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顾玉珍已经不拿正眼看我了。她的眼睛本来就斜着,现在看我就更斜了,看我 的感觉就像是在拿眼睛剜我,一下一下地剜。从我身边走过时,总是会用鼻子重重 地哼一声,仿佛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我能理解她,冬夜那样的漫长,人 又那样的闲散着,那事就是生活,就是日子了,要不干啥呢?犁地要牛,点灯要油, 女人要屎。连娃娃都会喊这个顺口溜。何况她正是年龄,需要做那事来滋润身子, 滋润日子。我对自己的病没有一点信心。我之所以坚持看病,是要把父亲留我的那 些大洋看完,让父亲知道我是尽了心尽了力的。 顾玉珍带来的两个娃让人咋看咋心疼。小凤,小虎,都是好名字。小凤跟她妈 跟得紧和我就生分了些,叫爹叫得很拗口。我想她是大了些,懂了许多事,接受我 怕还得些日子。可小虎跟我亲啊,总是像个牛犊子把头抵进我的怀里,直到我抱他 起来。小虎是很会讨人爱的娃娃。 我每天出工回来,他就站在大门口,看见我远远地就张开两只胳膊像一只小老 虎扑过来,口里不断地叫着爹回来了,爹回来了。他跑得那样的疯,我就得赶紧丢 掉手里的锹、。镐或者肩上的犁、手里的棍棒,怕碰伤弄疼了他。他扑进我的怀里, 就贴着我的胸口。尽管由于劳作,我的胳膊酸困得拿都拿不起来,可一见到小虎, 我的胳膊就不疼了。我抱着他往回走,并不时把他抛向天空。他就咯咯咯地笑着, 叫着。我将他抱进院子里,放在地上,他就会跑进去,给我舀一马勺水端出来,水 花溅得满脸满衣襟都是。然后仰着小脑袋看着我一气子灌下去。喝过水,他取出烟 锅装好烟,然后从灶火里掏来火点着。我抽着烟,他就一样一样从我抱他的地方给 我往回拉劳动工具。像一只小老鼠一样,什么都是拖在地上拖回来的。晚上,他钻 进我的被窝里贴在我的怀里睡觉,小脸紧紧贴着我的胸膛。 批斗会开完,我骨头就像散了架一样。可是回来,小虎还在那里等我,他都已 经瞌睡得东倒西歪了。我一进门,他就醒了,钻进我的被窝里,在我的身上骑一骑, 爬一爬,然后就将小脸贴着我的胸膛睡着了。有一次,他们连推带搡地把我的鞋子 都弄掉了。小虎就拾起我的鞋跟头流星地上来给我穿鞋。我的胳膊快给拧折了,我 都没掉一滴眼泪,可是小虎跪在地上给我穿鞋,我的泪水却流个不止。谁想到这个 时候顾玉珍冲上台来,给了小虎几个嘴巴,并骂道:“没出息的狗日的,丢人现眼。” 小虎大哭着被顾玉珍扯下台去。那几个押我的汉子看我在流泪,他们说:“对革命 专政不服,觉得冤枉?我们冤枉过谁?”我大吼一声:“我不冤枉,我罪有应得!” 心里对自己说,就凭两个娃娃,你也得好好下苦。我又对自己说人来这个世上就是 受苦,你欠这两个娃娃的苦哩,你就是个受松。 这一年上天垂顾,粮食长得茂盛,穗大籽满,有我和顾玉珍两个劳力,养活两 个娃娃是不应该有问题的。我不但能挣满分,而且去挣那些别人不要的挣不到的工 分。就是王大也不得不说行啊,没想到你狗日的一个少爷胚子,这几年把干活学会 了,干得这么好,还是新中国好啊,要不然狗日的你是干这些活的人?正蹲在人民 头上作威作福哩。 秋天的大地相对要富裕一些,只要长出来的,都是过日子里用得上的。芨芨谷 的芨芨、刺疙瘩梁的花刺都是有用处的。芨芨能扎扫帚,编背斗、粪篓、提篮、抓 粪。花刺将毛枝子劈了烧柴,大枝子修理编耱。这些东西做出来后能换工分就换工 分,能换粮食就换粮食,能卖钱的就卖钱。秋天得为闲冬把活攒下,不然我该在那 漫长的冬天干什么呢?正是手里有活做,倒是减轻了我内心的苦痛。我把劳动当作 一种寄托,劳动是快活的。我坐在那里编背斗、粪筐什么的,小虎就坐在我的身边。 我就用芨芨草给他编各种各样的东西。在家里的时候,父亲不让我跟着长工学,可 是到了劳改农场我却学会了,因为那也是一种改造劳动。 我边打背斗边问小虎:“你长大想干啥?”小虎偏着头说:“爹让我干啥我就 干啥。”