中国妻子,因为京典早就把米山与两个女人生活在一 起这事告诉了老俩口子。老俩口跟雅文说话时,盯着她看的神情,弄得我和北瑞 怪不好意思的。 北瑞和我与雅文一块赶回画廊。一出北瑞父母家门,北瑞向雅文道歉:“对 不起。我爸妈盯着你看,你别见怪。”雅文说她早已习惯了。北瑞一直很喜欢雅 文,两人很长时间没见面了。 雅文问北瑞:“我刚才在客厅里看到一张英俊少年的照片,那一定是京典小 时候吧?” “对。” “那次你和他都来我们家,我才知道他和你是姐弟关系。以前我只知道是他 把米山弄到美国来的。” 我插入话题,和雅文开玩笑:“当初米山还想让你和京典借结婚名义把你弄 到美国来呢。幸亏安玛反对,要不然你就成了北瑞的弟媳妇了。” “那好啊,也许假戏真做,米山也就没有一夫两妻的问题了。” 北瑞笑了,“不可能的。我弟弟一直是同性恋者。” 雅文莞尔一笑,“这我知道。我只是开玩笑。他不是跟米山的纪经人格雷是 一对吗?不是说好了我们吃完晚饭后上他们家去吗?”她已等不及想看看一对同 性恋者家里是什么样子的。回到画廊,画展已是高潮,很拥挤。桑妮的这次画展 是我见过的最多观众的画展之一,比当年米山在此举行画展开幕时来的人还多。 西方人常认为油画是西方画,东方人画得再好,也是学来的,就像在中国土生土 长的华人英文说得再好也不如美国人说母语。然而,现在越来越多的华人在西方 国家里表现出来的深厚油画功底和才华,不得不让西方人折服。但是,画家要成 为知名的艺术家,除了才华,需要文化营养的不断滋润和创新的艺术理念,需要 画商和博物馆的认可。到西方定居的中国画家,如果长期与中国文化脱节而对西 方文化又不能融入的话,就很难谈得上文化营养的不断滋润,要想在艺术上创新 就不容易。功底和才华并不能保证一个画家能画出好画,特别是被西方人认可的 “好”。艺术虽有相通之处,但是对作品的审美好坏标准,的确因文化差异而会 有不同。因而,在西方定居而打响的中国画家,除了巴黎的赵无极有名气之外, 几乎全军埋没。 国内媒介现在常出现两位画家张望风和秦宏,都在纽约待过。米山也认识他 们。这两个人,前者靠的是当年石油大王哈默帮忙、给上层社会画肖像而赚了钱, 投资上海。后者在纽约待了十几年,没卖出几张画,回北京当了教授。米山说, 其实这两个人都很有才气。京典不这样认为。曾先后有人向他推荐这两个人,他 见过他们的画。他们的画缺乏一种震撼人的生命力。他说,美国画界没人知道这 两个人的名字。 京典已离开雷默画廊,在纽约最大的绘画艺术公司里主管亚太部,这几年去 过中国很多次。他认为,中国一些年轻画家的才气、艺术观念和技巧以及对西方 文化的了解,远远超过了这两个人。他现在正把一个福建画家推荐到美国来。 我问京典:“你觉得桑妮的画怎样?” 他兴高采烈地说:“很出色。最主要是她的画有美国文化的根基,又揉合了 西班牙风格。比方,她那几张新墨西哥风景画,整个基调是鲜艳的桔红色,而房 屋树丛全被抽象了,但她又把它们拟人化了,看上去有点像男男女女,像动画片, 蕴含着一种美国似的幽默。这种幽默往往是中国画家所缺乏的,而美国人则非常 欣赏。通过这些画,让我觉得这个世界都被拟人化了。我们对事物的审美以及它 们对我们的意义如何,都被我们作为人而确定,其作用也因此而不同。也就是说, 她的这些画里有一种强烈的哲学,一种艺术的境界。画家能做到这点,她就成功 了。另外,桑妮的画有点怪诞,尤其是那些抽象画,让我想起了毕加索、达利等 西班牙画家,但她有自己的特色。毕加索或达利往往用黑色把画的意象或轮廓给 大致勾画出来,再加其他颜色,有点像你们中国儿童书里的连环画。可桑妮却没 有照搬这种技巧。你看,她直接用深蓝色、绿色、红色等展示其意象的轮廓,颜 色用得很浓烈更大胆出奇,有一种女妖的魅力。” 被京典这样一说,我再观赏桑妮的画,感觉就不一样了,好像在看大师的作 品。人的心理,非常容易受暗示。在很多场合下,我们本人并不察觉到自己受了 暗示。我朝桑妮望过去,仔细打量她。她本人也带着一种女妖的魅力。我说不清 楚那是什么。她并不是那种很艳丽的女人,相反她的长相打扮相当朴素。随意似 地梳着一个大辨子垂在背后,灯笼形的深绿色裤子和浅黄白色的无袖衫,和她从 新墨西哥来的身份有某种吻合,让我觉得她是从乡村里来的画家。她说话时那眼 神、手势和表情洋溢着健康和冲动,在纽约女人中很少见,桑妮那种新鲜活泼, 像悬崖上经过风雨阳光后而开放不屈的山花,美丽、成熟而又含情脉脉。 李之白生前好几次向我描述过艾德瓦多的那家西班牙饭馆。除了巴西之外, 南美和新墨西哥州以前都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考虑到桑妮从新墨西哥来又有一半 西班牙人血统,看完画展我们便到艾德瓦多的那家饭馆去吃饭。 我在写上一章故事时,特意去过那家饭馆。但是,没碰见艾德瓦多。所以, 看画展的前一天订桌时,我打电话直接找他。接电话的人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知 道店主人的名字。正巧,艾德瓦多在那里。听完我的介绍之后,他对我小说里有 李之白的故事很感兴趣。他说,“你太应该把李之白写出来。像他这样不公开的 同性恋者,在中国太多了。我每次去北京碰到中国同性恋者,我都会感叹。