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我诈 马春山走回座位,刚落座的贺小英一手拿了他的杯子递给他,另一手倒翻自己 的杯子亮给他看,嘴里只连声说:“马主任这就想逃跑啦?快喝快喝!”马春山赶 紧接了杯子,随手就将手机放在餐桌后的小茶几上。 桌上的酒战很快又恢复了高潮,贺家父子对战马氏兄弟,贺小英从没像今天这 样积极应酬过,频频邀酒,妙语连珠,马晓妮又是诧异又是喜悦地不断地看他,丁 桂芳只道他一心讨未来老婆喜欢,心里大为安慰。 不到一小时,马家拿出来的两瓶五粮液就都喝光了,马春山喝红了眼,嚷着还 要再开一瓶,丁桂芳连忙阻拦,马晓妮一家倒为难了,马晓妮她爸拿着酒瓶站在弟 弟和贺书记之间,不知道这酒是该开还是不该开。马春山瞪着哥哥道:“你傻了啊? 开不开酒难道由客人说?你这个主人怎么当的!” 新的一瓶酒开下来,贺小英不得不告饶了,说这一喝下去明天肯定起不来了, 马春山说起不来就起不来,你们那行长敢放个屁的话你打电话给我,贺小英口齿含 糊地说要去透透气,打个电话给部门主任请好假,然后再决一死战,说着就两腿打 绊站起来,起身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走了出去,马晓妮追出客厅去,却被他醉 醺醺地推了回来:“你陪好我妈,我就来……”说着将她搡进去,自己从外面把门 拉上了。 马晓妮家在郊区,单一栋的小楼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一桌人都只道他 是在院子周围溜达,谁曾料他一出门就疾走如飞,开了院子门,一溜烟地跑掉了, 一口气跑到来时的马路上,伸手召了辆车,上车第一件事就拿出揣在裤兜里的手机。 马春山的手机外型和他的那只有几分相似,理论上来说,即使他们发现他拿错 了手机,也是符合常理的,不过他时间确实不多,急忙先回翻马春山最近的接入电 话,他看了一下拨入时间,7 点11分,就是刚才马春山在阳台上接的那个电话。这 是个本市固定电话,号码7995569 ,很普通的号码,他拨通了114 :“我想查一下 7995569 是户主是谁?” 114 小姐甜美的声音报出一个名字:“户主登记名是秦自敏。” “秦自敏?”贺小英重复了一遍,把这三个字在心里反复嚼了十多次,直到确 定自己牢牢把它印在心里。 这个号码是马春山最近呼入的电话中频率较高的一个。 秦自敏这个有点熟悉,他可以确定左昀肯定提到过这个名字,但这个人到底是 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本想用马春山的手机直接拨叫左昀的电话,却忽然又 清醒了,把自己拨出的114 号立即删除掉,然后对出租车司机说:“就近找一个可 以打公用电话的地方让我下车。” 出租车司机显然很乐意这么做,在附近的一条小街上停住,放这个满身酒气的 醉汉下去,贺小英把手机又揣进兜里,冲进边上的话吧就给左昀打电话。 时间不多,得在他们发现他逃席并且拿错了电话之前。 不过,实际上马春山在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时,一开始也没意识到弄错了。他打 开翻盖,却看到屏幕上跳出来的来电显示是一个“昀”字,他迷糊了几秒,按下了 接听键,便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年轻女孩儿的声音,他有点明白了,顺手便把电话递 给自己的侄女说道:“小英把电话拿错了,这是他的电话,你帮他接一下,看有什 么事。” 马晓妮接完电话,想起来到外面的院子里找男朋友,但贺小英不在,院子外的 路上也没人。 丁桂芳马上担心起来,马晓妮的爸爸妈妈也从屋子里出来,在院前院后找了一 圈,还是没找到,幸亏马春山想起来可以打自己的手机。 听到手机响,一看是马晓妮家的号码,贺小英吓了一跳,不过他最好还是接电 话,口气粗鲁莽撞:“谁?哦,是你呀,我……在找去你家的路呀……走着走着不 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 他说着从话吧里走了出来,在小街上四处张望着,找一间比较典型的建筑当作 坐标报给马晓妮。 实际上这里离马晓妮家还很近,马晓妮一听就放心了,让他在附近等着,她就 来接他。 贺小英不死心地又钻进话吧,给左昀家打了一次电话,她应该在家。 但她像是铁了心了,还是没接电话。 他神情恍惚地跟着马晓妮回到家里,马春山拿着他的手机晃悠着说:“小英你 真喝多啦,连电话都拿错?” 他茫然地摸摸自己袋子里的手机:“什么?” 马春山把手机要了回去,没有任何疑心的样子,接着就咋咋呼呼地要算贺小英 逃席的账,拿了大杯来斟上一满杯,要罚他喝下去,丁桂芳和马晓妮都说别别别, 贺仲平却也喝高了,难得豪爽地喝令儿子:“只要他马主任陪你,你就喝!” 