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站在病房外,听见母亲的哭叫声,龚亦昕下意识地吞口水,连做几次的深呼吸 之后,才提起勇气走进病房。 林医师看见她,松了口气,飞快向她走来。 “龚医师,对不起,我联络不上院长,只好找你。” 她微点头询问:“我母亲……” “院长夫人已经知道二小姐的病情了,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告诉她的。” 是啊,他选了个烂时机。 不过她可以想象当时的状况,林医师只是好意在下班前绕过来看幼琳,没想到 会碰上母亲,而她相信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可以躲过母亲的质问。 “没关系,我来处理。”她尽全力表现沉稳。 “谢谢你,那这里……” “交给我,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帮我联络院长。” 她的口气和表情都很镇定,没人知道,其实她的心很慌。面对情绪失控的母亲 她相当有经验,只是这种经验累积出来的,不是处理法则,而是恐惧。 “我知道,我马上去办。” “麻烦你了。” 她目送林医师离开病房,房门关上那刻,她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转身,她看着母亲和幼琳互相拥抱,痛哭流涕。 她叹息,有些难过,没有人能够接受自己罹患血癌的事实,这样的害怕哀恸要 怎么劝、怎么安慰,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小心翼翼走到病床边,她试图找出一句适切的话来说,却肠枯思竭,怎么都找 不到。 许多人说她像机器,她不认为这是批评自己缺乏人性,反而觉得是赞赏她从未 出错的表现,冷静的态度对于心脏外科的医师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因为在手术台 上,不容许一丁点儿的错误。 可是没人晓得,这种性格是在动辄得咎的环境下训练出来的,当说一句话、做 任何一件事,都会被挑剔、被指责时,久而久之,自然会小心谨慎、不允许自己出 错。 她是这样被训练出来的,被她的“母亲”。 她在病床边站很久,终于决定开口,她试着用医师的口吻劝慰,不加入太多的 情绪,毕竟这个房间里,负面情绪已经多到满溢。 “这几天,血液科的同事经常开会研究幼琳的病历,共同讨论治疗程序,大家 都在找一种最好的方式来帮助幼琳。” 其实这种病不需要开会,血液科的同事多得是经验,开会的原因,只因为病患 的身份叫做“院长的女儿”。 猛地,母亲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她。 她说错话了!龚亦昕想。 “这几天?意思是你们早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为什 么?!”汪嘉仪朝龚亦昕咆哮。 下意识退开两步,虽然理智上明白,退再远都退不到安全范围,她还是退却, 还是绷紧每根神经。 “我们需要更精准的数据和数据来证明。再吞一次口水,她力求语气镇定。 “数据、数据?幼琳对你而言只是一堆数字?你不认得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孩 是你的妹妹吗?你竟然能够说出这么冷血无情的话,龚亦昕,你是不是人呐?!” 汪嘉仪怒目上前,伴随着指责而来的是一连串痛打。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在接到林医师通知的同时,她就很清楚母亲需要一个出气 桶,而她自动送上门,正好。 即便如此,在被母亲的包包砸中胸口时,她还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才两句对 答,母亲就出手。 接下来的殴打,像狂风席卷,让她无暇自救。 母亲捶她、打她、捏她、抓她、踢她,并且经验丰富地不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她的胸背肩颈、双腿传来一阵阵疼痛,却没忘记让自己的双手远离战区,明天 还有一个刀要开,她必须对病人负责任。 “你凭什么站在这里跟我讲数据,凭什么我的心肝宝贝要躺在病床上受苦?是 你、绝对是你诅咒幼琳,你从小就是个坏胚子……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对你妹妹做了什么事,你恨她抢走了方沐树 ……哈,那种男人只有你看得上,幼琳根本就不要他、不要他!