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救世悉安宁,出世获常住。” ——《首能严经》 坚赞他们日夜兼程,在草原、荒岭幽谷和莽莽深山里紧赶慢跑,七天以后, 他们终于到了卡日泽瓦草原,松吉措的家中。 这是塔森和父亲聪本约好了的,救出坚赞,他们几个就在这里过一个冬季, 等到春天来临后桑佩岭马帮从南部回来,他们在这里会合。坚赞身上的伤还没有 痊愈,在这样奇冷的风寒中日夜兼程,长途奔波,有伤就必定会染上寒,加上在 潮湿阴暗的地牢里几乎一直是带伤关押着,坚实如岩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到了 卡日泽瓦草原他终于倒下了。大病一场的他,在松吉措阿松的精心照料下,康复 得也很快,细心的阿松还到很远的寺庙请来了喇嘛医生给他治疗。阿松是个爱憎 分明的人,对坚赞身世的不幸,她视如自己的不幸,坚赞的复仇精神她很赞同, 她从来都佩服有气概、有魄力的勇敢男子,所以对聪本桑佩罗布的爱里,有敬佩, 有爱恋。 聪本的亲人就是她的亲人,坚赞为父母报仇、为家族雪恨,这是好男儿该做 的。坚赞去布隆德报仇,她支持。坚赞报仇没有成功,她也一样感到非常遗憾, 但她确信,智慧和勇敢均出色的坚赞终有一天会成功的,现在关键的是要把身体 调养好,其他的都不去担心了。 塔森和尼玛没有离开他们,他们俩成了阿松家的好帮手,隆冬时节,坚赞的 身体康复了许多,尼玛也就回耶科草原去了。 尼玛的父母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弟弟也长大了,成为好帮手,家里的牧 事被兄弟俩料理得井然有序,家业开始再次发旺起来,那么给头人上贡赋的份数 自然也增加了。他家常年给头人支应的多是牛马差和一个人差,他父亲常年在为 头人家支应清朝廷官员路经草原时的乌拉(无偿地给官府官员提供马牛等运输、 生活等照料,这是从清朝以来到民国时期康巴藏区都存在的一种官府规定的制度 和义务劳动)。随着家境的好转,头人给予的地位也上升了,家有牛马100 头以 上,就上升为三等差户,地位上升本是好事,但是让人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土 司和头人都有不成文的法规,只要上升到三等差户地位,除了贡赋要增加,还有 义务被土司或头人安排在某年为寺院大祈祷法会担任“西所”,也叫会首,承担 大部分大法会期间所有念经僧侣的食用和法会所需的一切生活开支。这既是一件 光彩的事,其实也是一件让人担风险的差事,虽然担任了“西所”后,可以三年 不支差,但是在完成“西所”所做的一切后,家境破产的可能也就不可避免地出 现。这在土司头人管辖的地方,一些富裕起来的人家就是在这种光荣任务下又贫 穷败落下去,这是土司头人封建领主有意压制生产发展,阻止下层贫民富裕起来, 让他们永远居于贵族之下。 在兄弟俩勤劳、精明的操持下,家业再次走上辉煌。尼玛家已是几起几落。 这样的情况下,有的人户就要给土司头人贿赂大量的财物,就可以买个小头人的 官衔来当。尼玛的父亲就有这样的意思,但因尼玛不太热心而拖延了下来,当这 事还没定夺好,被点派为“西所”的任务就下来了。 藏历新年还没到,尼玛一家就忙碌开了,准备要送寺院的几百斤酥油,宰杀 牛羊八十多头( 只) ,除了这些是他家主要的贡物,还有部分雅州大茶的供给任 务。另外还有两家担负的是酥油、糌粑、牛马差、茶叶、盐等的供给任务。一切 准备完毕,也到了藏历的正月十五。这天,耶科草原几所帐篷寺庙集聚在金黄的 草滩上,僧俗众人在鼓号声中,在和声迭起的诵经声里,在驱邪迎福的寺庙面具 鼓舞中隆重地开始了这年的大法会,尼玛家的酥油包,牛羊肉,一包一包,一驮 一驮地从他们家黑色的牛毛帐篷里搬走,运送到富丽堂皇的寺庙大帐中…… 十天无偿的供给,终于使他们多年积累的财富化为乌有,虽然心里并不好受, 但毕竟这还是供奉给了寺庙,能有什么怨言呢? 这天下午在夕阳里,尼玛坐在还没有返青的草坝上盘算着家底还有多少,望 着几天前还那么热闹的草坝,他觉得家境也如此像梦一样在短暂的时间里就消失 得无影无踪。虽然没有走到一穷二白,但是大大地消耗了元气,一切又得从头开 始,买小头人头衔的事也是不可能的啦…… 一阵响亮而长曳的口哨声在前方不远的草坡上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 头看去,两个头戴金黄狐皮帽的男子骑着马挥着手向他走来,嗨,那是两个他熟 悉的身影,他高兴地双手一拍,站起身,迎上前: “坚赞! 塔森! ” 他们三人高兴地拥抱着,寒喧着,相互你一拳我一掌地擂着对方的胸脯,尼 玛高兴地说: “坚赞身体恢复得不错嘛! 是不是塔森? ” “那当然,阿松都放心地说他现在壮得赛过了牦牛。知道吗? 尼玛,自从他 在土司地牢里逃了回来,他常常说自己就是棵不倒的松树,你说奇怪不奇怪? ” “在地牢里出现幻觉了吗? ”尼玛仔细打量着坚赞,“我看你这棵树是越发 的青壮了,因为那个沃措玛的爱情滋润的吧? ” “再瞎说,我可要……”坚赞笑着扬了下拳头。 “好呀,尼玛,你们俩来试一试,我跟他可是较量了多次,阿松才放我们走 的。今天你们俩来比试比试吧,我来裁决胜负。” “好,就来一个回合,坚赞来吗? ”尼玛兴奋地跃跃欲试脱下皮袍袖挽在腰 上,在手掌上吐了口唾沫,搓搓手等待着坚赞的攻击。 两个青年的摔跤开始了,塔森是个开心的旁观者,他为两人都鼓掌,为两人 助威,显然他们俩是胜负难分地扭抱着,推搡着,从体力和体魄上尼玛都不会是 坚赞的对手,最终坚赞把尼玛抱了起来,并做出要摔出去的样子,尼玛舞起手来 喊着: “别,别这样,我还没跟女人睡过觉呢,死了多可惜! ” 坚赞笑着放下他,塔森在一边鼓掌大笑,“尼玛怎么样? ” “不错,不愧是马帮娃,托驮子的工夫是不错。呀呀,菩萨保佑,我的朋友 一切都恢复啦,真好! 走,回家休息喝茶去,一路累了吧? ” “一点不累,我们是沿途玩着走来的,在卡日泽瓦草原闲着没事,就想来看 看你! ”他说着就坐下来,“这里坐会儿吧,这片草滩上每处都有我们俩留下的 脚印。”坚赞感慨地望着四周说,“家里节日过得好吗? ” “好? 好得很呢! ”尼玛摇着头感触很深地说:“这次大法会我家被头人点 派为‘西所’啦。” “家底还可以吗? ”坚赞关心地问。 尼玛唰地拔起一把草,说:“就这样,瞬间就没了! 多年的努力就连根拔起, 化为云雾。” “你会挣回来的,”塔森安慰着,“下一步怎么打算? ” “我本想跟你们去跑马帮,看来不能这样了,我要和弟弟一起把家业再振作 起来。过几年就该弟弟替父亲给头人支差当活期科巴了。”他说的“活期科巴” 就是不固定的一年约有半年或随叫随到活期给头人支应差务的,有别于长期固定 的死期科巴。 “现在,需要我们帮着做什么? ”坚赞说。 “不,我相信我和弟弟江噶能行,”尼玛说,“完全相信我们能行,但是, 你们看吧,就像是命中注定了我们只能是贫民,每次富起来却很快又穷下去,就 像是爬那座大山,”他指了下天边的那座高耸入云霄的雪白山峰,“我们家几代 人爬呀爬,努力地一个劲地爬着,攀登着。听父亲说,我爷爷那时就几乎可以与 头人的财富相匹配,他做生意很行的,后来因为说他进贡的大茶中有草饼掺假, 把他的所有财产没收了,一气之下,病倒了,就再也没有振作起来,直到去世。 父亲从一贫如洗开始起步,到了坚赞来的那几年家业开始好转,我母亲和奶奶都 说是坚赞给我们带来了好运。” “不是我,应该是‘九眼珠’。但是那年也是因为它和我,你家又被头人洗 贫了。” “是的,今年我们又滑下了山脚。想想未来是什么? 就这样反复上下,没有 奔头,说不定还是回到原地,想到这些真是没劲,我都不期望爬上那山顶了,这 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 尼玛茫然地注视着远山,叹着气说着。 “我不信这是命运在作怪,尼玛,”塔森愤愤地说,“我相信我父亲说的,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尼玛,如果没有这些头人、这些没道理的规定,情 况是这样吗? 俗话不是说权势者的法是黄金做的枷,看起来好看,可它只对无权 势的百姓戴,他们可以命令任何平民支应任何他们认为该做的事情,他们自己聚 敛了那么多的财富怎么自己不去做这些事,‘西所’之类的差事应该是量力而行 嘛。” “说得对,塔森,我也这样想,”坚赞慨叹着,“那时我们还小,对头人的 无理欺负只有恐惧和愤怒,什么也不懂。”坚赞伸出手臂说,“这耻辱的符号其 实是烙在我心里的,那次,我母亲和我蒙受了侮辱就因为他们胡乱猜测说我偷了 寺里的供灯,父亲的冤死,我和母亲遭受的苦难,我心里只有仇恨,所有的屈辱 和苦难在我没有能力洗雪的时候,我都必须努力忍耐,吞下所有的苦难和不幸, 一切为了长大报仇。跟随聪本这么多年,走南闯北,看见听见人世间有多少冤屈 不平啊,为什么? 有命运的作弄,有的是什么呢? 有的完全是人为的。那些没有 善根的权势者,根本就是嘴里念着慈悲经,心里却比锅底黑,一肚子的坏水。森 格的眼睛好好的,就因为一桩小事,一只眼就没了,还有那个因为我而冤死的扎 西,还有许多被欺辱的……仔细想来,这不是菩萨和神安排的,他们也许不知道 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冤屈和苦难。” “可那些背离了神和佛陀意志的人却并没有被天谴责! ”尼玛说道。 “怎么不会,会的。罪业的感召终会导致恶的报应,也许不在今世,在来世, 在轮回里终究要被惩罚的! ”塔森肯定地说。 “当人世间被贪婪、被邪恶充盈时,会有神或神的使者来临世间,神子,格 萨尔就是佛派到人间驱邪恶、扬真善的。他和金刚战神一样,会来驱逐人间的丑 恶,也许只是时候不到而已! ”坚赞说。 他们虽然都这样想,但这种期盼神来灭除人间罪恶的愿望究竟什么时候能出 现,谁都茫然,世代善良的人们都这样盼望着,即使遥遥无期,也是一种希望。 尼玛叹口气,笑了,他拍着坚赞的手臂说:“你不是就做了回红金刚吗? 感觉有 神灵附体吗? ‘’ 坚赞和塔森都会意地大笑起来,坚赞开着玩笑说:“如果我是降神人,那还 可能。要真是红金刚,说不定早把那个家伙的命送进地狱啦。” “那我们都可以为你松口气了,”尼玛说,“好啦,现在我们该回去喝茶了, 我们几兄弟好好地玩上几天,你们就多待些日子吧。” “好啊,就怕你养不起我们呢! ”塔森笑着说。 “没问题,你们可以给我干活呀。” “你就暂时当当头人吧,我和塔森当你的科巴得啦。” “那我可赚了,有这么两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干活,不愁发旺不起家业。但 问题又会来的,大头人会以他很恰当的理由把你们俩都搜刮走。” “噢,是呀,那不就惨了吗? ” “不行,这桩买卖做不得。” 他们三人调侃着生活中的苦难,说说笑笑地踏着松软的金黄枯草地,牵着马 向不远处的牛毛黑帐篷走去。 天气好晴朗,早晨远远近近的草地都染上了灰白色的一层霜花,在阳光下闪 着晶莹的柔光,空气清冽得把肺腑都洗得明净如碧空一样干净。喝过早茶,三个 青年人身背叉子枪,头戴皮帽,来到了白姆措湖边。童年时候,这汪美丽明净的 湖水在坚赞的心里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坚信白姆阿婆说的等到湖水里神奇的莲 花盛开时,父亲就会来与他和母亲相会,那个梦想曾经安慰着他,童年的梦想里 这个梦是他最渴盼的。十几年过去了,湖水依然那么碧翠地躺在草滩上,卧在苍 茂翠郁的山岭下。这个季节湖水边已经凝结起冰层,看上去就如同神话世界里一 块镶嵌着金银边的神灵的翡翠,阳光下闪耀着晶莹的光环,这样如梦似幻的圣湖, 没有谁不相信这是神的湖水。坚赞对这湖水有着特殊的情感,他们下了马,走近 湖边,坚赞双手合掌于胸,对湖水默颂着什么。 他们敬畏地向神湖默祷完,就到供奉他们的“九眼珠”的地方祭拜着,岁月 的洗沥,风雨阳光的剥蚀,“九眼珠”已经变成了湖旁的守护神一般,雪白的头 颅骨上是鹿角似的犄角,望去真如精灵一样,永远伫立在高高的巨石顶,看护着 眼前的草滩和湖水。 尼玛用马鞭指着身后的草滩说:“坚赞,还记得吗? 我们用烟火攻雪猪洞。” “怎么不记得? 每次想到青烟从四面八方的草地上冒出来的情景,我都忍不 住想笑。” 尼玛给塔森兴致勃勃地讲着他们小时候的壮举,三人都高兴地笑开了。 太阳明媚,湖泊如魔幻之镜,三个青年的心也充满了明净的神性。他们在湖 边一块巨大的青灰色石包上坐下来聊着。远处天边那座直插蓝天的牛角神山,银 白似箭,伟岸雄奇而神圣。坚赞指着它说: “小时候阿婆经常给我们讲,神山的一个洞里有把聚足了神力的宝剑藏着, 那时,我多想快点长大,有一天能登上那座山,找到那个藏着宝剑的洞,取回宝 剑,杀死夺走我父亲生命的坏人。现在想来,那宝剑也许仅仅是个美丽的传说。” “我深信不疑! 我们这里从头人到平民谁不希望得到它? 只因为大家一直信 守、相信神山洞里神定了一句咒语,所有的人都必须信守,因为祖先和神的承诺, 所以没有人敢去违背,只有修成正果的高僧或心智完美的人才能取走那把宝剑。 据我阿婆讲,在她的爷爷时代出现了一个歹毒贪婪的强盗,他听说这山有个藏宝 的洞,不听信老人的劝说,还大骂‘什么神咒? 什么诺言? 都是鬼话,财宝才是 神咒,金子银子才是诺言! ’他带着一帮人去寻洞探宝,神洞找到了,财宝找到 了,他的高兴劲儿可想而知,但是山神却震怒了,排山倒海似的雪崩冰塌开始了 ……” “全死了? ”塔森惊奇地问。 “那当然! 全部。据说那年牛角山崩塌的冰雪把四周的河流都堵塞住,决口 后遭了洪水灾害,冲走了无数的人和牛羊,冲毁了房屋……” “你们相信那是真的吗? ”塔森说。 “那是一次特大的灾难,嘉绒谷、木雅坝、道乌等地死了许多的人和牛羊。 经书里都有记载的,是真的! ”坚赞说。 “坚赞,干脆我们去找找看,也可以证实下这种种的说法。我很想知道那个 神定的咒语是什么! ”塔森说。 “对呀,坚赞,我们去看看,究竟是不是。老人们一代代都这么说,那么我 们信吗? 如果将来的儿孙问我们:‘这是你看见了的吗? ’我们还是这样说‘老 人说……’这样就没意思了! ”尼玛说。 “宝物和宝剑可是镇山之宝! ”坚赞说。 “是呀,所以我们几个应该去见识见识。”尼玛激动地说。 “它可是战无不胜的宝剑,没有谁能得到它。”坚赞说。 “也许我们几个可以看见它。”尼玛说。 “不过我们不是高僧,也不是心智高妙的人……”塔森说。 “也许我们三个加在一起就具足了完美的心智,就可以……”尼玛说到这, 这时一个少年骑着马,狂奔而来,边跑边喊着,打断了三位青年正热烈向往的话 题。 “尼玛,阿哥尼玛,快,出事啦! 出……”尼玛的弟弟江噶急速地跑近了, 焦急地含着泪气喘吁吁地说着。 “什么? 出什么事啦? 江嘎! ”尼玛一跃而起迎向弟弟。 坚赞、塔森也都跟着从石包上跳下来,牵来马。江噶几乎是哭着说完的,他 们几个听毕就急忙骑上马飞奔而去。 当他们赶回家时,父亲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是被乡亲们送回来的,左脚 血淋淋的,把白色的羊毛粘子靴筒都浸得鲜红一片。尼玛痛心地看见父亲衰弱痛 苦而惨白的脸在微微痉挛着,他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扑在父亲面前,抚摩着伤 痛已极的老人说: “阿爸,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啊? ”父亲是被头人抽了脚筋,这样的 事在土司头人的领地里是常有的事,但万没想到父亲前天才迈着大步走出家,今 日却是躺着回来,而且一只脚永远也站不起来了。忠厚勤劳了一生的父亲为什么 平白无故地遭遇了这样的不幸? 原来,今年的春季草场调整开始公布,出人意料,头人把一块没人愿意去放 牧的劣质的草地分派给了尼玛家,而他们家常年夏季放牧的草场却调整给了头人 的监工小头人家。每年,土司或头人一般都要对自己地盘上的各牧区的牧情进行 了解,牧场要统一划拨,牧场都是名为公有,实际并不是,都是土司头人说了算。 往往是靠近水源、春暖夏凉、草势茂盛的谷坝草滩的牧场首先就是划归贵族阶层 以及土司头人的亲戚朋友等等关系亲近的人户,余下的劣等而又边远的牧场才划 给贫穷牧户,如果有足够的钱财去贿赂、去说情,身份不到位也可以得到较好的 草场。如果谁让头人心里不舒服了,牧场好坏的调整就会关联上,牧场好,牛羊 发展自然就容易兴旺,反之,一连串的恶性循环就会让人穷困潦倒不堪。 远离头人家牧场的尼玛家的经济实力在头人没有怎么察觉中又赶了上来,可 以说他家的牛羊群迅速的发展状况足可以列为小头人的地位,可谓牧主或富牧了, 经济地位的上升,并不是政治地位的上升,要想提高政治地位还得巴结头人,贿 赂头人,尼玛家是本分的牧民,要去买头衔还真是不好开口。年轻的大头人刚接 替身体状况不好的老头人父亲,小时就因为要抢走坚赞和尼玛的“九眼珠”而大 耍无赖的胖少爷,长大成了身体强壮的年轻头人,他的专横与跋扈胜过了他的父 亲,年轻而踌躇满志的样子,对什么都要去大加干预以显示他的权力和他自以为 出色的才干,许多时候让属下的小头人们无所适从。一些小头人就开始花很多时 间跟在他周围,天天汇报工作,汇报想法,说长道短也就开始了,那些不常跟他 屁股后面转悠的小头人,哪怕你是忠心耿耿地为他卖命,他也会以为你是在违背 他或者是你把他当成了无能之人,他常常到处显示他的威仪,对牧户或身边上上 下下的人都可以大加辱骂一番。这次牧场大调整就是他新上任以来开始的第一个 举措,一些嫉妒尼玛家家境好起来的人在年轻头人的耳朵里灌了些坏话,加上尼 玛一家都是诚实本分人,不善巴结和讨好,他就把目标对准了尼玛家。年轻的大 头人分明记得在他小的时候尼玛家就发旺过一次,被父亲找了个借口轻而易举地 就没收了大部分的家产,充盈到了自家的财产中,现在又发旺起来,可这家人除 了完成贡赋、支应差务外,似乎再没有别的表示,没有感到这是他头人的恩泽而 加倍感谢,他家发旺了,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似的。大法会结束后,他家的元 气是大大地折损了,对这种不吭不哈的人要收拾真是太容易了,但他可不会像父 亲一样给他们留点余地,他做事可要彻底干净,既要稳,还要狠,这是他的原则。 他听信了一个小头人的谄言,也接受了贿赂,把尼玛家常年牧畜的说是风水宝地 的高山夏季草场划给了那个小头人。这位小头人家常年放牧牛羊畜群,草场退化 严重,对畜牧很在行又善于管理牧场的尼玛的父亲来说,他早就看出小头人那片 许多年前本来好丰茂的草地一年不如一年了,怎料这劣质的草场却在今年划给自 己。