他们 当中除了一个研究电影的,没人敢对外公开。如果你愿意,明天我可以等你,和 你谈谈。也许对你的写作会很有帮忙。”我当然求之不得。 我们一帮人到了那里,刚坐下。艾德瓦多走了过来,问:“谁是柳牧一博士?” 他和我看到过的照片和录像带上的样子很像,只是一头卷浓发剪成了短平式,显 得比照片和录像带上的模样年轻。我们彼此问好,递上名片。他建议我吃完饭到 他办公室去聊:“先好好享受你的晚餐!” 吃饭时,我好几次差点想告诉田麦:“刚才那店主人就是李之白曾经爱过的 艾德瓦多!”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怕影响她这一晚上的情绪。岁月如流,什么都 会过去,但有些东西一旦发生了,永远无法抹去。晚饭上,田麦谈笑风生,除了 我,谁都想不到她是艾滋病毒携带者。然而我相信,在她的内心,李之白是她百 结愁肠的固定痛点。 一进艾德瓦多的办公室,我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大照片: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 幸福地搂在一起,胸前挂着夏威夷花环,其中一个是艾德瓦多。艾德瓦多告诉我 另一个便是他的美国男人,是位电脑专家。这张照片是他们的婚礼照。美国法律 上把同居在一起的同性恋者叫做“家庭伴侣”。在大公司,家庭伴侣通常可享受 福利,比如家庭医疗保险。但是,只有在佛芒州同性恋者可进行婚姻登记,彼此 可继承财产,受法律保护。 艾德瓦多请我坐下,给我冲了一杯咖啡。我问他,为什么他当时知道了李之 白是位有妻之夫之后还仍然与其来往直到从西部旅游回来? 他脸上掠过一丝痛苦表情,缓缓道来:“如果你爱的对方是已婚者,那么你 只能把那爱当作娱乐。无论男女,如果你只把那爱当作娱乐,那的确是一件美事。 如果你对那爱慎重其事,那你很可能失望。当之白向我坦露他是有妇之夫时,我 还更多地把爱他当作娱乐,同时我理解他不能公开的处境,因为我年轻时也经历 过不公开的情形。如果说同性恋者最初相好是从性爱开始的,那么陷入感情的双 方就会有更多的要求。性恋是纯粹肉体的东西,而爱情则附带很多条件。然而, 爱的结果与人最初的愿望往往事与愿违。当你命定要承受这一结果,你是无法逃 避的。如果你逃避了,便等于你死了,行尸走肉。感觉和情绪的变化,会出其不 意地改变一个人,改变双方,改变一种命运。” 艾德瓦多的内心世界还怀念着李之白。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丝丝柔情的惆怅。 他喝了口咖啡,接着说下去:“和之白一起去西部度假,彻底改变了我对他的娱 乐心态。我深深陷入了对他的依恋,这种依恋不再仅仅是肉体上的,而是对他整 个人的爱恋,使我自然地考虑和他永远在一起。这与我的年龄有关,我不得不想 建立一个家庭。对他的依恋,大大地加重了我想有个家的愿望,而且变得迫切起 来。我们即将结束度假的那次谈话,使我认识到,如果我不赶紧把自己从爱他的 陷阱里拔出来,我将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那我会发疯的。我无法想像其结果的痛 苦。所以,我们回来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便向他提出了分手。” 我问艾德瓦多,他与李之白的这场爱恋,对他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尤其是李 之白是从中国大陆来的男人。他说,“爱和性生活是很隐私个人化的事情,因而 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男人之间的感情,建立在互相征服的基础上,每次被对 方征服一次,感情就加深一次。除了思想和人格的征服,男同性恋者之间性的征 服很重要。这跟男女做爱不同,男女做爱通常是男对女的单向征服,这是男女生 理结构所决定的。我和之白的性生活很和谐。我已近50岁,让我跟美国小伙子做 爱,我可能受不了,体力跟不上。之白的性能力和我彼此接近,总是处在一个互 相征服的水平上。我不是说中国男人的性能力都比西方男人低,但是之白性能力 的确不像一般的西方小伙子那么强壮。他告诉我,他从小一直到上大学期间,都 缺乏营养,很少有高蛋白高能量的食品,现在再怎么补偿营养和锻炼,都太迟了, 没法改变身体的底子,就像房子的基础没打好,只能改变外观而不能推翻整栋房 子重新建筑。” “我们华人把这叫做亡羊补牢。我想,现在成长起来的中国男人应该没这问 题,只是缺少锻练,他们不像美国小伙子普遍在体育运动上那么活跃。中国整个 社会和家长应首先注重小孩的体育运动而不只是把眼光盯在学习上。”我向艾德 瓦多解释“亡羊补牢”的意思。 他笑了,笑得很可爱,脸上有三个酒窝,即下巴中间也有一个窝。他说: “你们中国文字的词汇真丰富,有很多成语,丰富极了,就像你们灿烂的文化遗 产。通过之白和我在北京所交的中国朋友,我认为中国人真是非常聪明才智的民 族。走向中国,就是走向世界。我对之白的最大感受,就是他的聪颖过人,思维 太敏捷了。