马春山一梗脖子,果真拿了大杯子来,也斟了差不多的一杯,不等贺小英说话, 自己哐地在那一杯上碰了一下,一仰头就咕嘟光了。 贺小英瞅着那杯子发了一会呆,一咬牙也直起脖子灌了下去,这一杯得有二两, 一进嗓子,就像一团热芥末在他胸腔里化开了,又辛又辣的火焰过山车似地猛地蹿 到了脑门上,他天旋地转了一会,就一头栽倒在桌面上,还顺带打翻了一盆子酸菜 鱼,红油汤水沿着他羊绒衬衫领子灌进了脖子,他也没有醒过来。 丁桂芳急得沉下脸不断抱怨,贺仲平却满不在乎地推开她说:“这才像个男子 汉嘛!” 马晓妮赶紧把菜盆拿开,用抹布堵住涌向贺小英的脖颈的涓滴细流,马春山和 哥哥把贺小英又拖又拉地从桌子边搬开,拖到了沙发上,马晓妮她妈赶紧拿了干净 枕头给他垫在头下,又拿了毛巾给他上上下下擦拭。 眼看着儿子醉得人事不省,把他抬上车回家是很不现实的,马春山挥手说就让 他在这睡着好了,有晓妮照顾他呢,说得马晓妮脸红得垂下头,贺仲平呵呵直笑, 拽了拽妻子,心满意足地告辞,马春山送他们出去,吴非开了车子来接,他也搭车 顺路走了。 贺小英这一觉睡得像石头般无知无觉,直到第二天中午,马晓妮拼命推他,他 依稀只觉得自己打了一会盹,费力地撑开眼皮,呜鲁着舌头问:“要走了吗?” 马晓妮把一整幅热毛巾暖在他脸上,擦了再揉,热气一蒸,他才渐渐清醒了, 对面墙上一幅放大的美女照片跳进眼里,仔细一看,那托着香腮甜甜微笑的正是马 晓妮 ——这不是马晓妮的卧室吗?他一骨碌爬坐起来,下意识就摸自己的衣服— —谢天谢地,虽然外套脱了、羊绒衫都脱了,但自己的裤子和羊绒衬衫都依然健在, 袜子都穿得好好的,床上也只有一个枕头,被窝边上也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他不 自觉地嘘了口气,尴尬地笑道:“昨天可真被你叔叔灌惨了。” 马晓妮把他张皇的样子看在眼里,故意抿嘴嗔道:“看什么?是不是怕我非礼 你了?” 这一个多月相处,她始终端庄温柔,忽然佻达地来了这么一句,倒几分左昀的 顽皮口声,贺小英听得心头不由一荡,复又躺倒,仰靠在床头上笑道:“怎么非礼? 你倒学学。” 原以为马晓妮一定会红了脸唾自己一口,结果她脸是绯红了,却没唾自己,咬 牙似忍无可忍鼓足勇气道:“你当我不敢哪?” 贺小英睨着她笑:“我看你不敢。” 马晓妮哼了一声,轻俏可爱之极,欺身扑了上来,贺小英吓了一跳,赶紧告饶 :“别别别……”马晓妮才不理他,张开手就朝他两肋乱挠,贺小英醉后初醒,筋 酥骨软,又被挠得又酸又痒,扭着身体直叫:“我道歉我道歉我道歉!”马晓妮只 是不放手,贺小英急了,笑着喘着气打滚儿,马晓妮被他撞到,也扑倒在床上,两 人滚做一堆,直到贺小英奋力握住马晓妮的手,把她翻过来压制住了,才算止住, 兀自笑得发抖。 他稍稍喘过起来,问她道:“还打不打了?” 马晓妮却微微阖上眼睛,媚眼如丝,唇色嫣然,低低地嘤咛一声,她的腰肢在 他上半身的镇压之下,也轻轻挣扎了一下,提醒他们两人现在处于一个多么暧昧的 情境之中。 贺小英腾地热了,热气游蛇也似从脊柱一直升起到后脑,突突地撞击着眼睛。 她感觉到了他的变化,眼睛完全闭合了,只余睫毛如星光般不住闪动,脖颈后 仰,嘴唇如邀请般地颤抖着半张,贺小英再也无法忍受,朝着这鲜艳的邀请俯下身 去。 他几乎——或者说已经碰触到那薄而精致的唇瓣,并且嗅到了她脸上馥郁的香 气和脖子里香水的味道,而且注意到这肯定是一种很名贵的香水,芬芳若兰。更重 要的是,在这样完美的气息里,他还闻到了酸酸的臭气,那是经过了一夜口腔里的 食物残渣腐败和毛孔里散发的酒气混合的味道。 她像一朵清晨的月季,而自己简直像一只泥塘里的癞蛤蟆——他直起了腰,离 开她,倒不是怕唐突佳人,而是实在不想初吻在自己这么龌龊的状态里进行。 他本想说我想刷个牙洗个脸,但他毫无道理的离开让本已经就位的女孩突如其 来地失落了,她不解地张开了眼睛,备感羞辱地看着他急急地跳下床,声音不由尖 利了:“贺小英,你干吗?” 贺小英犹豫了一下,他听出了她不快,尽管她仍然设法让声音柔软甜蜜,但那 一丝不快像饺子里藏着的玻璃碴,坚硬锋利,一咀嚼就割伤皮肉,这是两人相处以 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她的个性。这个小小的发现让他有点吃惊,正在不知如何回答时, 马晓妮却在他的沉吟里说出更尖锐的一句话:“你是不是想左昀?” 贺小英老老实实说:“没有呀。” 马晓妮撇嘴笑了,显然根本没相信他的话,她悠然道:“小英,你那个左昀又 闹出大新闻了!” 贺小英正要走出去上洗手间,顿时停下脚步转过身:“什么?” “昨天夜里她又闹了个大新闻出来,都传到我们单位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左君年这一坐牢,一个女儿怎么就这么没人收管了……” 她语气里的肆无忌惮前所未有,也没有顾及贺小英的反感,很显然对这件事有 极高的把握,贺小英急了:“哎呀你怎么有那么多说道!