在大头人的大帐篷前召开耶科草原牧民大会,通知各户今年牧场的搬迁时间 和调整情况,会后常年给头人家支差的尼玛的父亲就难过异常,敢怒不敢言。事 情却又那么凑巧,他独自闷闷不乐地低着头走,心里的积怨使他忍不住地叹口气, 然后愤愤地“呸”地一声向草地上吐了口唾沫,还用脚在唾沫处用力踏了一脚。 这时偏偏是那个小头人经过他身边,他却一点没察觉径直走了。 没想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很快他就被大头人差来的人拉回了官帐,罪名是抗 拒法令,对头人心怀极度不满,吐唾沫诅咒了头人,马上抽去一只脚的脚筋! 看着父亲血淋淋的脚,母亲痛苦哀怨地流着泪为父亲包扎着,弟弟恐惧地哭 泣着,尼玛含满泪水的双眼愤怒得要爆裂了一般,他嗖地跃起来,抓起叉子枪说 : “我们不能就这样受欺负,阿爸从来没有犯过一条头人的王法,他们的贡赋 和差务没有耽误过一次,凭什么这样欺负人,抽去阿爸的脚筋,我不服,绝不服 ! 非要去评评理! ”说完向帐篷外冲去。 “尼……玛,尼玛……”父亲着急地忍着痛有气无力地喊着。 母亲哭喊着迅速地扑上前,一把抱住尼玛的脚说:“尼玛,你别昏了头呀, 你评什么理? 你难道想去送死吗? 难道你想让阿妈看到家里再出一个被废的人吗 ? 忍了吧,你怎么斗得过权势者? 已经都这样了,你司千万不要去! ” 坚赞和塔森为尼玛家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但明摆着的,这一去即使不死, 也不会健康地回来。他们拉住尼玛的手,劝慰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的尼玛无奈 地把头靠在坚赞的肩膀上大哭起来。 这天夜里,他们都没有一点睡意,三人挤在一顶不太宽敞的牛毛帐里,尼玛 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索性坐了起来,坚赞和塔森推开盖在身上的皮袍,坚赞说 : “看来今天晚上我们都睡不着啦,干脆起来聊聊吧。” “坐着会冷的,喝酒吗? ”尼玛问。 “行,喝点。”坚赞赞同道。 “最好喝热酒吧,我过去拿。”说完,尼玛出去了一阵,到父母歇息的大帐 篷里去煨酥油酒,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陶壶,几只小木碗。帐篷里虽然没有 火,但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沉默地喝了几碗滚烫的酥油青稞酒,坚赞和塔森怕 触及尼玛的伤痛,他们俩提起了话头,从桑佩岭马帮说到西藏三大寺庙商,又说 到布隆德,当提到布隆德两个美丽的公主时,坚赞却沉默了,现在在他情感世界 里,他对他终身仇恨的仇人的女儿沃措玛越来越爱恋了,他努力想忘掉她,越是 这样心里越被她占据着,见他闷闷不语,塔森说: “怎么不说话了? 说到你的心上人了吗? 你是交了好运啦,还好像不高兴。” “这是什么好运? ”坚赞苦笑了下说,“我倒是希望不撞上这种好运。它使 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你们说说,这真是怪事,为什么偏偏会爱上仇人的女儿? 能 把她忘掉是最好的! ” “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是很重情意的人,况且那两个仙女一样的女子谁爱上 了都不可能忘的,要是我,两个都要! ”塔森开着玩笑说。 “知道吗? 沃措玛放我走的条件就是要我忘掉仇恨,难道因为爱就放弃我这 一生复仇的愿望吗? ” “如果这样,这是我们男人的耻辱! ”尼玛终于开口了,他狠狠地说,好像 在说自己似的。 “是的,我做不到。我常想,为了爱一个女人放弃深重的仇恨,我还是好汉 吗? 今天看见尼玛父亲,我眼前闪现的是十几年前我父亲躺在血泊中身上还插着 一把刀的情景,这都是血海深仇的事啊,怎么能忘! ” 塔森说:“坚赞,其实你应该感到些欣慰了,你报仇行动了两次,两次都成 功了一半。” “不,两次都失败了,他还活着呢,那个恶魔! ” “不,这两次的袭击对那个年龄的人来说已经是重创了,我敢说,你的逃出, 对他的精神压力是很大的,他会在恐怖和担忧恼怒中逐渐垮掉,然后就是躯壳的 衰败,你不用再去杀他,他也会在惧怕中病倒,然后慢慢地死去! ”塔森很有见 解地说。 “老天,你说什么? 让他慢慢死去? 那可真是好死他了,我可梦想着他死在 我的刀下,亲眼看见他身体里邪恶的血流尽流干! ” “对,这才叫复仇呀! ”尼玛很同意,把空了的酒壶往旁边一推说。 “神啊,为什么把人一生中最恨和最爱的事都同时摆在我面前? ”坚赞苦恼 地说。 “爱上了仇人的女儿,这是不好办的事。但依我看,爱是可以使人忘记仇恨 的,坚赞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尼玛争辩着说:“不,恨也会摧毁一切的。” 坚赞说:“不对,如今我面对的就是爱不能使我忘掉仇恨,恨不能使我忘掉 爱,我就像一个死不下去活不过来在中阴(指人从死亡至再次投生期间的身心( 五阴) 。其身体称为中阴身。也就是说,众生死亡后,未投胎、未入轮回之前的 身体,称为中阴身。有两种人不存在中阴身:大菩之人,死后直接升天,或修炼 圆满,由觉者接引至佛国世界;大恶之人,死后直接进入地狱中)里无法选择是 进天堂还是六道轮回的灵魂。再大的幸福,再多的快乐都无法让我快乐起来。” 尼玛叹口气说:“仇恨,怎么可以忘? 父亲被残害,我心里就憋着怒火,我 也想把那个人的脚筋抽了,让他来尝尝这滋味。小时候就是因为这家伙,我们的 ‘九眼珠’就死了,因为这家伙,我家财产被没收了好多,坚赞和你母亲也受侮 辱被赶走了。他可是去过拉萨贵族学校念书,我以为书念得多就会懂道理更多, 看来他比他父亲还坏,狠毒就是他的本性。" “那年,他父亲所谓的断案,硬让我和母亲背上偷窃的罪名,让我们蒙受了 好大的侮辱,尼玛家也受到了牵连,不是那次诬陷被赶,我母亲也许不会死去的。” 尼玛激愤地突然说:“我真的很想去把他杀了才解恨呢! 真的,我要这样做 ! ” 坚赞和塔森吃了一惊,坚赞说:“尼玛,可别贸然行事,你行吗? ” “坚赞的复仇每次都准备得那么充分,万无一失的样子,可都失败了,命也 险些搭上,你一个人怎么行? ”塔森说。 “你们是觉得我没能耐、没有具备足够的勇猛吗? ” “你有,但这就够了吗? 很可能是站着勇猛进去,横着悲惨地出来。你不是 说你还没跟女人睡过,死了多可惜! ”塔森调侃着劝说道,塔森从小跟随聪本走 南闯北,听见看见人世的不平和沧桑真是太多,经历了许多的危难和艰险,在他 身上除了有许多优点像聪本,他做事还十分谨慎小心,他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坚赞赞同地说:“塔森说得对,仅有勇猛是不够的! ” 尼玛苦涩地笑了笑说:“反正我的主意定了,我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地憋着 过日子。” 坚赞和塔森没有再言语,沉默了很久,坚赞忽然说:“尼玛,我们俩一起干 ! 独石支不起锅庄,独木撑不起帐篷! ” “你,你们? 什么? ”塔森惊讶地道。 “我就不信我们一起收拾不了那个家伙! ”坚赞肯定地说。 尼玛激动地搓着手掌说:“对呀,独柴烧不开清茶,我们兄弟一起干不愁成 不了! ” “我也加入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塔森说。 “不,塔森必须回去,这是我和尼玛的事。你先回卡日泽瓦草原去等聪本他 们,估计再过十几天,他们要出发了吧。我和尼玛办完事就马上回来。” “你们把事情想远些啊,事情办得顺利又怎样? 你们想过没有,尼玛可以远 走高飞,那么他的父母弟弟呢? 在这个时候去杀头人,难道他们就想不到是你尼 玛干的吗? ” “对,塔森说对了,”坚赞击掌道,“我有个主意,保管他们认不出我们。” 塔森比坚赞长两岁,他一直把坚赞当作自己的亲兄弟,父亲临走时一再叮嘱 他要和坚赞安全地回来,现在又遇上这样的事,他能不介入? 朋友兄弟的事就是 自己的,他怎么能袖手旁观? 他说: “看来不这么做是平不了怨愤啦,我也加入。” “塔森,这不关你的事,”尼玛说,“要是事情不顺利,把你也牵连了,那 可……” “我们三人在一起就不怕成不了,锅庄要三石才能立,人要三人才能成一伙。” 塔森自信地说。 “塔森,你必须先回,松吉措阿松会担心我们怎么一去就这么久,再说了, 如果我们俩有了不测,聪本至少还有你在,他们也知道我们的来去,如果我们一 起完蛋,我对不起阿哥你,也对不起聪本。” “如果我一个人回去,我会安心吗? 父亲也会责备我的。他一样是很在乎你 的。” “你要介入,那我就不干了。”坚赞不悦地说。 “我也是。”尼玛说。 “算了吧,别诓我了,就这样吧,不管成不成,我就介入这一次,算是路见 不平,拔刀相助,行了吗? ”见他们二人都没表态,塔森便说,“就这样啦,我 比你们年长,听我的。” “那……那就此一次吧,”坚赞沉思着说,“我们一起干,但是只许成功, 不许失败。” 