你这个坏胚子,你 这个满肚子算计的可怕家伙……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不是阴沉,心机重的龚亦昕,而是善良天真的幼琳? 不公平!” 汪嘉仪的理智尽失,一心一意想要发泄,她下手毫不留情,她有满肚子的恨。 都是她,二十六年前害死她的儿子,二十六年后换害她的女儿,龚亦昕是恶魔 投胎,如附骨之蛆的魔鬼,日日夜夜折磨她,时时刻刻诅咒怨恨她。 龚亦昕没有激动的情绪,她冷静地挨打、冷静地听母亲的痛骂。从小到大,同 样的话她听过无数回,母亲怎么会天真地认定,她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就算再笨再蠢的孩子,只要经常遭受这些,也会忍不住哭着问:“你到底是不 是我的母亲?为什么你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而她不笨也不蠢,她在五岁那年就开始怀疑。 这个怀疑让她时常贴着壁角偷听大人的谈话,但五岁、六岁或七八岁的孩子, 在窃听这件事上不够熟练,经常被抓到,被抓到的下场通常是被关到漆黑的厕所, 一个人独自待上几个小时,但她从不哭,只是咬紧牙关,静静等待厕所门打开。 可当门打开,母亲发觉她脸上没有恐惧或泪痕,第一个反应是巴掌甩过来,咬 牙切齿的说:“阴沉的孩子,你绝对是巫婆投胎的。” 她阴沉吗?她不知道,但长期被这样灌输,她渐渐相信自己是个阴沉的女子。 “妈,够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姊姊?难道你把姊姊打死了,我就不生病了 吗?”龚幼琳大叫一声,用力扯掉点滴,快步站到两人中间,用背护着她,怒吼母 亲。 “我……我都是为了你……”汪嘉仪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一向乖巧听话的幼 琳,怎么会对她大吼? “对,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打压姊姊;为了我,欺负姊姊,我真不明白,都 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可以偏心偏得这么过份…… “妈,你从来不知道,我好骄傲有这个姊姊,我是多么崇拜她,如果可以,我 真想对同学炫耀说,瞧,那个全校第一名的龚亦昕就是我的姊姊;哈,我姊姊又拿 到演讲冠军,你看你看,那个站在司令台上的漂亮司仪就是我的姊姊…… “可是你这样对待她,那些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她怎么可能不因此讨厌我?怎 么可能愿意理我?多少回,我想对她示好,可她连看都不想看我,我甚至觉得姊姊 在恨我。 “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偏心,为什么不疼姊姊?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这样子 的妈妈。”她哭嚷着。 这些话,幼琳从没讲过,但她的感觉是对的,自己的确恨她,恨这个妹妹。 “幼琳,妈妈那么疼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汪嘉仪因女儿的话而感到受 伤。 “是啊,你好疼我、爸爸好宠我,我是你们的小公主,那姊姊呢?为什么爸爸 对妈妈的过份可以视而不见?为什么妈妈对姊姊的欺负像是理所当然?她明明比我 优秀、比我好。 “你们的偏心,让我失去可以像爸妈一样宠我的姊姊,我以前好想要姊姊教我 国语、数学;好想在成绩烂到底的时候,让姊姊抱在怀里安慰……我从来不想把姊 姊当竞争对手,可是你们这样……你们这样……”龚幼琳说不下去了,她捣着脸低 头痛哭。 龚亦昕叹气。看来,她得提早搬家了。 抽出两张卫生纸递给幼琳,这是她从未表现过的温柔。 “姊姊。”龚幼琳低唤她一声。 “乖,你先躺回床上,不要激动。” 她亲切慈爱的口吻让龚幼琳惊讶,乖乖照做。 龚亦昕没理会一旁啜泣不已的汪嘉仪,按了对讲机,请护理站送来新的点滴, 亲自帮妹妹打针,和护士共同处理好一片混乱,接着她坐到床沿,不顾母亲满面怨 慰,轻声对妹妹说话。 “你可爱、善良,在你眼里,天底下的人都是美好的,你是天生的公主,你像 天使,人人都乐于和你亲近,所以爸妈宠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毋庸置疑。