婆婆妈妈的,到底什么事 你说呀!” 马晓妮横了他一眼:“你关心我还是关心她?” “除非这事和你有关,不然当然这会是关心她!”贺小英不假思索地催促道: “你快说吧!” 马晓妮坐起身来,双手抱着膝盖,闲闲道:“也没什么太大不了的,听说昨天 晚上警察突击在酒吧一条街清理整顿,在一个包厢里抓到了她,那里面几个男男女 女都在吸粉……” 贺小英不可置信地道:“开什么玩笑,左昀不可能吸毒。” “这是外面传的其中之一的版本,”他第一次从她的温柔口气里听出了一种闲 淡的恶毒,而这样的恶毒要比泼妇骂街要凶悍十倍:“另一个版本是据说抓到她时 她连衣服都没穿,和一群人在一个包厢里鬼混,里面的男人交代说她是花钱包下来 的小姐。到底哪一个版本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 贺小英站在她卧室门口,甚至忘记了膀胱里鼓胀的尿意。 他憎恨地看了马晓妮一眼,却又很清楚地知道他没有理由憎恨她。愤怒虽然在 心里一浪高过一浪,却不知道该朝谁倾泻。 马晓妮看着他青了又白的脸,站起来柔声道:“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吃醋, 我话说急了,也许她并没有真的去做小姐或者吸毒呢……只是昨天确实被警察从酒 吧带回局里问话的……现在大概放出来了吧。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她问问,看到底 是怎么回事?” 贺小英无力地摇摇头。左昀根本不接他的电话。要真出了这种事,她更不会接 他的电话。 马晓妮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表情,斟酌着道:“对了,也许她是真的不得已呢, 我听说他们家最近挺缺钱的,跟不少人到处借钱呢……她昨天还打了个电话给你说 要跟你借钱呢!” 愤怒一下子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霍然抬起头:“什么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喝多了,跑到外面撒酒疯的时候啊,你手机响了……我就替你接了电话… …” 贺小英大吼一声:“你凭什么接我电话!”他扭头就走,一把甩开她企图拉住 他的手,她在背后还在解释,他却听也不听,冲出门,在客厅里险些撞倒马晓妮的 妈妈,他黑着脸说了句“对不起”就奔出门去。 虽是冬季,乍然闯进正午的阳光下,他那颗还在膨胀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响起了 剧烈的回音,脖子忽然间变得异常纤细,简直像被啄木鸟叩空了骨髓,脆得摇晃一 下就得当场折断。尽管如此,他还是尽了全部力气在奔跑,一边跑一边摸出手机, 试着拨打左昀的电话,还是关机,他再拨打她家里,依然没人接。 这个城市并不大,但她总是会给他茫茫无觅处的感觉。 坐在马路牙子上定了一会神,有一个地方总是要知道她的消息的吧?虽然知道 她消息的人未必会给他好脸色看。他理清了头绪,站起来拦车。 车子刚到长庆路的绵湖晚报社,就看到报社门口停着消防车,报社的楼下围了 一大圈人,他的心倏地忽悠了一下,连车钱都忘记付,推开车门就朝人群疾奔而去, 司机赶紧也熄了火,追着他也跑到楼下。消防队员正在给铺在地上的气垫充气,所 有人都仰着头朝楼上看,他掏出一张钱塞给出租车司机,也仰着头朝上看——报社 大楼有9 层,间隔着那么高远的距离,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7 楼外面窗台上的 人。 她缩着身体坐在窗台上,像一只过冬的鸟。一双腿挂在水泥台子下,随风微微 晃动。 他的脑子骤然一黑,仅仅看上这么一眼,他周身的骨骼肌肉都像是感觉到了重 力撞击的粉碎之痛,他失去理智地大声吼叫起来:“左昀!” 一个消防队员从背后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呵斥道:“你乱叫什么!你会害死 人的!” 左昀看到了他,隔了那么高的距离,他依然清楚地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的微笑, 像是讥刺,又像是调侃,也像有一点点无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贺小英不管不顾地再次狂吼起来。 左昀扭头朝屋里看了看,清脆而大声地喊道:“我在等我们的关天圣主任出来 给我道歉!” “呵?!” 左昀耸耸肩膀,两只脚闲散地踢动了一下。看得楼下的人起了一阵惊呼。 她简单地说道:“这个懦夫诬陷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