三人在黑暗里把手握在一起,都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 耶科草原的牧民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没有定居点,一年四季都是在牛毛帐篷 中居住,惟有大头人和他的几个经济条件好的亲信小头人在一个宽阔的背风向阳 的谷坝上建有土木结构的“崩科”房,这是大头人冬季的盘踞处,到了夏天,他 们也是以帐篷为家,搬往高山牧场。大头人的房屋是一楼一底,底层是土石墙体, 绛红色半圆木精巧嵌砌拼结出二楼墙体,楼房不高,占地面积很大,大院坝是草 饼垒起的围墙,看上去跟农区的土司、头人庄园很相似,只不过,在围墙外的草 坝上,有木板栅栏、牛粪饼垒筑的牛羊圈,看上去就知是殷实富贵的人家。房顶 上高高插着一支既是祈福消灾又是祭祀战神的系着五彩经幡的箭。这是片气温和 暖的谷坝,山坡上经幡猎猎,头人家成群的牛羊牧放在这片水草丰茂的革坝上。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牧归的时候,牛羊在下人和牧工的吆喝下都在往头人 家院外的草坝匕归聚,一片繁忙热闹的景象。大头人的官寨大门打开了,撞响了 门顶上的铃铛,在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里,几个下人拥戴着敦实、傲慢、皮肤白净 的年轻头人走出,他一只手揣在毛呢羊皮袍里,慢慢走着,看着,一副居高临下 的派头,扫视着暮归的牛羊群和下人们转溜了一阵,就满意地回去了。在他眼里, 一切都与往常一样,这片天地从古至今都是他家的,他万没想到此时有人正悄悄 地躲在远处窥视着他的一切举动。 初春时节,草原的夜依然很寒冷,躺在温暖舒适的木屋里,酣睡在惬意暖和 的羊毛被窝里真是件幸福的事儿。深夜里偶有几声牧羊犬和藏獒的吠叫,使清寒 的夜更显寂静。 年轻头人在暖暖的被窝里酣睡,张着嘴偶尔打几声呼噜,睡梦里他突然感到 有什么东西在他嘴唇上碰触了下,尖刀一般冰冷的东西又触在舌面上,他一下惊 醒过来,在黑暗的朦胧中,一个黑影就站在床头,他知道了插在他嘴里的真是一 把冰冷的刀刃,他想大叫都是无法叫喊了,只是迅速地抬起手想抽开那把刀,但 是舌头上是一阵的剧痛,只听面前的黑影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 “别反抗了,不然刺破你的喉咙! ” 他惊恐地感觉到还有一个人从门口悄然走进来,并用皮绳把他捆绑了起来, 嘴里塞上了毛巾。多病的老头人的房间就在隔壁,他同样也被绑了,因为老头子 怕冷,他房间里的火盆是彻夜烧着微微炭火,正好在火盆边放置着一根拨火棍, 在微弱的火光里能看清的也只是个满脸漆黑、着黑色披风的人,那人把拨火棍插 进了火中。他的嘴里也堵上了什么东西。 这黑面人在屋里翻找着东西,抱着一大堆东西走出门去,又很快回来。然后 黑面人拿起火炭上冒着烟的拨火棍对准老头子的额头就是猛力的两下,烧得他痛 昏过去。这时只听见隔壁有人从鼻孔里发出哼哼声,那是另外两个黑衣黑面人把 年轻头人的脚筋挑断了。 对这突然出现的噩梦,头人不知这是强盗还是魔鬼出现,在极短的时间里就 结束了这一切,他们临走时,还留下了这样的话: “神是要惩治恶人的,拿走你家的财物是为了布施给穷苦的人,谁要是去搜 刮回来,谁就要遭到报应的,这次就留下你们的性命吧! ” 后来,在疼痛中哼哼着几乎要昏迷的年轻头人,仿佛听见远处有羊的咩咩声, 他脑海里萦绕出一个问题:我的牛羊也被牵走了,那几只非凡的狗啊,怎么不咬 死他们呀? 他勉强地、努力不断用屁股撞击地板和板壁,很长时间才有下人惊慌 地跑来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头人的官寨里像炸开了的酥油锅,哭的闹的呻吟的叫唤得 一团糟,在大头人的家史里,这样的不幸事件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发生,居然有 人能轻飘飘地走进来,轻而易举地拿走财物还伤害了头人! 谁有这样的胆识和能 力? 第二天耶科草原贫穷牧户从低矮的牛毛帐篷中掀开门帘时,都惊讶地看到了 奇迹,发现门旁放着布匹或衣物等,或者还拴着几只活生生的牛羊呢! 他们先是 惊诧得了不得,继而是惊喜和感激,阿哩哩,交松切! 菩萨终于显灵了,大慈大 悲的佛祖啊,要让贫苦的人过好日子了! 这样的说法也很快像风一样吹遍了草原, 而头人家不知哪个下人传出:昨晚黑面金刚神灵显现在头人家,少头人和老头人 都被惩罚了! 这几个被称为金刚神的黑面人当然是坚赞、尼玛和塔森,这事情除了他们三 人自己知道,谁也不晓得,包括尼玛的父母兄弟都不知…… 坚赞他们忙碌了一整夜后,疲累得在小帐篷中睡了整整一天,黄昏后终于睡 够了才出来,他们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昨晚头人家里发生的事情和好几户牧人 家收到的特别“礼物”,家人津津有味地叙说着,三个青年装着饶有兴致的样子 听着,心中却都大喜不已,最让他们感到喜悦和痛快的是人们都说是金刚菩萨在 草原显灵了。他们三人兴奋了几天,被人颂扬的好事情居然干得那么漂亮,真是 荡气回肠啊,在这种意犹未尽的心境下,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这三个年轻人的脑海 中升腾…… 在耶科草原以西的雅砻江河谷东有一个叫丁真扎西的大头人是个贪婪、凶残、 狠毒的家伙,对他的科巴和牧户十分凶狠。这是个春寒料峭的傍晚,阴云密布的 天空压得很低很低,狂风呼喇喇地扫荡着天地,那片叫喀如的牧场是丁真扎西头 人的大牧场,它离头人官寨较远,在这里看管牧事的是小头人和几个监工,牛有 三百头,羊就更多了,几声吆喝,牧工往草地上撒着盐,牦牛们丢着毛茸茸的尾 巴,从四面八方兴冲冲地跑着回来了,它们都喜爱吃盐,富裕的人户有条件给牲 畜适当喂些盐巴,这样有助于牛的生长和发育。劳作的牧工和科巴在大风中忙碌 着,帐篷旁的草坝上牦牛被拴在那儿,一排一排牢固钉在地皮上的绳扣处,有的 牧工正忙活着给牛群添草料,因为这是青黄不接的季节,自然放牧的牛群是吃不 饱的,一般富裕人家都会在前一年的夏秋季节大量地储备干草,确保这样的季节 牛羊都有草料补给。忙完的人们在监工的招呼声中,除牧工外,科巴和娃子们开 始进帐篷领取今天的晚餐。这些支差的科巴和娃子喝的是看不见油珠、品不到茶 香的清茶,吃的糌粑就更是劣等的了。这时在帐外的风声里,似乎传来了狗叫声 和牛羊的叫声,有的人忙跑了出来,套好的牛群已经被什么人放开了大部分,只 见几个红脸红披风的家伙干净利落地干着他们的事,镇静而迅疾地跃上马,一个 红面人在前边驱赶引领着牛羊,两个红面人端着箭,背着叉子枪掩护着退去。目 瞪口呆的人们愣神看着,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头人迅速反应过来,他大喊起来: “强盗,有强盗来抢牛羊了,大家快追呀! ” “对呀,别让强盗跑啦,快! ”有人开始应和着。 “谁抓住了,头人一定有赏! 快啊! 牛羊被抢是要被杀头的! ” 几个监工着急地喊着鼓动着,他们拿出叉子枪跃上马追去,一些牧工和科巴 也拿出箭或粪木刮、棍棒等等追赶起来。一个监工举枪瞄准最后面奔跑着的一个 红面人,正待射击,自己左肩就先中了一箭,接着另一个红面人对着追赶来的人 群上空开枪了,大家都立刻停下,被钉在了地上似的,这时其中一个红面青年大 声说: “大家别怕,我们是专门来处置贪婪吝啬的头人的,这些牛羊你们都可以牵 走,离开这里,去远远的地方过自由的日子去吧,别犹豫了,马上就走吧,赶上 足够的牛羊,马上走! 相信我们,我们来保护你们离开! ” “谁敢,我马上要他的命。”一个小头人喊道。 “你要他们的命,我就要你的命,不信可以试试! ” 没有谁敢再阻拦。 这下有人终于相信了,大胆的牧工和科巴开始行动起来,赶几头牦牛就开跑, 胆小的迟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三个红衣红面人也赶着牛羊走远了。丁真扎 西的牛羊就这样被这几个神秘的红面人洗劫走了一半,这些劫走的牛羊很快就分 发给了散布在草原上的困苦的牧人。 这件事像夏日草原的惊雷,炸响在雅砻江河谷,惊醒了许多贫穷的人,更使 那片区域的土司头人震惊了,贵族和贫民都对这几个“红金刚”感兴趣,打探寻 找起他们来,一些贫穷人家的青年也生发起热望,想要加入红金刚侠客的行列里 …… 初战告捷,一连两次的成功,使坚赞他们三人的斗志非常高昂,充满欢欣和 满足。仇也报了,金刚菩萨的美名也传扬开了,对穷苦的人,他们也帮助了,除 恶扬善与积公德的事都做了,这是何等快乐的事,他们现在要做的事就是隐蔽起 来,等与聪本的队伍会合后,照样好好做马帮娃,坚赞报仇的事只待来日了。在 这期间,在尼玛的一再鼓动下,他们决定到牦牛角神山去探究真的是不是有神洞, 真的是不是有神圣之剑。 这是藏历的三月。白姆措湖心的冰已经化开了许多,在翠绿的湖水边缘还冻 结着厚厚的水晶一样的冰层,牛羊和人还是可以从冰层上走到对岸神山脚下那片 达玛花丛林带,这片花丛已经是绿叶茁壮肥美,花蕾还坚实地打着骨朵儿,正静 静等待着她们应该绽放的季节的来临。