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84号公路(4) 他看着手里的拒信,觉得自己这辈子,除了童年母亲去世,似乎从没这么背 过。 似乎老天爷拿走一样东西,总会再给你补偿点什么。高飞虽然幼年丧母,但 从小到大的路却顺得出奇。在中国的学校,成绩好就是好学生,而混个好成绩对 他来说唾手可得。他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努力”这个词,因为一切都太容易,一 切都像游戏。 他喜欢游戏人间,向往《水浒》里燕小乙的人生,挑担金子浪迹江湖,从此 了无牵挂。 高中分文理科,一贯赏识他的语文老师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苦口婆心说了 半个钟头,劝他读文科。 不过他有他的打算。 小时候,他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看到荷叶被比作出浴的美人,不由赞 叹这老朱还真是直白,毫不装X ,是个性情中人。长大点儿,知道老朱竟然是因 为“不食日本人嗟来之食”生生饿死,这份赞叹就变成了肃然起敬,从此对清华 园有了无限遐想。 他四处搜集这园子的典故,惊讶地发现这园子不仅有这么一位老朱,还出了 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这四位国学大师。了解得越多,他就越冲动地 想和他们一样,在园子里逛逛,走走老梁走过的路,在老朱坐过的荷塘边上坐坐, 最后像钱钟书那样“横扫清华图书馆”。 于是他毅然选择了理科。高考填志愿,他不假思索就填了清华,志愿表的其 他格一概空着。 可惜,高考时发高烧,发挥很不理想,分数距离他报的专业差了几分。好在 他填志愿的时候选了“同意调配”,结果就被发配到了现在的专业。不过他觉得 无所谓,能进来就行,反正他是奔着老梁、老王、老陈、老赵、老朱、老钱来的, 不是为了某个专业。 进来的第二天,班上的辅导员带着高飞他们全班同学绕着整个清华园兜了一 个大圈,他跟着大家走在队伍里,边走边用热切的眼神望着经过的每棵草、每座 碑。很多古迹,辅导员还没开始介绍,他脑海中早已冒出了无数典故。 他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系馆和院馆,那些建筑群或现代气派、或人文厚重。 同学们都兴致勃勃猜测着自己的系馆该有多么宏大,高飞一直双目炯炯一言不发, 他的心情过于激动,已经无法组织正常的语言了。 时近中午,清华园新生半日游基本告一段落,同学们对自己系馆的猜测达到 了最热烈的高潮。终于,他们在一排简陋破旧的平房前停了下来。大家正在交头 接耳嘀咕,这到底是另一个食堂呢,还是一处澡堂。只见辅导员面露羞愧之色, 伸出手,在背后划拉了小半圈,手最后软绵绵地搭在自己后脖颈上,小声说: “那什么……这就咱们系馆。” 顿时,所有人都瞪着这排小平房,心情悲愤。 对高飞来说,最糟的并不是破旧的系馆、身处冷门专业的“第三世界公民身 份”,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这儿来干吗。 每天学的东西,只能让他厌烦想吐。而更让他感到窒息的,是这儿简直就像 一个巨大的工厂,只不过加工的不是工业零件,而是人。所有人干着同样的事情, 被训练成同样的思维方式,拥有同样的价值取向,最后变成同样的“成品”。每 次离开学校,他都觉得自己像只逃离樊笼的鸟。而每次回学校,远远看见西门那 石牌楼般的校门,一块大石就在他心里直压下来。走得越近,压得越重。一旦进 入校门,走在宽敞平坦的主路上,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放在传送带上的零件,顺着 流水线一路滚了进去。 他这才知道自己当初的天真和幼稚。这园子确实还是那园子,那一草一叶一 碑一亭都没变,只是老梁、老王、老陈、老赵、老朱、老钱早已死去,而这里早 已容不下他们的灵魂。 不过这些只是他内心的挣扎,表面上他没跟任何人说过,甚至跟死党肖白也 从未深谈。常常一个人深夜独自徘徊在荷塘,有时清醒有时醉。他一遍遍问自己, 你在这儿想干吗?离开这儿又能干吗? 高飞烦躁地把拒信收起来,走出宿舍。天已经黑了,他买了些啤酒,坐在荷 塘边上慢慢喝着。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三三两两的情侣渐渐消失了,一切都安静 下来。他把剩下的酒喝完,摇摇晃晃,信步在幽静的校园里乱走。夜很深了,正 是睡眠的好时间,园子里大部分建筑都闭上了所有的眼睛。前面的路看不到太多 光亮,这条路,他踩过不知多少遍,此刻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他从不想做什么成 功者,做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他只想潇洒自在地做他自己。但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这个梦想似乎很难实现。他曾以为出国是条出路,现在看起来,这条路似乎也荆 棘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