当然,还有不可忽略的身体因素,即他那东方人的漂亮皮肤和少有的 健美。”我向他告别时,他一再对我说:“你一定要在你的小说里强调,同性恋 不是什么可耻的。像异性恋者一样,同性恋者有很美的爱,也有丑恶得令人呕吐 的东西。这取决于个人的品德和言行,而不是同性恋本身。同性恋和异性恋的唯 一区别,只是同性恋做爱没有怀孕的后顾之忧、不能繁殖后代罢了。” 我握住他的手,谢谢他的同时,关切地问他:“你有没有定期去做艾滋病毒 的检查?” “以前每年两次,现在不去了,因为我的美国男人和我都没有携带病毒。之 白发现自己有艾滋病毒后,虽然我们已不再来往,但他立刻通知了我去做检查。 我很幸运,没有被感染上。我和他做爱一直都是戴安全套的。对,你也要把这点 写进你的小说里去。好让读者牢记,安全的快乐才是真正长久的快乐!” 吃完饭,我们在京典和格雷家聚会。他俩生活在一起后,我去过他们家两次。 第一次是我们全家、我岳父母,和格雷父母一起在他们那里过美国劳动节(9月 第一个星期一),算是两亲家的一次相聚。格雷父母对儿子不再是双性恋者有点 不悦,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不再会有孙子。我岳父母也希望京典不是同性恋者,但 这种无法改变的事实,只有坦然接受。加上北瑞这个做姐姐的,对弟弟很支持。 那次聚会,基本上是北瑞唱主角,大谈男同性恋者的可爱之处。她强调,外孙也 一样,无非是姓氏问题。 第二次去京典和格雷家,是因我写这部小说涉及到男同性恋心理,我去向他 们请教。我们谈起了李之白。京典不认识李之白,但听格雷谈起过。他们认为李 之白公共卫生意识差,早就该做血检。京典说,像李之白这样的生物教授本来应 很懂得保护自己的。的确,李之白并不确切知道自己是何时、到底被谁感染上的。 刚到纽约头几个月,李之白还不了解艾滋病,和男人有过几次不戴安全套的性行 为。后来,他知道艾滋病毒的危险后,便开始保护自己。田麦研究艾滋病毒后, 他懂得了许多有关知识,非常小心。然而,人再小心总有差错的时候。有一次他 和兰德做爱,完毕后两人才发现兰德的安全套早就脱落,他心里恐慌过。还有一 次,他做实验把右手中指割破了一个口子,他没在意,没有包扎。当晚他和一个 男人寻乐,全然把那伤口给忘了。对方的精液喷射在他的手上。他去洗手间清洗 时,看见那个口子敞开着,才吓了一大跳。 这是我第三次到京典和格雷家。走进屋里,大家正在热火朝天地谈论学中文。 田麦和雅文都称赞京典的中文说得有京腔,她们以为是我这个姐夫的功劳。其实 京典是受了我岳父一口京腔很浓的国语的影响。不过,自从我和北瑞成家后,京 典只要见到我都会抓住机会跟我学中文。我岳父不懂汉语拼音,有些问题京典只 有向我请教。 京典说了一句“我得了饺子病”。话一出口,他觉得这句中文没说好,笑了 起来。我们大家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问他英文是什么意思。原来他是根 据英文“I am sick of dumplings”译过来的。把我们几个中国人和安玛逗得哈 哈笑。 安玛毕竟是在中国正儿八经学过中文,而且和两个中国人生活在一起,她的 中文是我见到的美国人里说得最好的。 大家都认为我给格雷取的中文名字“米川”很棒,比“米山”更有诗意更好 听。北瑞打趣说:“早知道会嫁给你,还不如让你给我取中文名。我的中文名字 不好听。”她的名字是我岳父起的,即“北京和瑞典”的意思。姐姐名叫北瑞, 弟弟就自然成了“京典”。 一个人的名字会对人有心理暗示,使有些人有意地朝自己名字里所期望的去 努力,甚至赤裸地揭示其命运,北瑞的名字便是如此,她爸爸和她自己都没想到 有一天她会嫁给我这个北京人。有时候,她爸爸对我比对北瑞还好,我和他用中 文聊得很起劲。弄得北瑞假装抱怨:“瞧,好像你是我爸爸的儿子,我是他儿媳 妇似的。”我对北瑞说,你的名字注定你要嫁给我的。 我去聚会前已和艾德瓦多聊了很多,感到疲倦,想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再跟 大家凑热闹。我知道这样的聚会很难得,肯定会搞得很晚。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 候才能凑齐这些人。我和京典打了招呼,上他们的卧室去躺一会。 走进卧室,我听到大衣壁橱里有微弱的声音,像是喘气。有人在里面。壁橱 的门是关的。我想,总不至于是贼吧。我只好走出卧室。京典问我:“你怎么这 么快就休息好了?” “睡不着。算了。”我环视客厅,米山和桑妮不在。我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 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好像我自己在偷情而作贼心虚,深怕别人知道。米山和桑妮 太大胆了!安玛和雅文就在客厅,他俩居然如此疯狂。 我如坐针毡。真担心这两人被发现。我突然认识到,米山和桑妮两人其实有 很多共同点,包括他们的画都有些相似。他俩的本性里都有几分嚣张和不安分, 比一般人更不容易满足,既使他俩已得到很多。