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加班对康平而言是家常便饭,刚升任部门主管,他自忖问心无愧。对工作他的 确全力以赴,得到老板特殊的嘉奖和信任不是没有缘由的。大学毕业那会儿,确定 留沪工作的那个晚上,康平一个人从五角场走到人民广场,斜穿了半座城市,他丈 量着上海也丈量着自己的雄心。积累经验、施展能力、实现自我,上海是他的“梦 工厂”。 对面的影楼,一盏盏灯灭了,只剩下橱窗里的婚纱和婚纱照被照得雪亮。康平 忙收抬东西,期待和刘恋的相遇。 果然邂逅。 有人欢喜有人愁——1602房间门口,听到裔天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任飞儿心跳 加速,万一这时候“数据库”开了门,自己脸上会是什么表情,真是天晓得。“数 据库”软硬不吃,任飞儿对他发不了指令也编不了程序。脚步声又远了,心放回肚 子里,任飞儿又担心起来,如果裔天一直不开门,自己就在走廊里过夜吗?猫咪怎 么办,‘数据库“会喂它吃东西吗?早晨说的都是气话,死要面子解决不了眼前的 问题。不管三七二十一,任飞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来闯上海滩,还怕一扇小小的 门板?她鼓足勇气敲门,却看到房间的灯灭了。已经很晚了,怕不礼貌吧,任飞儿 举起的手又插到裤子口袋里。 犹犹豫豫,好没出息,任飞儿倚着门坐了下来。 她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来收垃圾的栀子摇醒任飞儿:“你在等人?那个大高 个儿不在屋里?” 见任飞儿不吱声,栀子又说:“我们清洁工住的地方太小了,楼梯间只能摆下 一张单人床,不然,你先到我那里。” “没关系。”任飞儿心里暖暖的,怕失态,她起身走到窗口,“我看看上海的 风景,好多高楼,好多房子,好多人家还有好多灯,真好看!” “高楼、房子、灯,都是人家的。”听到栀子的话,任飞儿有点心酸。 “刚到上海,什么都不熟悉,话也听不懂,我知道你难。”栀子想了想又忙说, “你和我不一样,就算一时找不到房子,将来你也会有那样的房子的。” 任飞儿和栀子正聊着天,电梯间走出刘恋和康平。两人交换了一下疑问的眼神, 正准备开口,裔天的房门开了。 裔天出门倒垃圾。猫咪见了任飞儿,“喵——喵——”地叫着冲了出来。 大家面面相觑。 走进裔天公寓的客厅,困倦不已的任飞儿强打起精神。她坐到沙发上,很严肃 地说:“我不想赖在这儿,可我没有地方去,忙完了就去找房子。” 裔天既为难又有一丝抱歉。刘恋接了话:“我有一个主意。他们把我和一位先 生安排进了同一套公寓,我也不大习惯和男的合住,毕竟男女有别。你没找到房子, 不如索性我们两个女孩子住在一起。”还特意问裔天,“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裔天立刻表态:“随便你们,我无所谓,我本来就是一个人住。” 虽不喜欢康平,刘恋也不想伤他,柔声柔气地向康平解释:“你别误会,是这 里的管理人员搞错了,和你没关系的。我想换房间,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方便。” 康平讪讪的。 裔天昨天就没睡好觉,想早点休息,康平也说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谈,偏偏刘恋 中了邪似的不依不饶:“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拖下去呀。”她是想趁热打 铁,问任飞儿:“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和谁合租房子我无所谓,有地方住就行了。