至于 你质疑,为什么爸爸对妈妈伤害我的状况视而不见……” 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因为我是爸爸的错误,是他对妈妈的亏欠, 倘若我不存在,或许爸爸不会这么辛苦,但我存在了,并且光明正大地活着,让这 对多年的夫妻既痛苦又矛盾。” “姊,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龚亦昕转头瞥一眼汪嘉仪。母亲满脸的惊愕让她感到一丝报复成功的快意,母 亲从没想过这个答案早在若干年前,她就已经心知肚明。 她并没有回答幼琳,却开启另一个话题。 “你不要怪妈妈,我的优秀对妈妈而言是一种惩罚,除了透过打骂,她无法宣 泄满心怨恨。” 这些年,她们这对母女互相虐待着,她故意用优秀赢得父亲的注目与赞许,父 亲虽不敢在家里光明正大的嘉勉自己,却在外头大方向人介绍她——龚亦昕,未来 的心脏外科权威,她是我龚席睿最骄傲的女儿。 这些话第一次传到母亲耳里时,她回到家后,母亲失控地怒掴她一巴掌,那红 痕在她隔天到医院时,仍然未褪。 她明白母亲为何失控。 她曾经签下切结书,允诺到父亲医院工作绝不透露自己的身份,父亲知道此事 后,和母亲争执,那是第一次,父亲为她挺身而出。 她经常想,若是再拚命一点、再进步两分,让众人看见她更多、更好的成绩。 她便报复了从小到大苛待自己的母亲。 看,出生卑贱的歌女竟生出这般优秀的女儿,而高高在上的音乐教授,也不过 培养出一只好看的花瓶…… 光是想象那些评语,她就好快乐。 她曾想过,继续下去,继续待在那个家、待在满是仇恨的环境里,与母亲彼此 折磨,与之抗衡。 她将慢慢学会不害怕母亲,学会与她抗衡、学会还击,终有一天,她会越来越 强、母亲越来越老,届时,她将让母亲明白……苛待别人的女儿,是件十恶不赦的 罪过。 “姊,你把话说清楚,我听不懂呀。” 她伸手,为幼琳拨开额间的散发,轻声叹息道:“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如果你 愿意,请爸爸妈妈慢慢告诉你。你的观察是对的,我恨你,也恨爸爸、妈妈,我恨 整个龚家……” 她没把话说完,而未完的话是——但你今天的维护,让我决定学着放下仇恨, 终止家人间的彼此折磨。 “不过再多的恨也不容我否认,我是吃龚家的米长大的。” 龚亦昕帮她把被子拉好,轻轻地为她擦去满面泪痕。 “至于你的病,如果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崇拜我,那就相信我,你的病发现得很 早,可以治疗好的,或许未来的路会很辛苦,也许你即将面临的状况并不如意,但 请继续发挥你的天使性格,不要恐惧、不要害怕,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我相信你 会冲破这个难关。” 往后就停留在这个距离吧,不远、不近、不迫人、也不过份陌生,朋友以上、 亲人以下,这样的她们,可以相处融洽,不再有机会互相伤害。 “姊姊……” 龚幼琳叫住她,想同她深谈,但龚亦昕身上像是浮出一层保护膜,待她客气而 疏远。 “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林医师会告诉你,你的病况,他肯定已经做好 所有治疗计划,不要担心,好好配合林医师,治疗过程会有些累,但为了生命,有 些辛苦的事,是无法避免的。” “你姊姊说的对,不要害怕,有爸爸和姊姊在……”龚席睿进了房,接着她的 话。 他望向亦昕及妻子一眼,看亦昕凌乱的头发和狼狈的衣着,不难想象刚刚这种 发生什么事。 他总以为亦昕已经长大,这种事不至于再发生,没想到,妻子的恨仍持续发酵 着,他以为不再发生的事,原来只是亦昕隐藏得好,让他无从知晓。 罪恶感攀升,只不过这次的罪恶感不是对妻子,而是对于女儿,他亏待了她。 二十六年,他以为光阴会洗去仇恨,没想到……心中涌起一点点的不耐烦,他 别过头,不想理会妻子脸上的泪痕。 “亦昕,你今天忙了一整天,先回去休息。”龚席睿说。 “是,爸、妈,我回去了。” 她离开战场,在走出病房之前,没忘记先进浴室里梳拢头发、拉好衣服,她是 机器人,不宜在外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 龚亦昕一离开,汪嘉仪哭着走近丈夫,圈住他的后腰,放声大哭。“怎么办? 幼琳生这个病……我以后要怎么办?” “你只想到自己要怎么办吗?” 冷淡的一句话,让汪嘉仪听了不禁全身发寒。