特别是米山,对女人的性爱已成 了他的痴迷,就像李之白对男人性爱的痴迷。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上帝赐给了 这两个男人追逐性爱的勇气和胆量,却没有限制他们控制自己情欲的能力。这是 这两个男人最致命的弱点。如果说李之白追逐男人的性爱是痴迷西方男人魁梧高 大强壮英俊,潜意识地满足他对父兄的依恋,那么米山在追逐女人的性爱中则是 要证明和征服欲望本身的力量,还是痴迷不同的女人肉体上的芳香?这两个男人 令我痛惜不已。面对肉体世界,他们表现出比青少年还要强烈的好奇和兴趣,总 渴望把自己与别人的身体结合起来,填充心理某个部位的空缺,促使肉体膨胀而 忘记了他们的性行为会伤害其配偶和家人,其结果则是异己的,分裂了他们自己 本是辉煌的生命和事业。尼采和弗洛伊德认为,在艺术创作中消耗的精力和在性 生活里消耗的精力都来自同一种力比多,艺术家应当为了艺术保持适当的贞洁。 米山之所以在画画上再也没有成功,包括他去新墨西哥采风回来后创作并没有大 的起色,恐怕与他在性爱上心醉神迷过于消耗了精力有关。我一边想着,一边不 由自主不时地朝卧室看一眼。我意识到自己这样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我对米 山和桑妮会被人发现的担心越来越强烈。我只好朝客厅的窗台走去。曼哈顿夜景 呈现在我的眼前──灯光把街区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如切开的面包,一块块地 挨在一起,但彼此分开,就像巨大的集成电路板。倘若其中一个地方断路或联结 不好,碰出火花会引起火灾。前几天,布朗士区的几栋大楼就是因为电线断路引 起火灾而被烧得不成样子。那么,米山和桑妮会不会引起一场“火灾”呢? “牧一,你在想什么?你好吗?你好像心思不定。怎么啦?”北瑞走过来, 摸摸我的脸。 “米山和桑妮在制造麻烦。”我把事情简单地告诉了北瑞。我实在不知该怎 么办。她先愣住了,接着说:“你应去阻止他俩。万一被安玛和雅文发现了,这 场聚会彻底扫兴不说,她们的家庭有可能被毁坏。” 她这样一说,反而弄得我惶恐起来。米山和安玛都是我到美国后多年的好友 啊!“这种事,我怎么好去干涉,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这样做。”我这样说,其实 是不知该怎么做。我无法想像米山和桑妮在我面前赤身裸体……。 我和北瑞商量着该怎么办,盼望着他俩赶快结束卿卿我我。 此时,大家正拿京典和格雷开心,问他俩是如何做爱的,讨论在好友面前示 范做爱是一种文明进步还是堕落。田麦听到这个话题,觉得太过火了。不过,京 典和格雷当大家的面亲吻,彼此看对方的眼神,让田麦羡慕得不得了。她对雅文 开玩笑:“不见得等一会儿他俩就要真的做爱了吧。” 然而,雅文已心不在焉。她发现事情不妙了。在饭店吃完饭时,她去厕所回 来看到桑妮在米山的后背快速地捏了一把。她回来的方向正好是桑妮和米山的背 面,他俩没察觉。她想,也许是米山说什么笑话逗桑妮,桑妮用动作来回击。这 在男女之间不少见。到了京典和格雷家,她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可是,不知是佳 肴美酒的关系,还是京典和格雷的浪漫情趣,总之激起了她的性欲。她下意识朝 米山的座位瞟了一眼,却发现他并不在客厅。再仔细一看,桑妮也不在。她联想 起在饭店时桑妮对米山的那个亲昵动作,觉得不对劲,这两人能去哪里呢? 雅文上卫生间看了,没有人。这是一卧一客厅的套间,可是卧室门是打开的。 两人总不至于开着门做爱。她没进去。她看着我从卧室里走出来,更加以为那是 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北瑞和我嘀嘀咕咕,我们的那种神情让她满腹狐疑。她的 心一点点下沉,一种深深的悲凉在她体内荡漾开来。终于,她走进了卧室。 我想像中的可怕而尴尬场面终于还是出现了。只听见雅文叫道:“米山,你 出来!”我和北瑞立刻冲进卧室。我叫北瑞马上把卧室门关起来,以便不让客厅 里其他人听到。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雅文气呼呼地把大衣壁橱的门打开。果然是米山和桑妮。他们并没有裸体, 但是米山正在系裤带。桑妮穿的是连衣裙,上身扣子敞开着两三颗,能看到其丰 腴的乳房露出上半截。 “米山,你太无耻,太没出息了!你有两个老婆还不够吗?还在外面偷腥。 你要沾花惹草,也不另找个地方!”雅文越说越气,怒视着米山。她打开卧室门, 像旋风般地冲了出去。 安玛和其他人正站在门外,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她拦住雅文,“怎么回 事?发生了什么?”雅文指指卧室,说不出话来。她穿上外衣,离开了京典和格 雷的家。北瑞为了关照她,跟着她走了。临走前,我叫她和雅文不要把此事告诉 安玛。 安玛问我:“倒底怎么回事?雅文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她和米山吵了一架。” “为什么?” “米山和桑妮聊得太亲密太起劲了,她吃醋看不下去。” “不至于吧。