每年冬春季里的几场大雪都会使神山山腰 以上长久覆盖着厚重的积雪,现在在山腰下那片红杉树林中,阳光没有走到的地 方,还积着雪,一道高高的、宽厚绵长的已逐渐在融化的银色冰峰,仍坚固地凝 筑在雪峰下的山腰沟壑,到了初夏至秋,这宽长的冰幔就变成了神山冰雪融化之 水和哗哗流动、飘飘飞扬的大瀑布,穿过森林,流过山崖悄悄地、从无法察觉的 地方神秘地浸入山脚下这汪美丽的湖泊里,圣湖从没有干涸过,圣湖是神山的妻 子,千百年来,它们从来就是这样相生相息,亲密联系在一起的。 有冰层的时候走过湖到对面神山下,那是很方便的捷径,三个青年把马匹留 在附近神山脚下一户牧人家,请他们看管几天。背上必需用品和干粮徒步开始穿 林登山。 走过还没有开放的杜鹃丛,进入松树林,这片树林里栖息着许多的飞禽,它 们被这几个不是来狩猎却背着枪、挎着刀的三个寻找奇迹的青年人惊飞得咋起咋 落。肥硕乖巧、羽毛漂亮、长尾飘飘的雪鸡被吓得扑棱着翅膀在树梢间飞来飞去。 白鹇鸟和红尾鸟、绿啄木鸟、珍珠鸡等等一群一群,在他们头上、身旁穿来飞过 的,偶有两三群獐子胆小地奔逃而去,一些红的、黄的、莹蓝的、翡翠色的艳丽 鸟群唧唧呖呖地叫着群飞群落,树林里热闹喧腾起来,大尾巴松鼠上蹿下跳、忙 碌紧张的样子,三个青年也开心地搅和开了,口哨声、吆喝声混合着鸟的鸣叫和 “扑扑”的翅膀飞翔声,森林鲜活得就像是一个色彩绚丽、动听、恢弘的天籁大 和声,绚丽的音符,在美丽的大自然舞台里奏响,感觉这一切乐舞都是天神世界 的。 正午的阳光从树梢顶斜射下来,像一道道光柱,把雪鸡美丽的斑斓长尾羽毛 映得更加闪闪荧荧,尼玛敏捷地捉住一只雪鸡,惊恐的雪鸡惊叫着,他抚摩了几 下又开心地把它放了。 这里是神山,藏民都不会擅自在这里打猎杀生,可以说在这茂密的森林世界 里还从没有人来放过一枪。他们在这里休憩了一阵,吃过干粮又继续往山上攀缘 行走。 这座雄伟的牦牛角雪山仍是南北纵横走向的四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横断山脉的 一部分,也是贡嘎雪山庞大山系的一族。这座神山顶终年积雪,冰川体绵延浩阔, 那高高刺插云霄、酷似牦牛犄角的雪白山峰和它周围上下的森林、花海、湖泊、 草滩、繁多的飞禽走兽构成的奇丽、雄俊、神妙,怎么不会让世间的人类滋生出 许多的故事和传说? 怎么不会是神灵喜欢的地方? 这样的山怎么不会是聚足了神 性的山呢? 坚赞他们走过的每片森林,每个山峰,每条溪涧都有神灵栖息、神灵 化身的传说,对所有的传说他们最确信和最牵魂的仍是关于神剑的传说。 第三天,他们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走进了冰川积雪的山峰。阳光照在冰雪 上,格外耀眼刺目,长长的冰舌像刀刃一样闪着光亮,放眼看去,这里几簇,那 里几团的白蓝之光在闪耀,一只苍鹰从他们头顶轻轻滑翔而过,盘旋着飞远了。 为了不招致刺眼的白光对眼睛的伤害,坚赞和塔森、尼玛忙把头发披散在额前挡 住刺目的光。置身在奇异炫目的世界里,他们遵循着藏民千百年来沿袭的规矩, 在雪山下没有大喊大叫,只轻声交谈着怎么寻找神洞。尼玛走到一块高凸的峭崖 冰舌尖上,对着雪山主峰,敬仰地双手合起,尼玛先颂起来,这是神山的赞颂词 : 耶玛嚯 您,牦牛山神啊 披一身晶莹璀璨的水晶衣 幻化出神牛的角刃 把您四方的人众护佑 您手捻着珠宝播撒着福分 您左心室藏神圣的超越之剑 那神圣的剑之光辉 永远保佑着生灵兴旺 向您,山神前我祈请 加持愿望自然获成就 坚赞和塔森走到尼玛身旁,揭下皮帽放于胸前,坚赞虔诚地接着颂道: 乌金莲花生前我祈请 加持愿望自然获成就 若有聚足福缘的人为利众生 开启神性之宝 我以大勇气发下利益众生之无伪誓言 心无疑虑专一祈请 嗡啊訇班扎咕噜贝玛悉地哄 吟完颂词,一旁的塔森说:“我觉得颂词里好像就有隐语。” “如果真有宝藏或神山之剑,应该就在这片悬崖一带了,再往上就是无法登 上的冰雪谷峰了。你说有隐语,也许……对,‘左心室藏超越之剑’? ” “‘撒一片松耳石的绿色藤杖’对啦,还有一句我忘了,这就是说的森林嘛, 超越之剑就该是在神山左方心脏一带了。”尼玛说着就探究地观察起四周来。 塔森说:“那我们就沿着这片青石岩围神山正方向之左找一找,你们看行吗 ? ” 尼玛和坚赞都赞同:“行,就这样,我们沿同一方向分散找。” 三人选定各自的路线攀缘搜寻了很久,但始终都没有发现什么神洞,那个传 说里找到宝藏的大盗被掩埋在哪个洞穴里? 偏西的太阳静静地瞅着这三个汗流满 面的青年,塔森和尼玛失望地汇聚在一起。 塔森抬头看看坚赞在高处认真寻找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说:“世上恐怕最 傻的人就数我们三人了。” “耶科草原的人都确信的,我也一样! ”尼玛说。 塔森戏谑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把剑我们拿到了,做什么呢? 举剑率人抗 差除恶? 或做无敌大盗? 或许可以卖个好价钱吧。” “卖? 你怎么想得出来? ”尼玛说,“你真是生意人出身,脑子里总是离不 开赚钱。” “那你说,你拿它干什么……” 他们俩在剑还没找到时就展开了争论,这时,尼玛用手肘碰了下塔森,他们 看见坚赞在远处左上方一片犬牙交错的石壁前驻足呆立了会儿,然后四处摸索起 来,他突然停下来,然后转身向下挥动起手来,示意他俩马上上去。 坚赞兴奋地对爬到他身边的两个伙伴说:“看,你们来推一推,这石壁是活 动的! ” “真是! 看来它是没有被移动过! ”石壁四边都深嵌了那么多的泥石,还长 出了几朵小小的雪莲。 尼玛激动起来,高兴地说:“老人说有福缘的人才能找到,看来我们就是最 有福缘的人啦,这是肯定的! ” “别高兴得太早啦,说不定打都打不开,即使打开了,只是一堆白骨或一群 被神镇治的妖魔。”塔森一边用刀挑着泥石一边说。 “我说,塔森,你就不可以说点鼓励的话吗? ”尼玛也拔出刀跟着做。 坚赞说:“我来鼓励吧,里面一定有把嵌金镶银的宝剑放在格萨尔不朽的宝 桌上,就等尼玛去取啦。” “去你们的,拿我来玩笑了,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看个究竟。”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掏尽了紧嵌着的碎石和泥土, 当他们猛力推开半人高的石壁,一个只能容一人侧身蹲着进去的石洞赫然亮开。 侧身蹲着向里爬去,洞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黑,他们用随身带着的火 镰点燃准备好的松脂火把。大约一顿茶的工夫,洞里的通道越来越宽敞了,山洞 里开始出现钟乳石群,这里原来是个浩大的溶洞,他们惊奇地看着各种似神似鬼 魅似动物、造型奇异的石头,慢慢地摸索着向洞内腹心走去。刚才还是很湿润的 溶洞,现在又到了一个别样洞天的世界,空间越来越大,洞内很干燥,里面的沙 土石块都是赭红色的,有许多嶙峋的石群起伏像方阵,远观就如同奇形怪状、站 卧各异的牦牛群,野兽群。再向左转,又是一个洞穴,地面平顺铺着石板,上面 只有一层淡淡的红色灰泥,没有任何杂物,当他们走进深处,火把把里面四周都 映亮,一道奇异的景象让他们都惊骇得倒吸凉气,三个青年都呆呆地立住不动。 几乎是屏息静气了好一阵,才从狂跳的震惊中舒缓过来,三人互相对视了下,这 才慢慢地一步步向里走,坚赞离那景象最近,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直冲头顶。一 个不知是多久岁月已经没有生命的微红的干枯僵尸骨盘腿端坐在一方石板上,屁 股下铺着一层干枯的针叶松。这个在有限的岁月里化为永恒的修行者,身上的衣 服已经分不出是什么颜色,看得出时间的久远已使棉麻内衣和毛呢外袍一触就散, 这是个让人惊骇而又不得不令人敬叹的场景,许多疑虑在他们脑海里出现,这位 苦行僧是什么年代、以怎样的勇气和毅力远离人间闭关修炼于此? 他是怎么发现 这洞的? 他是来守护那神圣之剑的吗? 这里没有时间只有永恒,他终于把躯壳留 在这里,他的精魂还守候在这里吗? 这样的人的魂灵是不会转世到人间的,也许 早已进入了北方福地香巴拉,或是西天乐土。 绕到僧人背后的一块巨石后,坚赞终于轻声地喊了句:“快来看,那是什么 ? ” 他用火把给他们指了指,峭壁上又有一个洞,但是很小,只能爬着过,穿着 这身厚皮袍是无法过去的。洞口左上方石壁上雕刻有一排字母,坚赞疾步跨上前, 仔细地辨认起来。 “是什么字? 像藏文又不太像,是不是古藏文? ”塔森困惑地说。 “是梵文。”他试着拼读着,最后摇头说,“我只理解了一个单词,是什么 什么的‘神咒’,什么誓言吧。” 他们几个都很谨慎地小声说着,似乎怕自己的声音大了惊醒身边这位端坐了 无限长久岁月的僧人。 “那我们过不过去? ”尼玛轻声地问,“有神咒的地方也许不该去,会激怒 神的。” 塔森说:“我们不是找财宝的人,也不取神圣之剑,也许是不会激怒神灵的 吧? ” “对,我们只是瞻观超越之剑,证实神山具有的神力是无限崇高的至尊,山 神就满足我们这个心愿吧。”坚赞合掌祈愿着说。 “我先钻过去吧! ”塔森说。 “不,我是山神的属民,他会眷顾我的,我先上去! ”尼玛说着就开始脱下 厚袍。 “我先上去看看,你们再来! ”坚赞捷足先登,他已经脱掉皮袍说着就攀爬 着进了洞口。 当他爬上小洞口,举着火把打量着四周,这里又是一个景象神奇的世界,洞 的穹顶高而浩大,洞里没有一丝的声响,火把的咝咝燃烧声都能听见了,他大声 念了句金刚咒语,只有回声应和着他,仍然没有其他的声响。 “喂,坚赞,你没事吧? 来把袍子接住! ”洞口处塔森在轻声喊。接着尼玛 和塔森都跟着上来了。 穿好皮袍继续深入洞庭,又是一道惊人的景象把他们三人震慑住了,红色的 世界,在火光的朦胧中,一切都像在虚幻的神界里,三人都轻轻地咂舌惊叹,他 们眼前朦胧的火光里展现着庞大的一片阵容:红色的石阵像世间各种动物,都被 什么力量永远地折服跪拜下来,仿佛这里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神奇故事,而后 被一种超凡神奇的力量把这些怪兽、牛羊都凝固定格为永恒,化为石雕。他们一 步步走过浩大的石阵,当火光照在尽头的红色石壁上,一道醒目而辉煌、雄伟、 无不让人惊叹叫绝的神奇之景展现在眼前,三个青年都深深地被震慑住,在惊奇 中他们兴奋、激动,握着火把的手几乎都要战栗起来,坚赞兴奋地伸出手,塔森、 尼玛也同时伸出一只手,他们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们三人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 在一起! 三个人虔诚景仰地走近再走近,面对他们渴望看见的神山之宝,超越之剑, 他们都匍匐跪拜下来。这其实是自然之剑,是天然生成的红色巨石形成的酷似锋 利宝剑的石条,它宽近乎一米,高有几人高,尖利的石峰直指穹隆顶,矗立在地 面的剑柄下是一个看上去酷似裸露着身躯的强健的男子双腿跪拜身躯半仰着、双 手虔敬高举着剑的样子,他的生殖器也一样挺拔着指向上方。它昭示的意义就像 是说:人永远是自然之子,自然才是永叵、伟大的。它是一个永恒的誓言。 剑柄中间有两块牛头般大小的红石惊人的酷似半圆的月亮和圆满的太阳。佛 法僧三宝啊,这怎么不是超越之剑? 神圣之剑? 自然神力之剑? 怎么不是格萨尔 的神圣之剑? 怎么不让人跪拜? 怎么不让曾经看见它的人传诵赞扬? 这是渺小的 人力无法取走的神功宝剑! 它的背后四周是一片经文和神佛的石刻群,一块巨大 的刻有藏文的石板斜立在剑的左角,那雕刻的笔锋和风格都那么苍劲,恰到好处 地烘托了这片震慑所有魂灵的神奇场景,文字优美遒劲刚毅充满气魄,这就是六 字大悲咒语——吨嘛呢叭咪畔。 “坚赞,快来看这里。”塔森在大石板后又发现了什么。 坚赞走过去,见几行梵文精细地刻在上面,在它旁边还刻有一排楷书体藏文 翻译: 梵音海潮之音崦嘛呢叭咪畔 救世悉安宁出事获常住 日月之神剑驱恶扬善助功德 障碍遍除降魔力威猛 下面还有一排草书藏文:“只有聚足了正义、善良之心的人才能聚足福缘而 景仰神圣之剑,并得其加持获成就。” 也许这些解释的雕刻文就是那位久远年代进入这里的修行者悟出的真谛,他 也许是奇人,也许就是个高僧,在这静谧的自然世界里他用他的智慧还悟出了什 么? 他与神、与三世佛陀沟通了什么? 坚赞他们没有看到珠宝,也没有拿到可以 拿走的宝剑,但他们的心却被一种让他们自己都道不明的感觉装得满满的、沉甸 甸的。这里的一切给这三个青年留下了无尽的感叹,临走时他们再次跪拜在神石 宝剑之下…… 他们终于走出了山洞,这次探险之旅,使他们恍若隔世,仿佛到神界去走了 一趟。他们把石洞口原封原样地封闭好,心满意足地向山下奔去,离开耶科草原 已经有五六天的时间,他们喝过茶离开牧人家,骑马回到尼玛家附近的草滩时, 天已经黑下来,趁着淡淡的月光悄悄向尼玛家的帐篷处走去。 当他们离家越来越近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使他们有些紧张起来,空气里怎么 充斥着一些焦臭味。他们离开时,分明有帐篷搭在那里,怎么没有一点生机了呢 ? 这还没到迁场的时候呀。走近再走近,淡淡的月光展示给他们的是一片空旷的 草地,惟有一滩乱扔的东西都黑糊糊的静静躺着。三个人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 眼,他们跃下马,不祥之感攫住了他们的心,尼玛几乎是要哭喊起来,他疾步扑 在地上仔细分辨一团黑黑的、还淡淡冒着焦味的东西,帐篷已经是灰烬,其他的 东西也烧糊了。 佛啊,这里发生了什么? 家人呢? 牛羊呢?! 惨淡的月光下,凄凉的景象分明告诉他们这里已经遭受了一场劫难,这可能 吗? 离开时这里还充满了生命的鲜活与勃勃的生机,短短几天就这样凄寂、悲凉, 尼玛双手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哽咽地哭喊起来: “弟弟,阿爸,阿妈! 你们在哪里? 难道是因为我吗? 发生了什么事呀,阿 妈! ” 坚赞和塔森的心同样十分悲哀,他们也揣测会不会因为他们的事暴露而连累 了尼玛一家? 他们感到愧疚与负罪,坚赞痛苦地说: “塔森,你陪尼玛在这里等着,我去附近的其他牧户那里打听出了什么事, 看阿松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等塔森回答他就跃上马疾驰而去。 当他好不容易看见有户牧民的帐篷时,他听见低矮的帐篷里传出歌声,里边 还透出一点光亮,他下马喊了声,没人听见。当他掀开门帘伸进头时,把帐篷里 的牧人一家吓了一跳,歌声戛然而止。从他们破烂的皮袍和简陋的家什可以看出 这是一户极度贫穷的牧户,帐外的牛羊就那么几只,土灶上的牛粪火快熄灭了, 松脂柴灯燃放在土灶头,一家老小四口人都挤在一块儿坐着,身上盖着一个很厚 的羊毛织的被子,看来这就是他们家最奢侈的东西了,坚赞知道这东西正是他们 曾打劫弄来悄悄送给他们的。这家用歌声打发寒冷的贫穷的牧人家都惊讶地看着 眼前这个陌生的突然造访者。 坚赞说明来意,这才让他们放下了紧张的心,老汉说:“你说你是尼玛家的 朋友? ”他摇摇头叹息道,“我劝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再去别处打听他们 家的事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们搬往什么地方去了。” “昨天,就在昨天的下午,我们看见大头人的管家领着一帮人马把尼玛家的 东西抢光了,帐篷也被烧了。他们说是他家的儿子勾结强盗把头人害了,但我们 和其他的牧人都确信是金刚菩萨显灵了,可头人不信,硬说是尼玛干的,所以就 ……” “那么他的父母和弟弟呢? ”坚赞急切地问着。 坐在中间的老妇人叹息着道:“咳,全被扔进了贡曲河啦! 不知是活是死, 真是可怜呀! 尼玛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再没看见。头人已经向全草原放 话,只要有谁看见他,就必须去通告,还可以领两头牦牛的重赏呢。” “喔,”坚赞点着头,“那我去找找,看能不能领到那两头牛! ”坚赞故意 这样说,怕引起他们的怀疑,哪知老人却喊住正准备走出去的坚赞: “你刚才说什么? 你想去领那两头牛? 你可别做伤天害理的事! ” 坚赞笑了笑说:“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谢谢你们,打扰啦。” “看见他就告诉他,走得越远越好,他们家就只有他一个根了。” 走出帐篷的坚赞,又听见帐篷里传来歌声: 神灵,请你告诉我 我终年劳作 为什么吃不饱穿不暖 神灵,请你告诉我 穷人难道就是命中注定 就该受权势者的欺压 神灵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是不是你也收了富人的贿赂 听着歌声,坚赞心里充满了无限的酸涩和悲痛,愧疚和自责咀嚼着他的心, 这一切不幸被塔森言中了。是的,他们闯了大祸,真的是一走了之啦,而家人们 却因为他们而死去,他坚赞在干什么? 这就是报仇? 这就是杀富济贫所付出的代 价吗? 连累了这么一家无辜的人,他还有什么脸面回桑佩马帮? 家仇没有报,却 伤害了好人,善良的人们柔弱得像棵草,生命之灯竟如此轻易地被熄灭了,那些 充满了邪恶的“罗刹”们却总是活得那么安然,他们的命价好像天经地义地就那 么昂贵,而草菅人命又是他们的特权,神佛啊,既然创造了人,为什么要让人世 充满如此众多的邪恶?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公? 我坚赞来到人世间就只是为了复 仇吗? 我做不了高僧大德者,我做不了管理一方造福一方的甲波王,但我也不是 生命衰微的老者,在我年轻强健的躯体里拥有的只有复仇吗? 这就够了吗? 尼玛 的亲人,自己的恩人,因为他们的草率而遭了难,现在做什么呢? 又是报仇吗? …… 月光里,牵着马踽踽独行的坚赞沮丧得几乎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悲哀的泪水 从他冰凉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想到那把奇异的神石之剑,坚赞住步遥望着远方夜 幕里朦胧的神山顶,渴慕地祈祷起来: “神剑啊,如果你真有神性,请昭示我,我该怎样做? 