我就笑了,我很少笑的,只有在小虎面前我才能笑,而且是最开心地笑。 小虎太懂事了,他知道顺着大人的心思往下说话。小虎又说:“爹,你想让我长大 做啥?”我想了想说:“你想做啥就做啥,爹不管你,只要你高兴就行。”小虎就 笑了说:“爹真好,不像娘,总要让我当大队长。”我说:“当大队长不好吗?” 小虎气呼呼地说:“不好,他总是绑爹斗爹,我长大要绑死他斗死他。”我说: “小虎呀,你不能有这样的想法。”嘴里这么说,可我心里真是舒贴,除了姐姐妹 妹等自家人,世上只有小虎疼我了。小虎说:“爹,我不跟王大那家人说话。我见 了小花、小翠就唾她们。我把尿尿到他家大门上。” 小虎这样待我,我就不能让小虎以后过没出息的日子。我就教先生教给我的东 西。“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一个字一个字地 教,一笔一画地教,小虎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一笔一画地写。小虎很灵,背会了 也写会了。我就再给他说是什么意思。他两只手放在腿上安静地听着。有一次,他 问我:“爹,学这能干啥?”我说:“当大官呀,长大了也不受人欺负了。”他就 问:“爹,王大读过书吗?”我说:“没有。” 小虎说:“爹,他没有读过书,可他当了大队长,也不受人欺负了呀。”说完 他就仰着头看我。我就说不出来,就说:“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现在你还小,还 不懂。”“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抽着烟,看 着小虎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想我那时间是不是像他这样呢?只不过那时我比他大多 了。父亲就是抽着烟听我背诗的。我有时把头枕在爹的腿上背,或者骑在爹的身上 背。小虎不会这么做,除非我说来枕在爹的腿上或者骑在爹的身上。我从这活儿里 又找到了解除内心痛苦的快活。 可是有一天,顾玉珍扑了进来,声音冲冲地说:“你别让我的娃跟上你学,把 人学坏了。我娃以后还要做人哩。”我说:“这咋能说学坏了呢?”顾玉珍说: “那是流毒知道吗,你想让流毒害我的儿子?”我没想到顾玉珍会说出“流毒”这 个词来。临出门的时候,她忽然把脖子狠狠地一扭说:“小心我告你!”我心凉了, 夫妻到了告的分上还算是什么夫妻呢?我内心觉得憋屈,把眼前的一个猫食碗砸在 了地上。正埋头写字的小虎被那破碎声惊得抬起头来看着我,说:“爹,你把啥东 西打了?”我摸摸小虎的头,说:“爹不小心把猫食碗碰到地上了。”小虎说: “爹,是你砸的吧?”小虎是个聪明的娃娃。我瞒不了他。我说:“小虎,写字吧。” 小虎又说:“爹,你想砸就砸吧。”我摸摸小虎的头,小虎就甜甜地对我笑着。我 多么想给小虎点啥,可是我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忽然我摸到了那个长命锁,这 个东西跟我跑了这么些年,出生入死的,它竟然没有丢。我拉出来看看,两面的字 已经全然看不清楚了,但却愈发的光明了。我想了想,又把它放进怀里,我真有些 怕这个小东西了。小虎说:“爹,那是长命锁吧。”我点点头,说:“小虎不用戴 它,小虎的命大。” 晚上日子难熬啊,到了睡觉的时候,顾玉珍像是跟我有深仇大恨一样,把被子 卷个筒子,钻进去,四边压得紧紧的。以一张冷冰冰的背影永远对着我,像一堵石 墙。我想动动她,老大夫说过两个人好好配合调理调理或许能好,配合调理也是治 疗的手段。可她的背像一道冰冷的墙,我就只能一锅子一锅子抽烟。日子就这样在 尴尬与羞辱中煎熬着、流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