雅文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否则怎么可能和我分享米山。”安 玛半开玩笑地揶揄。她走过去,看着尴尬的米山,问他:“你干嘛把雅文给弄生 气了?” 我在安玛背后向米山使眼色,对他说:“你不吭声不就完了吗?和桑妮聊得 这么亲密,怎能让雅文看得下去。” 米山心领神会我的意思,他脸色难看地说:“谁想到会这样呢?我和桑妮在 一起,雅文进来不高兴,吵了起来。”他向安玛道歉是自己不对。 安玛回头看看我,又看着米山和桑妮,“你们在客厅里聊不就没事了吗?干 嘛跑到卧室来?不是别有用心吗?” 米山又重复他的那句话:“谁想到会这样呢?”的确,那是他的心里话。他 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情欲面前丧失了理智。 事后,米山跟我谈起这件事,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饭馆吃饭 时,我性欲就开始来了。这种性欲已很长时间没有过了,其强度让我自己也吃惊。 桑妮坐在我身旁的座位。我跟她说可能是西班牙的食物和酒里有增强性欲的成分。 你进艾德瓦多办公室后,我们大家吃喝了很久才离去。等到我们走出饭店时,我 的性欲已到了恨不得当众就想干起来的程度。” 北瑞那晚也感到了冲动。因为在京典和格雷家里,她竭力控制自己。她坦承 那晚见到我在窗台前心思不定的时候,她摸我的脸时很想和我做爱。食物能引起 人的性欲,这不是新说法。在我们中国医学保健里,从古到今都有补食养性。我 在新泽西碰到一个中国老太太。她告诉我其女儿嫁到英国去了,太远什么忙都帮 不了女儿,她给了女儿一个秘方:“对丈夫攻心是没有用的,因为心是不可能直 攻的。攻胃!把丈夫的胃攻好了,他离不开你。不但养性,最重要的是民以食为 天,每天必须吃。”女儿常从英国打电话来怎么向她请教如何烧中国菜,而女婿 在电话总是要感谢她养了这么棒的女儿,是他生命里得到的最好礼物。 米山提到西班牙食物和酒里有增强性欲的成分,这是完全可能的。再说,性 爱的话题和浪漫气氛,都可刺激起人的性欲。我对米山说,食物和酒刺激性欲, 不是人可以偷情的理由或作为原谅偷情者的根据。 作为多年的好友,我心里是矛盾的。我既谴责他,又宽容他。我太了解米山 了。一方面,他太痴迷性爱。从他当初想体验同性恋到后来有两个妻子,都和他 个性有关。作为画家,米山从未在他所创作的艺术或他自己天性的某一面某一层 次上停留过久,没有哪种经验值得他全力以赴而终其一生,同样也没有哪种经历 他觉得应是躲避的。他探测自己的疯狂和梦幻,比任何其他一切都更有趣。在他 的超然里,他只注重自己的体验,很少注意别人,很少去关心别人内心世界的变 化。他太粗心,健忘。另一方面,他很潇洒很勇猛,敢冒风险,敢尝试新东西。 这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我们华人不缺少深刻的男人,缺少阳刚的男人!这种男 人身体健壮,精力旺盛,具有大无畏精神,勇猛刚硬,敢挺身而出,敢冒险,不 怕失败。在这点上,我们需要崇洋媚外。无论非洲人还是欧洲、北美和澳洲人, 阳刚的男人到处可见。 人某个方面的优点亦是另一方面的缺点。涉及到与人相处,就要看这个人优 缺点和对方的优缺点是否在同一方面发生冲突。夫妻相处久了,肯定会有这种冲 突。米山夫妻三人,特别是雅文和米山之间,积累的一些矛盾和问题,终于因米 山和桑妮的那件事而恶化了。本来他们的冲突,比如我前面谈到的金钱、艺术追 求、养育孩子、对待米山母亲等等问题,本可以在恩爱之下容忍的。但是,这些 冲突一旦被恶化,对夫妻关系常是致命,恩爱就变成了抱怨仇恨。 雅文不原谅米山偷情的这一过错。她认为,米山自从她生下米雅后,很少和 她做爱的原因是他已喜新厌旧了。他和桑妮偷情,证明了这点。 女人一旦生了孩子,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发生很大变化。雅文说,米山很 可能因为这种变化而喜新厌旧,他因米雅睡在自己的卧室做爱时有心理障碍只是 一个借口。米雅两岁多开始,和米安睡在一个卧室了。这以后,米山到她卧室的 次数也没增加。 米山的解释是,心理障碍成了习惯,仍然存在。他不能勃起,雅文不是没看 见。 雅文则咬定:“你没兴趣了,当然就勃不起了。” 我没法说他俩谁不对。临床经验证明这两种都有可能,而心理因素往往是说 不清道不白的事。 雅文保证不把米山和桑妮偷情一事告诉安玛,她也不想因为她和米山吵而影 响安玛。所以她没当安玛的面和米山说这事。两人约在外面谈这事,两次都吵得 不欢而散。最后一次,约到我办公室。先是两人一起在我面前谈,而后我又分别 单独和他们谈。 米山承认,他和桑妮做爱令他有强烈的征服感,而他和雅文做爱时没有征服 感。和安玛做爱时,他也有这感觉,只是不如和桑妮做爱时那么强烈。 我的分析是,这因为安玛和桑妮都是美国人。人种和文化差别,使他和她们 之间的爱和性生活披上了神秘色彩,即异国情调。这种异国情调反过来刺激他, 使他在和她们做爱时产生征服感。