可和你合租的这位 先生怎么办?”说完,任飞儿和刘恋都看着裔天。 裔天没有表态。 显然,裔天不想合租,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对这个有可能成为同事的家伙, 康平又多了些了解,要么是为人有原则,要么就是极度冷血。康平还想说什么却被 刘恋拉走:“先这样吧,凑合一晚上,明天再商量。” 任飞儿重新倒在沙发上,裔天看她实在可怜,到底自己也不是丝毫不通情理的 人,就心平气和地说:“你在门外等了很久吧?我……怎么说呢,我一个人生活惯 了,不去打扰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打扰,我有我的生活规律和作息习惯,比如说, 早晨跑步,比如说,厨房和卫生间一定要很整洁,用过的东西放回原来的位置……” 说了半天,任飞儿毫无反应,裔天一看,她已经睡着了,猫咪支棱着耳朵听。 裔天无奈,给任飞儿身上加了条毯子。“瞄”,猫咪赞许裔天。 刘恋不愿单独面对康平,急着回到自己房间。康平大方地道了“晚安”。像什 么也没有发生过,遂了刘恋的心愿却让刘恋不安起来。 康平真的平静吗?他一遍遍回味站在影楼橱窗前的刘恋。隔着窄窄的马路,黑 暗给两人客套的对话平添了亲呢。 “巧啊。” “巧” “已经很晚了,没想到影楼的工作这么辛苦。” “还好,我喜欢打扮新娘子。” 两个长长的影子走在了一起。康平想,他和刘恋看上去一定很般配。 刘恋为什么提出换房间? 反思自己是不是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得罪了刘恋,人家女孩子不想当面说,才 提出换房子?如果刘恋和自己真的不投缘,康平也不愿勉强,君子对“窈窕淑女” 再梦寐以求也还有自尊的底线,他可不想做那种传统的海派男人,一天到晚低三下 四地看女朋友脸色过活。真要到那一步,还不如把异性合租当做一段美好的经历, 大家最起码是朋友。 第二天清晨,康平开门见山地告诉刘恋:“如果不想和我合租房子,你可以直 接和我讲。早点打招呼,我好去找别的房子。” 刘恋的头埋得很低,她不想得罪康平。一来,和康平合租,不是康平的责任; 二来,平心而论,康平一副斯斯文文有为青年的样子,形象气质不差,只是缺少裔 天那种逼人的英气,何必搞得康平委曲求全,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合租的来龙去脉 没法告诉康平,还好,电话铃解脱了刘恋的尴尬,是电视台打来的。 电视台《都市新生代》栏目来白领公寓采访异性合租。 白领公寓是这个城市又一个时髦。从字面上看,它应该和工人新村是一母同胞, 但正是这字面上的差别又暗示了整整一代人的鸿沟。它是住在新村里的工人的儿女 们向往的地方。 广告上说,白领公寓是一个居住的新理念,是网络时代年轻白领的休闲居住区。 上海老百姓说,这是有钞票的小青年轧闹猛的地方。他们还会压低声音,神秘一笑, 说,“就是同居”。 当然,马上会有新人类在一旁反驳,这叫“新同居时代”。 白领公寓装修得有点像低星级的宾馆,其实不过是把一些卖不出去的空置房重 新装修,摆上华而不实的家具,配上各种家用电器,再装上电话,当然不会忘了接 上宽带。一间公用的客厅加上小巧玲拢的卧室,他们为房子标上一千或两千不等的 月租,租金不会高得让办公室阶层觉得没法高攀,也不会低得让他们觉得自己掉价, 于是,这些房子就成了上海有钱租房、必须租房、向往租房,又没钱买房、没精力 买房或没必要买房的年轻人的首选。白领公寓实在是新世纪最成功的一次炒作和包 装,把电视台的记者也吸引来了。 采访定在康平和刘恋的公寓。 电线扯来扯去,摄像机寻找着最佳机位,主持人敲定一会儿要问的问题,一派 忙乱。柜子早早打扫完卫生,躲在角落里看热闹。 “我又没有和异性合租房子。”