他不是应该转过身,柔声安慰她 吗?他不是应该握住她的双手轻声安慰说:“不怕,我们要坚强起来,幼琳需要我 们的支持。”可是……不对,他的态度不对,这些年是他欠她,他理所当然要对她 体贴与退让…… 龚席睿不看妻子,弯下身对女儿说︰“幼琳,爸爸会用尽所有的办法,让你恢 复健康,不需要担心,你唯一要做的是,吃饱、睡好,让自己有足够的体力应付接 下来的挑战,知不知道?” “爸爸,姊姊说……” 提到龚亦昕,汪嘉仪连忙抓住丈夫的手,急迫道:“席睿,我早就说过,龚亦 昕很阴险,她故意不还手、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可怜,你知道吗?她根本什么事情都 晓得,她……” 龚席睿转过身,怒瞪妻子,“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讲那些没用的事吗?” “我?!”她被丈夫一吼,愣住。他怎么会用这样的态度对自己?难道他…… 又有了新外遇?恐慌逐渐攀升,她吓倒自己。 “如果你无心陪幼琳就回去吧,这里有我。”他疲惫地柔柔额角。 “我……”她看向丈夫、再看向女儿。这是她最爱的两个人啊,他们怎么可以 对她这么冷漠?“我当然要陪,幼琳是我的女儿。不过,我有话一定要现在对你讲 清楚。” 龚席睿定眼看她,她也回望他,两人用眼神对峙,半晌,他摇头说:“走吧, 到外面说。” 他并没有给妻子太多时间,但汪嘉仪很快地让丈夫明白,龚亦昕很早就知道自 己的身世。她以为这点可以证实,龚亦昕如她所料,是个阴险狡诈、城府深,心机 重的孩子,她待在他们身边根本不怀好意。 龚席睿乍听之下相当震惊,隔天立刻将女儿找来办公室,他开口便问︰“你都 知道了?” 一个晚上,足够她做好心理准备。她点头回答,“是。” “什么时候?” “国二那年的寒假,除夕夜,我在念书,而你和妈妈吵得很凶,为了生下我的 那个女人。” “为什么从来都不提?” “我以为装傻,让妈妈多发泄几年,她对我的恨自然会事过境迁,不过看来我 的想法不对……爸,我想搬出去住,不想让我和妈妈之间的冲突继续扩大。” 亦昕这番话让他更加后悔,后悔从小到大没有善待这个女儿。 阳光自窗外照进,满室的光亮让人精神一振,龚亦昕喜欢这样的病房,光明、 洁净、温暖,她更喜欢病人脸上带着笑,因为这间接表示,她开的刀非常成功。 “龚医师,我爱你。”男病人手拿一朵玫瑰,送到她面前。 “手术后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她喜欢他的笑,却没有回以笑脸,她习惯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细看手中病历, 习惯对示爱的男人视若无睹。 但她身边的几个实习医师早已忍不住偷笑。 “我爱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病人放下玫瑰,从床侧拿出一束金莎巧克力,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上头还坐着一 只可爱到不行的小熊。 第3 章(2)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龚亦昕话说完,就有实习医师接过他的巧克力,替病人将衣服扣子解开。 “我爱你,爱到每晚睡不着觉,爱到时时感到心悸。”男病患躺在病床上,不 死心的告白。 她揭开纱布,仔细审视伤口,伤口没问题,她动手替病人换药,贴好纱布后, 第一次正视病人说出的话语,她问:“钟先生,你的心悸是不是在心跳之外,会突 然感觉胸口有强烈的撞击?” “对,那是因为我爱你。” “请别担心,那是因为心脏不正常的放电,我开药给你,这几天你好好休息, 服过药后,症状应该会慢慢减轻。”她鸡同鸭讲。 “龚医师,我爱你。”他加强语气,强烈表达爱她的心意。 她的回应是转身,对其中一个实习医师道:“你注意一下钟先生心悸的问题, 看看服药之后,情况有没有改善。” “知道了,龚医师。”实习医师回答。 “龚医师,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向病患微点头,从头至尾,她把他的“爱”当成空气。 退出病房,却意外在病房门口遇见似笑非笑的姜穗勍,他斜着身靠在门框边, 对她扬扬眉。 被男人这样子求爱,还能不为所动、处变不惊,他佩服她。 “龚医师失约了。” 看见姜穗勍,她才想起和他的约定。这几天忙坏了,她忙着搬家。 “很抱歉,忘记给你电话。” “我想挂号,但挂号处说你的门诊已经排满,至少要等上一个月,所以……” 他对着她,耸耸肩,表达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龚亦昕看看手表说:“等我十分钟,陈医师,麻烦你带姜先生到医师休息室等 我。” “是。”实习医师点头,示意姜穗勍和他一起离开。 姜穗勍一走,她就转入另一间病房。 这次她很守时,十分钟内进入休息室。 龚亦昕看一眼姜穗勍,她走近拉一张椅子,与他面对面坐下。 “姜先生,你想和我谈什么?”她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问。 “你可以要求我请你吃饭,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他知道,虽然已经两点钟,但她还没有吃午餐,照她这种方式折腾下去,她在 成为心脏科权威医师之前,恐怕会先成为肠胃科的病号。 她扯扯唇,扯出一个不算笑的笑。 “我今天下午没排手术,和你谈完之后,我自然会去吃饭。姜先生,有话请直 说吧,我还真的有点饿了。” 这种女人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想起她对示爱病人的态度,忍不住再度失笑,但 他很快恢复正常,直接说:“我和幼琳是好朋友。” 只是朋友?她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唇角。 母亲炫耀过许多次了,就算不是对着她说,她也听得明明白白。 姜穗勍,大企业的第三代,接任董事长后不久便将事业版图扩大,他是个有能 力、有魄力,帅到让人心动的青年才俊。 被这样的人追求,任谁都会感到幸运,比起他,方沐树的存在简直就是一场灾 难。 但她不打算拆穿他,再问:“然后呢?” “前阵子,我和她深谈。” 露馅了吧,都能够深谈了,怎么会只是朋友?她双手横胸,等待他的后文。 “幼琳生病了,她病情不轻,但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病,她担心的是你不原谅 她。” 她在心底嗤笑一声。连“家丑”都对他说了,看来两人交情匪浅嘛。 “你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她已经告诉过我,她曾经为此向你表达歉意,但是你 的表现……不像个姊姊。” 批判她?一个不明就里的人,凭什么这样大声说话?! “你认为我应该有怎样的表现?” “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而亲人毕竟是亲人,就算她年幼无知,曾经做过许多 错事,你就不能看在她生病的份上饶过她吗?” 饶过幼琳?她真是哭笑不得啊。谁能够不放过公主,向来只有公主不放过奴婢 吧? “我明白,也许你对于男朋友被抢这件事无法释怀,可那个时候的幼琳也小十 五岁,年纪小到无法考虑太多,她只是单纯的想要和你竞争,并非真正爱上那个男 人。” “然后呢?”他不提方沐树还好,可是他提了,踩到她的弱点和底线。脸色丕 变,她再不是那种置身事外的表情。 他看了却以为,那件事真的伤她很深,而龚亦昕则觉得,自己被剥下保护膜, 赤裸裸的在他面前、毫无防备。 “这件事,你无法原谅幼琳吗?我认为,就算真的有错,那个男人该承担得更 多,是他见异思迁,追了姊姊再追妹妹。” “所以呢?”冷笑在她腹间扩大。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他凭什么认为自己 有能力化解她和幼琳之间所有的问题? “真要追究,错的源头在你。你看上一个缺乏定性的男人,今天他没爱上幼琳 也会爱上别的女人,你如果认真分析,会发现自己应该感激幼琳,没有她的试探, 等你真的陷进去,才发觉他的真面目的话,你只会受伤更深。” 她怒极反笑。好啊,原来她该感激幼琳的介入,让她看清方沐树的真面目,原 来她不该愤怒反倒该感激涕零?!…… 那么全天下的小三是不是该被供奉在神庙里,受香火被人膜拜?因为她们用身 体来向其它女人证明,自己的男人不能爱。 龚亦昕缓缓摇头。竟可用语言颠倒是非黑白到这种程度,他真是大师级人物。 “不管怎样,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耿耿于怀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凭什么认为那些都已经‘过去’?” 如果仇恨可以“过去”,那为什么她已经长到二十六岁了,还要忍受母亲的打 骂? “假如那些事不能过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不肯让它‘过去’。” 