安玛和桑妮相比较,前者毕竟因为夫妻多年, 神秘感当然不如后者。桑妮是画家,性生活上又很有两下,促使了米山强烈的征 服欲。米山对桑妮画画的成功极为羡慕,潜意识里很可能还有善意的忌妒。在肉 体上拥有桑妮,便好像拥有了她那成功的作品。和她做爱,其意义超出了肉体的 占有。 米山同意我的心理分析。他感叹说:“不过,一旦和桑妮做过爱,别的女人 就大为逊色。她的床上功夫太好了,简直是天生尤物。There is no turnback point!” 他用英语来结束他的感叹,这在他和我交往多年来还是头一次。从他的叙述和眼 神,我可下结论,米山已在性爱上不能自拔了,如他自己坦承已无回头路。 既然如此,我无挽回之力了。我太了解他了,他这人一旦迷恋于某件事,没 人能够改变他、阻挡他,除非撞到南墙,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的人。他的大胆无所顾虑,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找不到第二个。一夫两妻和各生 一女共同生活的这种故事,只能在米山身上发生。我拍拍他的肩膀,心里默默地 为雅文和安玛难过。 既然雅文把米山和桑妮偷情看作是已喜新厌旧的证据,分手就难以避免了。 雅文很了解米山不顾及他人的性格。当她得知米山内心并不回头是岸,更加铁心 和米山分手了。她说:“事情已这样明显,他对性爱如此迷恋,却对和我做爱没 什么兴趣了。我还这么年轻,不能再这样跟他生活下去了。”她向米山提出了离 婚。 田麦知道这消息,和雅文谈了很久。她劝雅文慎重:“尤其你已是母亲了。 米雅这么可爱,和米安形影不离。你离开米山,会不会对两个小女孩身心带来打 击。” 雅文伤心暗淡,不由自主在目光里注入了茫然的感伤色彩。她感到自己的嘴 唇在痛苦地翕动,“我好后悔,当初真应该堕胎。” “别说这种难听的话。你要多为米雅着想。退一万步说,你既然能和安玛一 起分享米山,为什么不能容忍别的女人偶尔分享他一下?” 雅文简直不相信田麦的观念变化如此之大,“田麦,看来你跟我们这些人在 一起被污染了。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很纯洁的女人呀。哪一天他一不小心感染上 艾滋病毒,我不是跟着他倒霉吗?”她这句话无意中勾起了田麦内心深处的创伤。 田麦顿时哑口无言。 不过,田麦的规劝还是让雅文有点动摇。当天晚上,雅文心里难受得要命。 忧伤在她心里徘徊,挥之不去,深深积淀在她身体的隐蔽处。她觉得自己必须赶 快做出决定,是分道扬镳还是继续三人生活下去。 她跟我打电话。听完了她的叙述后,我感到事情已很难挽回了。我建议她跟 京典谈谈,一来京典一直很喜欢雅文,当初要不是她跟米山结婚,他和格雷还打 算由雅文捐卵子,人工授精再请别的女人代孕生下孩子。二来米山是由京典弄到 美国来的,对米山创作和为人的评价会比我客观。我毕竟是中国人,作为米山的 好友,我难免有情面,帮米山说好话。 雅文觉得我的建议很好。她和京典第二天约了个时间,一块吃午饭。京典实 话实说,米山这几年在绘画创作上很让他失望。当年,米山和那个叫做罗莎的妓 女在成人电影院里鬼混,他为此警告过米山,米山保证绝对不在性爱上毁了前途、 毁了他自己。如今,虽然米山没有像李之白那样在肉体上毁了他自己,却毁了其 前途。 京典用痛心的口吻对雅文说,“米山本应有更好的锦绣前程。当年一听到他 和安玛以离婚形式再跟你结婚而三人生活在一起,我就有预感他在事业上会走下 坡路。米山用你们中国著名画家王万甲的妻妾成群来为他自己辩护。我告诉他, 他现在是在美国奋斗,而不是在中国,更不是在那个年代。他一切都得靠自己去 努力!他那些让他出了名的油画已成历史,并不能够养活他一辈子,更不能养活 一家子。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听我的话,反而很快有了两个孩子,要操心好几口 人,包括他的母亲。他再强壮再有才华,也不可能有精力和心思去搞创作。幸亏 你和安玛都有了工作。……不过,米山这人有艳福,娶了你们这两个好太太,还 有女人愿意再投入他的怀抱,向你们挑战。我假如不是同性恋者,一定羡慕死了。” 雅文本来就没打算要孩子,听了京典这番评论,心里更难受。她觉得自己离婚对 不起女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米雅很可爱,但她总不能为了女儿牺牲自己以 后的生命。如果以一生80岁来计算,她还有50年左右的光阴呢。人生只能走一步 算一步。人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既使计划周全,还会有天灾人祸、意 外的人事纠纷和事情本身的变化。 雅文回到家中,什么都不想干。安玛带着两个孩子在后院玩。米山因雅文已 跟他提出离婚,心里很不痛快,没跟她说两句话,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了。 雅文闷闷不乐地兀自望着微云欲散的夜幕出神。最后的一抹晚霞消失了。白 昼已尽,黑夜来临。