裔天很不情愿地被白领公寓的经理推进来。经 理口口声声说什么好人做到底,裔天收留任小姐的事情他都知道。看裔天的难受劲 儿,任飞儿撅起嘴转身要走,经理忙去拉她。任飞儿不参加采访理由十足:“我都 没有住进白领公寓,有什么好采访的?” “只要你配合,住房的事情包在我身上!”经理大包大揽,拉郎配一般把育天 和任飞儿拉到一起坐下,“不管怎么说,事实上两位已经是异性合租了嘛。” 裔天和任飞儿还没安抚好,刘恋又跑过来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经理一 个劲儿“捣糨糊”:“电视台的人走了再说,什么要求都尽管提。” 刺眼的灯光,康平、刘恋、任飞儿和裔天都很不适应——采访开始了。 经理朝大家作揖。 主持人问:“异性合租是件新鲜事,请问当初你们为什么选择了这种合租方式?” 康平和刘恋面红耳赤,总不能实话实说,说出自己的小算盘。看裔天和任飞儿 神色自然,主持人的话筒指向任飞儿。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没有特意想过合租的伙伴是男的还是女的,碰上谁是谁, 碰上谁算谁。和女孩子在一起,时间久了容易闹小别扭,也许和男孩子反而简单, 好相处吧。”脆生生的回答,坦荡荡的想法。 刘恋不由看了任飞儿一眼。 “您从美国回来,是否有过异性合租的经验!”话筒伸向裔天。——这可是个 刘恋关心的问题。 “这在国外很平常,在美国,我也住过男女合租的公寓。合租很大程度上是出 于经济上的考虑,男女合租并不代表什么。” “能告诉我们,你在美国合租的经历吗?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那是在我读书的时候,功课很忙,同合租的女孩子碰面不多。印象中,那个 女孩子好像常和她的男朋友吵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刘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主持人又问:“在生活中,大家相处在同一个空间,会不会遇到尴尬的事?毕 竟男女有别。” “一个人住是最佳选择。如果合租,最重要的就是尊重对方的私生活。都是成 年人嘛,其实不管是和同性还是和异性合租,这一点都很重要。尽管是住同一个屋 檐下,还是要尽量保持每个人独立的生活空间,互不干涉,互不影响。” 不用说,这是裔天的理念,康平不这么看:“大家互相帮助,也可以试着做朋 友,当然,不一定是恋爱意义上的朋友。譬如说,男孩子的活力和女孩子的细心如 果能互补,不是很好吗?” 康平是说给刘恋听的。 主持人“诱敌深人”:“请允许我问一个冒昧的问题,朝夕相处,了解对方的 机会很多,异性合租会不会是恋爱的前奏?” 裔天和任飞儿异口同声:“这怎么可能?” 刘恋和康平下意识地交换眼神。 “有人说男女合租在创造一种新型的男女关系,比普通的男女朋友亲密,比恋 爱关系疏远,是有距离的亲密,你同意吗?” 问题是提给始终没有发言的刘恋的,她支支吾吾:“也许吧。” “如果你有了男朋友,还会继续这种男女合租的方式吗?”-“没想过。可能 ……不大会的。”刘恋道。 任飞儿却说:“男朋友和男女合租有什么关系?不管我和谁住在一起,我还是 我,不会有什么影响。他应该信任我。” 主持人问康平:“你介意女朋友和别的男孩子合租房子吗?” 康平的答案很肯定:“介意!如果我有了女朋友,我是不会和其他女孩子合租 房子的。” 刘恋放下的心重新悬了起来,表情微妙。 采访像是场检阅,各人有各人的性情脾气。 采访结束,任飞儿和育天一前一后走着,刘恋跑来叫住任飞儿:“我们换房子 的事……” 康平远远地注视着刘恋的举动。 白领公寓的经理匆匆赶来,迎上他们:“谢谢你们配合电视台采访,你们在电 视上现身说法,也是给我们白领公寓做了广告啊。