他答得斩钉截铁。 一句话刺中靶心,深吸气,她咬牙切齿。这个男人很有本事,很久了,很久没 有人可以惹到她,就算是母亲的辱骂痛打也不能。 可是他惹到了,彻底将她惹火。 她怒视他,半句话不说,失控的将胸前的扣子一颗颗解开。 她要做什么?姜穗勍被她的举动吓到,直觉想往后退两步,但她脸上的挑衅让 他咬住牙。她都不怕了,他堂堂一个男人怕什么? 挺直背,他维持着气势。 他在短短的两秒内就恢复镇定?不简单的男人。 龚亦昕盯着他的眼睛,不移开,手指的动作没有停下,在解开第三颗扣子后, 当着他的面拉下衣服。 当衣服下面的肌肤映入他的眼帘,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她的胸口有一大片黑青,红的、紫的,深深浅浅的印痕,那是怎么来的? 姜穗勍不退反进,伸出手,一口气将她的衣服往下扯,这一扯,让她手臂上、 肩膀、后背上的伤全露了出来。 “是谁?!”他握住她的双臂怒问。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他想去把伤她的人找出来,狠狠揍一顿。 她冷冷地推开他的手,缓缓扣上钮扣,似笑非笑的问:“你现在还认为事情已 经过去了,我该‘饶’过谁?”她已经先让步,保持距离,凭什么有错的人不先认 错放过她,而要她先原谅?! “告诉我,是谁对你动手?”他再度扣住她的手腕,怒问。 她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我不明白你从哪里来的自信,随便听了几句 话就妄自对别人做出评语。你真的认识我的家庭吗?你真的以为幼琳每句话都是真 心实意?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了,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介入别人的家庭? “姜先生,如果你连续追我几天,就是要和我谈论这件事,那么对不起,我不 认为你有那个资格和我谈论!” 旋身,她想也不想就握住门把,但比她更快的是他的手,他握在她的手背上, 冷声又问:“告诉我,是谁伤你的?” “姜先生的空闲时间如果太多,请你去关心你的小女朋友,不要打扰我,我很 忙的。” 甩开他的手,她打算扭开门把。 他却没让她成功,下一秒,他的掌心又落到她的手背上。 “告诉我,是谁的杰作。”他命令,像他对员工下指令那样。 龚亦昕深吸气。他真的、真的很有惹火她的本事。 “与姜先生何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不必了,姜先生想当英雄,去找个 弱女子,至于我,不需要您多余的同情心。”她冷笑。 “我只是想帮你。” 她皮笑肉不笑的问:“姜先生真的想帮我?” “对。”她身上的伤刺激了他。 “那么就替我冲高业绩,到挂号处挂号吧。” 推开他,龚亦昕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休息室。 她走得飞快,刻意忽略他掌心留在她手背上的温度,刻意遗忘他的认真表情, 刻意把这个多事的男人狠狠地抛诸脑后。 咬紧下唇,她痛恨软弱的自己、痛恨他的坚持让她心底瞬间渗进的温度,痛恨 他令她误以为有人可以支撑自己、可以依靠。 用力摇头,她逼自己将他的影像摇出脑袋外,忘记他! 望着她飞快的脚步,姜穗勍有几秒的怔忡。 他在做什么?她每句话都是对的,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凭什么听幼琳几句话, 就自我膨胀,以为自己有权解决什么? 而且他当穗青的英雄理所当然,当幼琳的英雄是基于朋友情义,而她,一个不 算熟悉的女人,他有什么权利帮忙? 只是……他心底萌生的感觉叫做什么?痛吗?为一个不熟悉的女人…… 没道理,但他解释不了那种没道理的感觉。 两天后,他在电视上看见龚亦昕接受访问,那个女人既骄傲又有自信。 几天后。 他接穗青出院时,看见有伤员从救护车上被推下来,她不说话,直接跳到病床 上,用两只手为病人止血,她的身上染满鲜红血液,脸上却充满坚毅……一种与死 神拔河必胜的表情。 一星期后,他到医院看幼琳,在走廊上看见奔跑的她,她有病人发生状况…… 不管什么时候看见,她都认真自信地工作着,半点都看不出需要帮忙的无助。 他想,或许她是对的,她不需要任何人多余的同情……只是,他对她,是同情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