远邻近舍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茫然暮色里,星月遥远。 窗外一片黑黑的树影,死寂得令人悲哀。一脉远山,用黛色的墨笔画在天边。几 颗寒星,在云层后隐隐约约闪烁着,一点都不起眼,好似树梢中透出几缕很暗淡 的灯光,稀稀疏疏。夜风吹过,摇落了几片窗台上的玫瑰花辨,忽缓忽急地飘到 地板上。雅文心灰意懒,看到自己在地板上的影子就像一只迷途之羊,极度悲伤。 她给在北京的姐姐打了个电话。雅娟得知妹妹决定离婚,反而很高兴:“你 早就该这样做了。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一夫两妻,像别人的小老婆似的。你有 自己的工作,完全可以自立。”雅文不想跟姐姐再议论自己的婚姻。本来这场婚 姻就够离奇的了。自己这么伤心,姐姐还用“小老婆”这样的词语,听起来怪刺 耳难受的。但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她离婚后,必须带着米雅走,不可能留给米 山和安玛。就算安玛米山想把米雅留下和米安做伴,自己得付担养费不说,她必 须常回到这个家来看望米雅。她不想这样做。她当初那么爱米山和安玛,才做出 疯狂的举动和他俩生活在一起。现在自己主动提出分手,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和自 讽吗?想到这,雅文眼泪涌了出来。她想把米雅送回中国去,让雅娟暂时帮忙抚 养。姐姐只有一个儿子,都已上中学了。 雅娟一口答应帮忙:“你放心吧。我一直想有个闺女,可惜中国只让生一个。 我会把米雅培养好的。你什么时候安定了,再把她接回去。” 雅文觉得应该把离婚的决定告诉安玛。晚上,两个孩子都睡了。雅文来到安 玛房间,“安玛,你可能已从米山那里知道了。我想当面告诉你,我决定和米山 离婚。” 安玛目瞪口呆,“什么?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雅文只是说自己和米山已没有往日的那种感情了,彼此很少做爱,最近已完 全不做爱了。 安玛知道雅文和米山在性生活上有些不和谐。米山告诉过她,她和雅文也探 讨过。但是,这种事毕竟是很个人化的东西,和个性心理特征和文化传统有关, 不是交流探讨就能解决的。就像我在本书提到过的,有些夫妻明知道口交能给对 方带来很大的快感,但有心理障碍做不出来。既然夫妻之间已完全不做爱了,安 玛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只是感叹:“如果你还想挽回,你们俩可以去寻求咨询。 可以请牧一帮介绍一位性专家。” “不用了。感情是因,性生活是果。两者若是颠倒的,才有必要去看性专家。 我已决定和你们分手了。”雅文说到这,有一种曲终人散的伤感,眼泪又流了出 来。她这时很清楚,这个决定是不会改变了。当初她决定和米山以及安玛生活在 一起,她是多么幸福!现在,她不仅和米山之间有问题,而且她和安玛之间在养 育孩子和对待家庭的问题上也有很多细节上的差异。例如,她不给米雅喂母奶这 件事,很伤安玛的心。雅文不责怪安玛,因为安玛是为了米雅的健康成长,只是 自己做不到。然而,类似这样的差异挫伤了两人的感情。 女人之间,大处大错有时倒可宽以待之,但某些细节小失却无法容忍,况且 雅文和安玛有许多细节的差异。这些差异就像死穴,多了会伤筋动骨,会成致命 伤。而且,女人的记忆使她们永远也忘不了过去的鸡毛蒜皮的事情。人与人交往, 尤其是和女人交往,许多时候不是被大原则打败,而是被不可忽视的细节所分解 和击溃。 雅文和米山办了离婚手续。她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田麦那里。然后,请假把 米雅送到北京去。离开米山家的那天,米雅不知道妈妈和爸爸分手了,还一个劲 地搂着米山的脖子说“爸爸,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去?”说得米山心里酸的, 又涩又苦。他非常喜欢两个女儿。米雅与米安最大不同,米雅继承了东方人的特 点,长得灵巧,皮肤细致光滑极了,像个精致的娃娃玩具。米山常常忍不住在她 脸上捏一把。 米安也吵着要跟米雅一起走,“我也要去北京!我要和米雅一块去!”安玛 目睹这场面,哭泣起来。雅文倒相对平静些,虽然心里很疼痛,强忍着没掉下眼 泪。忧伤已浸入了她的内心,值得留恋回味的是过去而不是现在。雅文认为,自 己的幸福是最重要的。如果自己不幸福,包括女儿一切最终都会受影响,而幸福 的主要源泉是事业上的成功。她已看出米山不可能在画画上有什么出息了。画画, 绝不只是技巧、色彩和题材的问题,画家的综合素质和艺术理论很重要。她发现, 米山在美国几乎不读书,中文报刊有限,他最多看一下报纸;虽然他英语口语很 好,但他看不太懂英文书籍,于是根本不碰,更别提文学和哲学理论的东西了。 也就是说,他来美国除了读艺术学院时学了一点点皮毛的东西,再也没吸取精神 营养,完全是吃老本,不空才怪。一个画家没有理论素质,只能是画匠,成不了 艺术家,更成不了大师。她认为,米山当初那些关于性的画之所以成功了,是得 益于他痴迷于性爱而在美国得到了释放。