要知道,现在人们对男女合租还 有偏见,来问的人多,真这么住的人少,怕人说闲话。” 刘恋面露难色:“经理,我们正在考虑换房间……” “怎么个换法?只要你们坚持男女合租,我免去你们两个月的房租。电视台刚 采访完,你们就变样子了,观众还以为是我们骗人呢。”经理换了一副嘴脸。 无聊,裔天觉得一上午都在浪费时间。经理偏不放过他:“裔天先生,任小姐 的困难你也看在眼里了,不用我再多啰唆,能不能暂时让任小姐再住一阵子?” 任飞儿不答应了:“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啊?” “最坏的办法也比没有办法好吧,一旦有了空房间,我保证优先照顾你。裔天 先生,你看呢?”经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签的住房合同上……”裔天的话没说完,任飞儿打断了他:“经理,你看 到了吧,人家根本不想合租。” 经理打圆场:“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 “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的时间足够你找房子了吧?”裔天吐了口。 经理乐了:“任小姐找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我帮你找。” “有经理这句话我放心多了,经理,你可要说话算数,我才不想赖在这儿呢。” 不是说给裔天听,任飞儿说的是真心话。 刘恋的脸拉长了。 “抱歉抱歉,我不能和你住在一起了。这样吧,两个合租伙伴随你挑。”任飞 儿指指裔天,“如果你想和他合住,我搬家。经理,只要是异性合租就可以,对吗?” 裔天转身离去。 刘恋看任飞儿的眼神怨气十足:“不换了,不换了还不行吗?” 任飞儿觉得刘恋莫名其妙,看看经理,经理也不明就里。 接下来,两套公寓里的情形大相径庭。 回到房间,康平问刘恋怎么了。刘恋说:“那个女孩子神经兮兮的,本来很严 肃的事情她当儿戏,我才不要和她住在一起。” 康平故意间房间要不要换。怕康平识破自己心中的小秘密,刘恋解释:“请你 不要误会,我只是不大习惯和素不相识的异性合住,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孩子。” 康平表示理解:“我明白,洁身自好。我也看不惯随随便便的女孩子。你放心, 我绝对尊重你!” “互相尊重吧。”刘恋拿捏着和室友的分寸。 康平重申:“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别客气。” 下棋似的接招出招,话虽平平常常,可是慎重的态度分明意味着什么深意。刘 恋回了一句:“自己能办的事自己办,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就算互相帮助,也要 讲个泾渭分明。” “同意。”康平的心情阴转多云。日子还长,只要两个人朝夕相处,好感慢慢 会滋生,他不用着急。至于换房子的小风波,康平情愿忽略不计,他会在以后对刘 恋更加体贴。 能够住一个礼拜,任飞儿安慰多了,关键时刻,她感谢“数据库”的表现。 东西该好好收拾一下,起码在乱糟糟的客厅里辟出一条路来。任飞儿说于就于, 猫咪感染了她的好心情,随着她跳来跳去。所有的行李都摊在地上,凭空多了好几 倍似的,从何整理,任飞儿顿时没有了主意,一会儿去理CD,CD没放好,又觉得还 是应该先摆书,折腾出一身的汗,忽然想起要浇花,又是一番忙乱。 打开卧室的门,裔天以为到了摆地摊的自由市场,不由叹气。看来,还是丑话 说在前面先约法三章的好,裔天在各个房门上张贴规则。 “卫生间使用规则,”任飞儿很好奇,“早晨使用卫生间的时间不得超过一刻 钟……卫生间的打扫由双方分单双日承担……” “一三五我打扫,二四六轮到你。