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地里的苞谷披上红缨穗的时候。一天下午,碧洛雪山方向传来了隆隆的响声。 这天,阿邓多梨拔正在山里放羊,羊听到这种从未听过的声音惊得跑到了老人的身 边,它们咩咩地叫着,寸步不离地簇拥在老人的身旁。 老人像安慰一群孩子一样.抚摸着一只只羊说:“别慌,别慌,有爷爷在呢。” 开始,老人以为碰上了什么怪事,或是要发生地震,几十年前发生的一场地震,也 是这么响的,接着大地就摇动起来。正当他疑惑的时候,一架头大尾细的飞机顺着 山腰从斜飞了过来。老人明白这是飞机。只是他并不知道这是一架叫作“黑鹰”的 直升飞机,这架飞机低低地盘旋,搅起了一阵寒飕飕的大风,惊起了一群冷杉林里 的雪鸡。看来它是想找一个降落的地方,像鹰一样伸出脚来试探了几次都无法着地, 有几次,它的轮子都擦到了树梢,带起些枝叶后又升了上去。这样反复几次,只是 苦于这里的坡实在太陡了。根本没有一片席笆大的平地可供它落脚。就是勉强落下 也要滑到深谷里去的,老人都看到开飞机的人了,生怕他是个冒失的毛头小伙,急 得他举起弩弓跳起来大叫着:“不能下来! 不能下来! ”他还生怕开飞机的看不到。 拉过身边的一只白色的半大羊,把它抱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继续大叫着,那只羊 在他的手里拼命挣扎,一紧张,抬起了尾巴.拉下了一串羊粪蛋,这些羊粪从他的 头上滚到肩上,再顺着身子滑到地上,老人竟没察觉。在老人看来,当年的美国飞 机就是因为找不到降落地点。而碰到岩石上起火的。 不知是开飞机的听到老人的叫唤,还是自己发觉实在没有地点可以落下,盘旋 几圈后从上面飞下一张纸来,老人想把它抓住,可惜被风吹跑了.他大叫着让它再 丢,飞机上的人肯定没听到.嗡嗡地飞走了。 三天后.村里来了两个乡里的人。迪阿鲁蛮以为可以给他们讲搬迁的事了,心 里还瞎高兴了一场。这两个乡里人说的却是另外的事.他们是专为几十年前坠落在 山里的那架美国飞机而来的,其余的事不归他们管。他们从阿邓多梨拔爷爷那里打 听了飞机坠落的具体地点,迪阿鲁带着人到雪山上,把两个滚到石窝子里的轮子和 一些残破的铝片捡了下来。那两个乡里来的,让村里人把这些东西背到乡里去。人 们有些不解,难道这么破的东西还值钱? 两个乡里人说,你们捡回的东西不是碎片, 而是历史,一段中美两国人民共同携手抗战的纪念。村里的人不再说什么,既然这 些碎片如此珍贵,把它送去就是了。接着,乡里人又问.知不知道开这架飞机的驾 驶员的下落.人们说村里老老小小都知道这个驾驶员埋葬的地方。乡里人一听可高 兴了,他们说,这一来.你们这个像牛耳朵里的虱子一样没名气的地方,从此就要 出大名了。迪阿鲁说,这个美国人在雪山下都躺了五十多年了,我们都没什么名气, 怎么这一下子就要出名呢。 两个乡里人说,过去是没名,是没有外人知道飞机这件事,再说,世上不论什 么事都要讲个机会,前几年人家就不来找尸体,也没人提飞机的事,现在我们和美 国人要拉起手来搞友谊了,这些东西才有了价值。所以到了这时才能出名。迪阿鲁 说,出不出名与我们也无所谓,我们想的是怎么能把村子搬出去。乡里人说,这就 是你们鼠目寸光了.出了名还愁搬家? 接着,他们把出名的事大大渲染了一番,仿 佛只要出了名,天上就会掉下金银财宝来。对这些话,村里的人将信将疑.也不把 它当一回事。阿邓多梨拔说.尸骨就是尸骨.难道因为他是美国人丢下的就能改变 我们麦地村的命运。 这两个乡里人打听到。当年就是老爷爷亲自把这个被大火烧焦的美国人,背到 山脚下埋的.他们伸出拇指夸老人说:“老人家,你真了不起。当年就有这么高的 觉悟,也有眼光。知道它的价值。” 老人回答说:“这有什么可夸的,人家到我们中国来.不就是为了打日本人吗, 人家把命都贴上了,找个地方把他埋了,换了其他人肯定也会这样做的。” “听.老人家说得多朴实。这么说,您能不能带人把他挖出来。” “挖? 人家在地里躺得好好的,怎么能去惊动他呢.再说美国坟都和碧洛雪山 连成一块了.