米山太在乎出名,而不是踏踏实实地创 作。创作是需要积累的。同时,他又散漫,受不了漂浮的生存状态。他必须让自 己寄生在显眼的东西里,比如像样的房子,两个妻子,两个女儿。她非常理解京 典为什么不再在画画创作上看好米山。 北瑞得知雅文把米雅送到北京,和安玛一样很不理解。我对她说,雅文现在 很痛苦,根本没心境带孩子。她这么年轻又喜欢艺术,一个人带米雅不容易,去 哪里都不方便。北瑞不以为然:“美国不是有成千上万的单身母亲吗?”北瑞觉 得雅文这样做,太残酷无情了。 雅文从中国回来后,给我打过电话,谢谢我在她心境特别不好的时候能倾听 她,给她出主意。我听得出来,她对米山的爱情和安玛三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已 成了往事的象征。她正在写一本西方艺术史的著作,北京一家教育出版社已答应 出版,作为国内大专艺术学院的教科书。雅文是不凡的女人,才刚30来岁,未来 会好起来的。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半年之后雅文又去了北京再也没有回来。她已留在国内 了!这消息给我带来的吃惊不亚于来自她的离婚。在结束三人生活之前,她和米 山以及安玛之间已有不少冲突和矛盾,尤其是桑妮的介入促使了那些冲突和矛盾 恶化,所以我对她要离婚多少有心理准备了。可是,我一点未预料她会离开美国。 纽约,是她那么喜欢的地方!她曾对我说过:“我是世界上学艺术的人中很幸运 的一个,因为我在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国际艺术中心──巴黎和纽约学习过,生活 过,工作过。”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那份工作,老板非常器重她。她回国前,已被 加薪提升为亚洲部主任。京典还为此祝贺她:“你短短的两三年相当于我这个土 生土长的人奋斗了这么多年!” 雅文通过电脑互联网给我来了一封信。她在北京一所艺术研究所做研究,并 在戏剧学院教西方艺术史,用的教材就是她写的那本著作。她很开心。信中有一 段是这样写的:“我事先没计划这么快就留在了北京,所以没来得及和大家说再 见。我相信这个决定不会像当年事先没计划与米山结了婚和生下孩子那样。在美 国的时光真得像梦幻一样!假如不是有可爱的米雅此刻在我身旁,我都不敢相信 自己曾有过那样三人的生活。不过,我还是很感谢米山和安玛。不管怎样,我们 三人深深地爱过疯狂过。不管怎样,他俩使得我在美国经历了一般人所经历不到 的许多事情,学到了很多东西,交结了像你和京典这样的好朋友。没有他俩特别 是没有安玛的大度,我不会去美国,我也不会有今天。现在,北京日新月异,每 天都给我新鲜的感觉,就像我当初在巴黎和纽约一样。总是有很多事情在我面前 越发清晰,与此同时另外一些却慢慢模糊。” 读完雅文的信,我很为她高兴,理解了她为何离开纽约。改换空间世界的远 足旅行,向来是治疗心理创伤和改变心境的常见办法。那么,这个办法的延伸即 移地定居,不也有这样的效果吗?老在一个地方待,耳闻目睹的都是同样的事, 一切变得理所当然,没有好奇,会使一个人眼光迟钝,缺乏新鲜感,亦步亦趋。 习以为常后,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就易成为一种固定模式。如台湾作家朱天文所说, 我们会变成我们想要看见的东西,我们才看得见;而我们不想要看的东西,我们 就果然也看不见了。陌生,提供给人不同的眼光,让人有所比较,寻找新答案。 不过,雅文信里“我们三人深深地爱过疯狂过”那句话在我眼前掠过时,我 的脑子里闪过一个问号,这个问号是很多知道米山一夫两妻的人都有过的:安玛 和雅文之间是不是同性恋呢?我想,还是把这个问号的答案,留作一个芬香的秘 密吧。这个世界有些秘密,我们还是不要把它们揭开为好。一切都昭然若揭,这 个世界就索然无味了。米山一夫两妻的故事,和李之白的同性恋故事一样,画上 了句号。他们的经历,恐怕都不是我们可以经历或重复的。不过,他们的故事可 为我们提供有益的东西,哪怕仅仅是阅读的娱乐。但绝不会只是娱乐。 我现在再回想米山所经历的那一切,仍有恍若隔世之感。我明白雅文那种不 敢相信曾是事实的心理。事实和我们相信是事实之间,的确有很大的不同。我无 法预测,有多少读者会相信米山的故事。就像我若不是李之白的心理医生,若不 是听到他自己的叙述,哪怕我认识格雷、田麦和艾德瓦多,我恐怕也很难相信李 之白所说的都是事实。不过,相信与否并不重要。故事的结束也不重要。重要的 是,生活不是不偏不倚的。现实里半数以上的家庭倒向悲剧一边,没有了爱情。 剩下的家庭里,内在不和谐远远超出了人的想像。尤其是在这个缺乏共同精神、 缺乏纯朴和缺乏高尚而崇拜金钱的时代里,人类带有悲剧色彩,这没什么好争辩 的。生活中类似广告的假象,缓解了我们对生活的真实体验以及对事实的相信, 甚至让我们觉得事实本身就是幻觉和梦。然而,幸亏生活里充满了这些幻觉和梦。 我们依靠它们克服悲哀,继续活下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