这些规则我有解释权,你有否决权。”“数 据库”本性又显露出来了。 “厨房使用也有规则,厨房我用完就会打扫于净,不影响你做饭。希望你也自 觉。” 任飞儿哺哺:“我最多就泡碗方便面,或者煮一包速冻饺子,不会弄脏厨房的。” 裔天打开冰箱的门,冰箱内左侧摆了面包牛奶,右侧空空如也:“冰箱我们各 占一半,我留了地方给你。” 任飞儿只能说:“行啊。” “客厅有钟点工负责清洁,垃圾我来倒。你只住一个礼拜,电话费算我的。” 裔天“大度”了一回。 猫咪去和裔天亲热,裔天给猫脖子上挂了块牌子:“请管好你的宠物。” “你——这是什么意思?”裔天的行为不能说是歧视,可让人心里不舒服。 裔天并没有觉出不妥:“有什么问题吗?虽然只是一个礼拜,我不想房间里一 团糟,这些事情先讲清楚比较好。” “没问题。”任飞儿除了“认栽”,无话可说。 裔天回了房间。 桥归桥路归路,真想得出来,任飞儿暗自说。她摘下猫咪脖子上的牌子,叮嘱 猫咪:“以后你乖一点啊,别去惹那个高个子,听懂了没有?” 猫“瞄——瞄——”地叫,委屈极了。 裔天充耳不闻,就要面试了,他希望能准备得充分一点。公司不能跟他以前任 职的跨国企业比,但正因为如此才是显示他裔天才于的地方,笔记本电脑上不时出 现他的新计划、新想法。 忙到黄昏将至,裔天才走出自己的房间。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和几个 小时前一模一样,甚至更乱。他不得不说道:“要不要我帮忙?” 埋在衣服、CD、书和杂物中的任飞儿吓了一跳,抬眼看了看裔天,还以为又是 猫捣乱,赶快“咪——咪——咪‘她叫住猫。 “我是问你,要不要帮忙。” 任飞儿立刻敏感地反问:“这在规则许可的范围内吗?” “规则上没有这一条。” 任飞儿逞强:“那我还是自力更生吧。” 裔天不理任飞儿,插手收拾东西:“你以为我这是帮你吗?我是帮我自己。我 不习惯生活在乱七八糟的环境里。” 任飞儿被裔天抢白得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不愿意把客厅弄得像逃难灾民的帐篷, 可就是收拾不利索。除了跳舞,生活里任飞儿“搞不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不是 住一套房子,她不会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裔天从地上捡起很多衣服,塞给任飞儿,要她放到衣橱里。裔天着手摆放任飞 儿的书和CD,一抬头,见任飞儿拿起一件衣服在身上比画起来,裔天心里想女孩子 可真是麻烦,不满道:“像你这样,到天黑也收拾不完,讲点效率好不好?” ‘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任飞儿不服气。 裔天太有效率了,任飞儿反倒插不上手,只能抱着小猫袖手旁观。房间整齐得 让她不习惯,就连那些熟悉的CD、书、小玩意儿也变得陌生起来。 一切就绪,裔天把清理出的一大袋垃圾扔了出去,长舒了一口气。 任飞儿诚心感谢裔天的帮助。 突然任飞儿发现舞鞋不见了,大叫起来:“你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我的舞鞋 了吗?小小的,旧旧的,橙色的小舞鞋。” “我扔了。” 任飞儿夺门而出。 扔了,找不回来了。 任飞儿翻垃圾箱,栀子告诉她垃圾箱刚清除过,垃圾全在外面的垃圾房里。任 飞儿跑到垃圾房,看到垃圾车刚刚离开,她便跟着车跑,精疲力竭,终于,车消失 在她的视线里。 回到白领公寓,任飞儿冲裔天发脾气:“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扔了我的舞鞋?” “没用的东西不该扔吗?”