除了复仇我能做什么 ? ” 他脑海里这一夜总是涌现出这句:“救世悉安宁,出世获长住。”难道这就 是神山之行得到的昭示或神悟吗? 坚赞他们知道情势对他们都不利,在天亮以前他们离开了耶科草原,向东南 方的山谷纵横深处奔去……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温暖,可春天即将来临时,气温却骤然下降得厉害, 天空阴沉沉的,雪花不住地飞扬起来。坚赞他们奔驰在银色的世界里,穿行于飞 扬的雪花中。一路上这三个青年都寡言少语了,尼玛也不再流泪,他常常是沉沉 地叹息一声,没有一句话语。 几天后他们来到了霍利、格则等牧区,这里属于康藏南部毛亚土司的领地, 这里的雪下得好大,连续五六天的大雪,把这片极其广袤的没有一棵树木的大草 原覆盖得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已经积得很深,行走都很艰难了。这样连续的降 大雪对草原的生灵带来的是灾难,只有灾难! 罕见的大雪灾出现在草原,坚赞他 们看见了一幕幕凄惨的景况。牛羊成片地冻死饿死,僵冻的尸体或卧或站在雪地 里,一些活着的牧人有的已经冻掉了耳朵,鲜血淋淋的,有的是脸也冻烂了,有 的还遭了雪盲症,燃料没有了,即使再把压塌的帐篷立起来,在帐篷里一样的寒 冷,有的人手指或手脚在冻得麻木中不知不觉地断掉了,悲哀的人们绝望地哭着, 祈祷着,这次雪灾就连这里惟一的土木建筑——一座小寺庙和清朝廷的驿站房屋 也被压垮了,还压死冻死几个僧人,驻守这里的清政府粮台官员回汉地过完春节 刚回来值事不久,就遭遇了这次灾害,他和妻子孩子一起压死在垮塌的房屋里, 头人家官帐也一样未能幸免,牲畜死的死,伤的伤。虽然这里是清朝廷通往西藏 的重要官道,也是藏汉区通商的南部要道——茶马道,但是这样的雪灾已经把交 通驿站道堵塞了,即使朝廷知道也不知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是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人们只有无望地看着亲人、看着牛羊马匹饿死冻死…… 这一切更使他们悲哀的心沉郁烦闷,人世间充满了人患、邪恶,佛祖啊,老 天怎么也要降临这么大的灾难! 他们的马匹没有草料,有气无力地驮着他们,虽 然路上他们把自己不多的干粮匀了一些给马充饥,但毕竟抵挡不住连续长久的饥 寒,藏人对马的情结是很深的,这几个青年不忍再骑马,就在没膝的雪地里艰难 地牵着马行走着,路上他们帮助几户牧人把没有压破的帐篷支立起来,他们所能 做的也只能是微弱的帮助,人人都期盼着老天早日露出笑脸,把温暖的太阳光播 洒在草原。此时被雪重创的草原只有死亡和满目的尸体,静静地横陈在空寂凄凉 的白色世界里,身上是厚厚积雪已经没有生命的牦牛像雕塑一样悲壮地静静矗立 在雪原上…… “咴咴……”马的微弱的哀鸣声从前边传来,听来如此凄凉。循声四望,在 雪原上只看到的是银白的雪野,哪里有马? “好像是小马的叫声! ”坚赞把牛毛眼罩取下来,四望着说。 “对,是小马的声音,好像在那边! ”尼玛指着左前方。 它们顺着叫唤声找着,走过一道草坡,坡下是一幕惨烈的情景。白色的灾难 把这里曾经有过的所有生灵都湮灭了,一群没有主人的马匹,面对白茫茫厚厚的 积雪,无法找到一棵草料,几天几夜的饥寒交迫,它们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用蹄 子刨厚厚的雪,期望能刨出草根,寻找到一点吃的。特别是公马,从它带血的蹄 子上可以看出,这几天它在做着何等的努力,在为它保护的马群和小马驹艰苦卓 绝地寻找着维持生命的一点点草根,自己没有进过一点食,它也是最先倒下的。 雪还在下,当没有任何希望的马匹们再也刨不到草根,便互相把尾毛赠与其他的 马吃,以马尾充饥。当过牧人的人都知道,马不仅是有情、有忠的纯洁动物,而 且它们是非常有气节、有伦理的。它们可以相互牺牲,面对饥饿,它们都把自己 的尾丝交与对方嚼食,以解决暂时的困难。正因为这样的品格和互助,才使这群 马坚持了这么久,才使得一匹刚生下一个月的小马驹存活下来,才使得小马驹的 母亲活到最后,尽量多留给小马驹最后的温暖和爱,有几匹马是倒在做母亲的母 马身边的,它们都把自己的尾毛给了她吃,因为它们都知道这母马要喂养一个出 生不久就面对灾难的小生命。当坚赞他们到来,她已经奄奄一息了。看着这些秃 尾的倒卧在积雪里已经死去的马群们悲壮、感人的情景,三个小伙都被感动得眼 里噙着泪水。坚赞把小马驹抱起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再耽误了,把它带走,必 须尽快走出这可恶的白祉! ” 他们忍受着饥寒,艰难跋涉在齐膝深的雪原上,坚赞先是怀抱着马驹在走, 这太难行了,于是他们三人每人脱下一件内衣,把小马包好,捆负在马背上,三 匹马轮流背负着它。 这样走走停停,加上饥饿的困扰,一路充满艰辛地走了几天。 “坚赞,你们看,狼! ”尼玛抬手指着不远的前方说。 塔森迅速地取下枪想射击,尼玛说:“不要杀它了,它已经在被迫地自杀了 ! ”尼玛有些悲悯地叹道。他们都停下脚步看着眼前雪地上一只衰弱的公狼战栗 地匍匐在雪地,就在它嘴边躺着一只冻死了的绵羊,因为长时间的饥饿,长时间 本能的因饥饿而招致自己生理上“封口”的狼,两颊痉挛无法张开嘴,牧民称此 为“锁口”。就是狼自己锁住了自己的嘴,从生理和心理上被饥饿折磨到了极点, 想吃眼前的美食,却张不开嘴,这是十分悲烈的事情,对于这样的狼,牧民是不 会杀的。 坚赞望着茫茫雪原说:“这白色的灾难已经让所有的生灵遭大难了,它因饥 饿而锁口,看来也活不过明天了。可怜,面对嘴边这整只的羊,它却饥饿得无法 吃进嘴,还有什么痛苦比这更不幸呢? ” “哦,难怪!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遭遇锁口的狼,虽然曾听说过。唉,看来没 有任何办法使它能张口了,就这样等待死亡! ”塔森说。 “除非山神帮助,我们耶科草原人说这是狼在没有得到山神许可的情况下, 自己封住了口而等待山神的允许! ”尼玛说。 他们三人走近被饥寒交困到极点而无法张嘴食肉、痉挛不止的狼前,看了看, 就匆匆赶自己的路去了。 这天,他们翻过一个山谷就开始有树木出现在眼前,终于来到了河谷地区。 虽然也是雨雪交加的下着,但这比起遭灾的草原根本就只是毛毛细雨。走过一座 伸臂木桥,向河谷对岸的沟谷深处继续去去。沟谷深处有户农人家接纳了他们, 并让他们留宿了一夜。临行,坚赞把小马驹送给了待他们热情的主人加查家,但 是小马驹却意外地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举止,它不愿离开坚赞他们了,坚赞走到 哪,它跟到哪里。爽快的男主人加查老人说: “这小马看来头小面清秀,叫声矫矫脆,是雪青上等马。这么小就如此懂情 义,一定不是一般的马,但长大后可能性烈如鹰如猛虎,不好驾驭。这样吧,我 帮你们养着,明年、后年你们打这里过时来带走它。” “那真是不好意思。说实在的,我们也舍它不下,但是带着它赶路确实是麻 烦的事情,就按你老说的办吧。我就先给它取个名吧,叫……就叫它‘雪青虎’, 怎么样? ” “雪青马,雪青虎……好! ”塔森点头道。 “但是我可是要收取养育费的哦! ”老人举起两根手指,正反晃了晃说, “两倍,两倍的养育费,行吗? ”说完他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他是在与他们开 玩笑。 坚赞他们被老人逗乐了,他们谢了老人一家的热情款待,就急忙上路了。小 马有了安定的家,这就是最好的安慰了。这时候的他们谁也没料到,将来这匹宝 马成了他们中的重要一员,与坚赞成了生死之交,并且在坚赞他们的事业里留下 了一道壮烈、深刻的痕迹,这是后话了。 到多噶山谷,雨雪终于停住了,黄昏后,天空也渐渐晴朗起来,在农人家换 了些草料和吃的,他们就在山谷背风的岩石下生火休息下来。人和马吃了个饱后, 大家就想好好地休息一晚。篝火把夜里的寒冷驱逐,已经解冻的河流水声淙淙地 弹响着,黑暗里远处森林中传来让人发怵、长声曳曳的狼的“呜……呜……呜” 嚎叫声,时不时的有野兽们绿色、蓝色的幽幽目光在离他们远近的丛林里闪动, 注视着他们和他们的马。这对高原之子、经历过马帮生涯的人来说是见惯不惊的 事,只要有火在燃烧,就是安全的了。一般情况下你不主动出击,野兽也不会贸 然行事的,它们其实最感兴趣的是他们身边的马匹,但火光抵御着它们攻击的欲 望,只有躲在远处的林子里盯视着,兴叹着,寻找着机会,只要马不离开火堆和 他们,就不会有事情。 坚赞嘴里咀嚼着最后一口麦麸面饼,顺手拿起弓,用力拉了起来,又放开了, 叹口气说: “练就了一身的力气,却走到了这一步! ” 皱着眉头的尼玛没说话,倚着石壁想着什么。 