有时我还能见到他的灵魂在山里跑呢。 还是让他躺在那里吧,我们就别去折腾。” “老人家,把他挖出来绝不是说你们不让他呆在那里了,而是他的儿子要把他 带回美国去。前两天这里出现的飞机上面就坐着他的儿子,人家从美国来就是为了 找到自己的父亲,其中还费了不少周折。” “既然这样,那就去挖吧。也该让他好回家了,别叫他的孤魂野鬼再四处游荡 了。” 老人二话不说,就带上锄头.叫上几个村里的年轻人来到了雪山脚下,那两个 乡里的人也跟着一起到了美国坟。他们还在这里照了像,老人指挥着人们搬开围在 周围的石头.之后小心把土挖开,老人口中念叨着:“美国人,不是我们要把你请 走,而是你儿子来了.他要把你带回家了,你也真有福气.生了一个大孝子,能从 天边外赶来,把你找回去。你就放心跟他走吧。” 坟墓挖开了,不想棺材还没有什么大的破损,老人记得这是他和村里用一棵上 好的红豆杉木做的,把尸骨装进去后还熬制了些松脂把隙缝给封了个严实。打开棺 材里面尸骨还算完好,乡里人递给老人一块白布.老人一手托起他的头骨,从头到 尾把他缠了个仔细。最后往墓坑里栽了一棵小冷杉。爷爷要迪阿鲁亲自把尸骨送到 乡里.过溜的时候,爷爷站在岸边拍了拍装尸的背篓说.你就跟我孙子去吧,听到 涧水也别吓着。他会把你平安带过去的。听老人的语气仿佛在为一位朋友送行。 迪阿鲁把尸骨送到了乡里,他以为这一来准可以碰上乡官,可是他还是扑了个 空。在乡里,他碰上了这个来寻找尸骨的美国人.这个美国人十分感动,迪阿鲁向 他讲了爷爷讲过的见到飞机坠落的情景,和埋葬他父亲的事。这位美国人提出一定 要见老爷爷,迪阿鲁说,你要是去,得走三天的山路。美国人说四天也要走。迪阿 鲁说,这些路其实不叫路,弯来拐去的不说,有的地方得从倒在地上的大树上翻过 去,有的地方还得像老鼠一样穿过石壁,美国人说只要有人能走他就能走.迪阿鲁 看他这么铁心,本来都动摇了,想带着他回村。只是他讲了要过溜索后.这个美国 人才犹豫了。美国人提出要一张老爷爷的照片.他要.把老爷爷的照片带回家去, 让自己的母亲看。 迪阿鲁说爷爷还从来没照过像.就是相机也是这次才见过。那两个乡里的人便 有些后悔.没能为老人照一张带来。最后,美国人拿m 两万美金来,要他把这些钱 带给老爷爷和村里所有帮了忙的人。迪阿鲁说什么也不要.这位美国人以为少了, 又给他添上了一万。那两个乡里人在一旁帮腔说:“迪阿鲁,这是美金.换成人民 币就是二十多万了。这么多钱别说你没见过,就是我们也没见过。你就拿着吧。” 这么多的钱别说见,就是想也从来没想过,这可是笔巨大的财富了。他想.用 这些钱塞给乡官们说不定搬迁的事就能敲定了。现在村里缺的也正是钱,不然爹妈 为什么又有家不能归,他又磨了多少嘴皮子,但不管怎么说,这钱还是不能要的, 若是要了.就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迪阿鲁说:“不是嫌少,就是把我们麦地村的猪鸡牛羊全都拉到乡里卖了。也 值不得这么多的钱。而是我们根本不能要这些钱.人家美国人离开家里的老小,大 老远的到我们中国来,到我们大怒江来.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帮我们打日本人,他 把命都丢在了碧洛雪山了。我们把他背到乡里,让他能回到家去.这钱我们能接吗。 要是这也要讲钱,美国人来打日本人的时候我们又给了人家多少钱。” 两个乡里的人听了,不再说什么。 这位美国人听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紧紧拉住了迪阿鲁的手。掏出笔和 一个小本子来要迪阿鲁把地址留下。迪阿鲁接过。在这个美国人的本子上写下了 “麦地村”三个字,接着又写下了爷爷阿邓多梨拔的名字,他特意在爷爷的名字上 重重地添了几笔,把他变得粗粗的,像一排坚实的栗木桩一样栽在他的本子上。只 是他知道,这是一个永远也没法联系的地方,因为从记事的那天起就没有邮递员到 村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