裔天轻描淡写地说,他不理解任飞儿干吗这么气急 败坏。 “那双舞鞋,是我七岁学舞时,妈妈给我买的第一双舞鞋,是有纪念意义的, 是我的吉祥物、护身符,舞鞋上有妈妈的手的温度,看到它我就重温了妈妈期许的 目光。在你看来,没用的东西就该扔掉,可是,怎么衡量有用还是没用呢?每件衣 服、每本书、每张CD,甚至一个小玩意儿,都有它的故事不是吗?看到它们,就像 看到许许多多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自己。” “过去的,还想它做什么?内存是有限的,每过一段时间要清空磁盘才能有新 的内容。什么破烂儿都有纪念意义,没必要那么自恋吧?” 任飞儿怒气冲冲:“人不是电脑,人的内存是无限的!” 任飞儿在裔天看来就是一堆乱码,乱码居然也有乱码的道理,裔天愣住了。 一间破旧的仓库,简陋极了,角落里堆着废弃的机器,任飞儿在里面练着舞。 就这么间仓库,也挂上了“出售”的牌子,任飞儿是偷偷进来的。台湾建筑师登琨 艳买下苏州河边的老仓库改做工作室,一时间,旧仓库成了抢手货,波西米亚风格 和布尔乔亚情调的融合就体现在旧仓库里。任飞儿找到这个地方纯属偶然,她没想 赶什么时髦,只是无处可去,溜进来以后提心吊胆,有人来看仓库或者看仓库的人 来了可怎么办,得事先看好撤退的路线。 音乐响起来,一切置之度外。 无调性的音乐、灰黑色调的练功服、自由奔放的舞姿,与工业废墟的景象有一 种奇异的协调,任飞儿沉浸在现代舞的世界里,心无杂念。 伸展的臂膀。 有节奏控制的腿。 飘扬的头发。 大幅度的奔跑和跳跃。 一双赤脚。 练功服的后背被汗水浸湿了。 那双盯着任飞儿的眼睛又出现了。 舞蹈着的任飞儿靠近了那双眼睛,眼睛移开。 任飞儿远离了那双眼睛,眼睛又回来了。 是杨光。 杨光是美术专业的大学生,总是一副HIPHOP的装束,穿着大两号的衣服,戴着 棒球帽,一双篮球鞋,裤子肥得能装下两个他。暑假到现代舞团实习,杨光担任灯 光助理,任飞儿考试时就是他负责的灯光。他趴在窗台上,看得津津有味,桃子来 到他身后都没有发觉。 桃子重重拍了一下他肩膀:“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杨光抬头看到桃子乐坏了,桃子模仿王菲的晒伤妆在眼睛周围涂了银粉,很妖 娆的样子。桃子刚满十六岁,正是看什么都不顺眼、都不上眼的年龄,只喜欢街舞, 喜欢摆出无所谓的神情,喜欢海峡那边的周杰伦和近在眼前的杨光。她的打扮过于 成人化、女性化,因为急着长大,人、衣服和言行有点脱节。杨光和桃子在一起, 说不清是像小情侣,还是更像兄妹。 杨光打趣桃子:“你想做小王菲啊?” 桃子大言不惭:“三十岁的时候,我也要一场姐弟恋,多酷啊,能吸引比自己 小的男孩儿,太有成就感了!” “不是说你能吸引小男孩儿,而是小男孩儿自然会迷恋三十岁的你。”说完这 话杨光竟有一点忧郁。 桃子跟着杨光看:“她是谁?哪儿来的?”桃子满脸的不高兴,“这么大一个 上海,哪儿不能练,偏要找这么个破地方。什么时间不能练,偏要现在练。这个废 弃的仓库是我们发现的,她凭什么来?” 杨光的视线不由自主被任飞儿牵引,桃子不停地发牢骚,扯着杨光的衣服叫道 :“杨光!杨光!你还有心看,你不走我走了!” 杨光不理桃子。 桃子不由分说地拉他走,她早等得不耐烦了。杨光却不肯离开,他的眼睛里, 太阳光透过矿泉水瓶子和矿泉水折射到任飞儿脸上,任飞儿是金色的。 突然,杨光眼前一片黑暗。像烟花照亮夜空后殒灭,像错过了一场期待已久的 约会那么遗憾,像做了场噩梦那么恐怖,像再也见不到光明那么担心,杨光挣脱着。 不过是桃子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过几秒钟的工夫。 再看的时候,仓库内已空空荡荡,只有窗口的几束光投在地上。 当任飞儿从杨光面前走过,桃子敏感到杨光怕是喜欢上她了。 “瞎说什么?!”杨光想说成玩笑话,却说得虚弱无力。他还不到二十岁,不 会用平静的谎言掩饰不平静的心。 一夜的雨。 清晨,雨住了,每一片树叶都抖擞精神。 刘恋庆幸而停得真是时候,换上精心挑选的运动装,她就要和裔天并肩晨跑了。 邀阿兰陪她买运动装时,阿兰说刘恋这么痛恨跑步的人都要跑步了,可见裔天 的魅力,直说得刘恋不好意思。煞费苦心地追男孩,刘恋还是头一遭。不想阿兰说 :“我羡慕你,羡慕这种想接近他,想并肩跑在他身边的心情,能真心喜欢一个人 很难得。”刘恋也坦率,说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不会放弃。没碰上裔天,刘恋不会 抱怨老天不公,可既然碰上,没准冥冥中是命中注定,不能和一生的幸福擦肩而过。 可是,却没有遇上裔天。 栀子说看见裔天出来跑步的,可刘恋没有遇上他。 灰溜溜地回到公寓,康平已经精心准备了早饭。对他共进早餐的邀请,刘恋答 应得很勉强。康平拿手的煎鸡蛋刘恋像吃药似的为难,吞吞吐吐说什么她喜欢吃西 式煎蛋,只煎一面的、蛋黄还是流质的那种。等到了裔天买早点的时间,刘恋借口 要去买牛奶立刻出了门。 康平把煎鸡蛋倒进垃圾袋,想刘恋又不是外国人还要吃西式煎蛋,够难伺候的, 打开冰箱门见还有牛奶,康平越发不快了,回想合租以来刘恋的言行,还有她刚才 六神无主的样子,刘恋的冷淡客套仅仅出于矜持还是刻意保持距离?女孩子的心总 是难以琢磨,康平算是切身体会了。 便利店里也不见裔天,看着冰柜里成排的牛奶,刘恋毫无兴趣。便利店离白领 公寓那么短的距离,刘恋走了好一会儿。裔天究竟怎么了,刘恋心里七上八下…… 今天,是高天面试、任飞儿闯最后一关的日子。 裔天比平常提前了半个小时跑步,七点刚过,他已经在查看他准备的资料了。 电脑屏幕上,数据和表格不断刷新,制作的图表一目了然。凭实力,进任何一家公 司裔天都有自信,不管负责什么样的工作,谨慎认真是裔天的作风。 任飞儿破例没有赖床。想睡也睡不着,不等闹钟响,她已经起来了,猫咪很是 不解,围着她转了两圈又去睡了。 卫生间里,任飞儿拿着她写好的自我介绍对着镜子练习:“我叫任飞儿,毕业 于北京舞蹈学院现代舞专业,哈尔滨人。我本来是学民族舞的,但接触到现代舞后 觉得这才是我心中的舞蹈。我看过你们舞团所有的作品,非常喜欢,所以想成为舞 团的一员。刚才的舞蹈是自编的,想表达的是……” 还没找准感觉呢,敲门声传来:“十五分钟早就超过了。”裔天提醒任飞儿。 “你先吃早饭吧,我买了……饭团,就是米饭团子里面裹油条,还有榨菜,我 们北方没有的,味道不错。”蛮以为稳住了裔天,任飞儿赶紧梳妆。 不料,裔天回了一句:“饭团没营养,都是碳水化合物。”任飞儿的好心好意 成了驴肝肺。 但愿舞团安排住宿,但愿经理快快找到房子,但愿一个星期快点过去,和“数 据库”在一起,生不如死,任飞儿想考完试就去拜菩萨。 隔壁,刘恋在门口磨磨蹭蹭地换鞋,一听到1602关门的声音,忙拿起包出门。 眼看着裔天和任飞儿进了电梯,刘恋慢了一步。“11、10、9 、8 ……”电梯 下降,刘恋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阳光下,精心修饰过的任飞儿和一副白领打扮的裔天和平日不同,都是很自信、 很高傲的样子。 “你有十成的把握?” “比起我曾经参加过的面试,今天的面试也许只是走走过场,一家小公司而已。” “网络公司早就气息奄奄了。” “现代舞还不是曲高和寡?” “瞎说。考我梦寐以求的舞团,竞争别提多激烈了!初试、复试都很顺利,今 天闯最后一关,我自编的舞蹈,应该没什么问题。北京的工作我都放弃了,就是为 了这个舞团,老天不会不开眼吧。” 轻松的对话,轻松的笑容,轻松的玩笑。 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