塔森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过了会儿,他轻声地唱起伤感的歌曲来: 在那吉祥的小村庄 插着长命的金幡杆 每当经幡被风吹动 仿佛听见了马帮的铃铛声 在那吉祥的小村庄 插着长命的银幡杆 每当经幡被微风吹动 想起了我慈祥的双亲 在那吉祥的桑德尔 还有我心爱的骏马 每当经幡被微风吹动 思念家乡的我也想起了它 唱着唱着他发现他们三人都是含着泪,尼玛已经泪水纵横,他哽咽着哭泣起 来,他们就含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样的时刻,这是坚赞、塔森对尼玛能给予 的一点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晴开的天空星星也升起来,闪闪烁烁地让人心酸。 坚赞问塔森:“想阿爸,想马帮了吗? ” 塔森点点头:“我只是随便唱唱,你想他们吗? ” “怎么不? ”坚赞叹道,“马帮是我成长的大家庭,聪本就像父亲一样关爱 我,他给我的爱甚至超过了给你的……” 塔森兄长般宽慰地拉住坚赞的手说:“我们是亲兄弟,别说这些了,父亲那 样做,我愿意。现在尼玛和我们都是兄弟了,尼玛一家遇害,我心里最难过,我 们几个中我是最年长的,可我没能避免这场不幸发生,我对不起尼玛……” “这事情该自责的应该是我,你劝阻了,我没听,我固执,这是我的罪过。 自己的家仇没有报成,反倒让尼玛一家惨遭了不幸,我还有什么脸面回马帮商队 ? 我真是……” “你们俩都别责备自己了,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真正要责怪的就只有那个 歹毒的头人,是他们害了我的全家,就连我弟弟都没放过! 我死也要出这口气, 不然,我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是的,这口怨气不出谁忍受得了? 但是,怎么干呢? 他们知道尼玛还活着, 不会善罢甘休的! ”塔森说。 坚赞坚定地说:“对,我们不能再莽撞行事了。所以我们应该回避很长一段 时间,这事当然不会就这么完了! ” 尼玛愤然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中午,当他们翻过沟谷、经过一个叫然利的村寨时,却不期地遇上了 麻烦。已经走了那久远的路,满以为一切都平安了,不料却碰上逮捕他们的人。 原来,他们刚到村口,就被这个村子里正在头人碉楼顶值事的人发现并报告 了头人。虽然这里距耶科草原那么遥远,但是这个头人却是耶科草原大头人家族 的远房亲戚,他们也是昨天才知道大头人家里被劫的事,而且也知道了三个“金 刚”的马匹是一黑两红的,这就是他们惟一知道的特征。碉楼上的头人看到这几 个长途奔波而来的年轻人以及他们的坐骑,就立刻断定了这必定就是那三个窃贼 了! 把家奴和下人组织起来,马上在过路人必经的村子中心三岔口处的磨房边设 下了埋伏,准备抓活的。 这里是金沙江河谷地区,气候很温暖,三个年轻人身上的皮袍就不适宜再穿 了,他们热得汗流满面,就在磨房下游溪流边下了马,塔森和尼玛正脱掉厚重的 皮袍袖,坚赞几步跨到溪水边去喝水,洗脸,这时,他们的四周突然有许多人 “噢,噢,噢”的叫喊起来,路边的大树、石头后,磨房里涌出了许多拿着明火 枪、刀子、棍棒的人。 “我们中埋伏了,快上马,冲出去,不要硬拼! ”坚赞转身跑到马边,忙低 声对伙伴说着。 三个青年急速跃上马,塔森和尼玛的皮袍袖长拖在腰上,他们像闪电一样策 马就飞驰而过,头人的人低估了这三个青年,他们的干吼声还在喧叫时,神速的 三个人眨眼工夫就冲了出去,一些人居然赞叹佩服地愣神看着,忘记了追赶。头 人的管家骑着马从后面冲了过来,大声骂道: “追,追,追,快! 你们也不想活了吗? 一帮没用的畜生! ”说着他自己率 先冲去追赶,家奴、下人们也吼着追了上来。几个骑马的家丁几乎要追上了,枪 声响了,这时塔森感到耳边“嗖”的一声,右肩上就中了一箭,幸好箭手的力差 了一点,只是擦伤了皮。如果皮袍是穿着的就不会伤着皮肉。他们奔跑着,塔森 和尼玛腰上耷拉着的皮袍上半身和袖子在疾速的迅跑中看起来就像是张开的翅膀, 坚赞紧跟在他们身后,冲出村子,翻过几道山坡,终于把追他们的人都甩得老远, 看来是追不上了,那帮人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们气喘吁吁地来到一个山坳里,停下来。坚赞从腰上取下皮帽,脱掉皮袍, 拿起皮帽扇着脸,倒在草丛上,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 我都受伤了,你还笑? 真是菩萨有眼啊! ”他摸了摸肩膀上很小 的伤口,慰藉地说。 “那点伤女人才叫唤呢,算什么? ”坚赞仍然笑着说。 “看来你们不心疼我啊,幸好我肩上的战神在护着我,不然……” “不然就插上了箭杆和经幡啦! ”尼玛坐在他旁边调侃了句。 “你们俩刚才在我前面奔跑的样子真是滑稽得不得了,像鸟一样地张开着翅 膀,却又长着人身马脚,当时跑得急,我没顾上笑,这下我越想越好笑。” “那你就笑个够吧。哎,说真的,你们难道不奇怪吗? 我们走了这么远,这 么长的时间,怎么这里有人要追捕我们?”尼玛说。 “也许他们是得到了那边的消息,也许到处都知道了头人牧场被劫和头人被 抢的事,所以看见我们这样的外地人就紧张? ”塔森分析说。 尼玛激愤地说:“难道我们还要走到天边才不被人注意? 真是憋气! ”他沉 默了会儿又说:“与其这样下去,不如再干他几场! ” “不,不能再跟前几次一样去做啦! ”坚赞说。 “我们可以再拉些人,”尼玛说。 “那就是真正的强盗了! ”塔森说。 “是的,就是做杀富济贫的强盗! ”尼玛接着说。 坚赞道:“时机并不成熟,我们三人都该好好想想这事。” 塔森点头说:“要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计划行事。要干就我们三人,人多了反 而不安全。” “行,这样也好,我赞同,你呢,坚赞? ”尼玛马上响应道。 坚赞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微笑了:“我发现我们三人真的 是天生的伙伴,配合得天衣无缝,怎么这么巧? ” “是呀,这就是萨嘉上师说的‘志同者,意趣才相投’! ”尼玛说。 “不不,别把我拉进来,”塔森调侃着,“我跟你们不一样啊,我是商人出 身,我只想赚钱,尼玛不是说了吗? 奇怪了,怎么我居然跟你们志不同却道和啦。 说真的我还是想去当我的马帮娃。” “那也好啊,等你成了大马帮聪本,发了大财,我们可是要专对你下手的。” “要真是那样,你们就成了好人和坏人都痛恨的土匪了。” “有道理,以后我们真要是干起来,一定要把好坏分清。对老百姓好的富人, 我们不要骚扰,专门针对那种十恶不赦的坏蛋! ”坚赞慨然道。 “对,有些名为头人,实际已经败落,有的小头人却爱依仗土司或大头人横 行霸道为所欲为,贫穷人的负担太沉重,他们要支应的差务太多,还要为官府支 应乌拉差,税收也多如牛毛,许多税收和差务支应不起的,就沦为乞丐、流浪户、 逃亡者或者是背上几十代人都还不清的万年债,这真是不公啊! ”尼玛愤然说着。 “真不知道这世上第一个想出‘万年债’名目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亏他们 想得出来,真是草菅人命! ”坚赞抓了一把刚长出的嫩嫩的青草,“其实他们这 些邪恶的权贵者才是真正的强盗,除了动刀枪的明里抢,万年债就是暗抢。” 尼玛接着说:“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那个被我们抽了筋的坏家伙在他接任 头人后,别出心裁地冒出这么个债来——‘无名债’,那才是真正的抢劫,他看 谁不顺眼了就马上给按上这债务,过不了多久,这又可以转为‘万年债’,还堂 皇地说这是菩萨给他的启示,老百姓也就不敢说什么,真是亵渎菩萨! ” “神的世界有大慈大悲的佛,菩萨,也有罗刹鬼怪和魍魉,所以有了驱恶扬 善的金刚具力神和战神,”坚赞继续说,“人世间有那么多邪恶的人,有的比罗 刹还可憎可怕。人间不也一样需要金刚具力神般的人物和护维吉祥和睦的战神吗 ? 我好像有了一种感觉,我们的神山之行,神剑给我们加持了什么,已经赋予了 我们特别的使命,具体怎么讲出来我还理不清。对那次在布隆德碰见的那个游方 僧人说的话,我一直纳闷,他为什么说我将来会做出超过土司的事? ” “你没问是什么事吗? ”尼玛马上好奇地问。 “问了,他只说了句:天机是不可以随意泄露的。” “是什么事会超过土司呢? 做官府的大官吧,也许。” “瞎说,怎么会? 也许他是糊弄我。” “不会的,有道行的德高僧人是不轻易糊弄人的。”塔森肯定地说。 “那……坚赞,你信了吗? ” 坚赞自嘲地笑起来说:“还是不信吧,你看,我们三人不是落到了这狼狈的 一步吗? 今天可真够我们跑的,像狼一样被追踪,我们这真是落荒出逃呢。” 塔森从坚赞的沉稳、自信和充满睿智的话语里感到坚赞身上多了份王者的气 度和风范。 多年来在马帮生涯里,他身上具有的沉稳与坚毅并没有因为他年纪小或因为 遭受的不幸而变得委顿,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和父亲对坚赞的信赖越来越深,但 坚赞经过这几次的磨砺后似乎更加成熟了,塔森感到坚赞离开马帮、离开父亲的 时间也许就是现在了,他不只是能做个好的马帮娃或马帮商人,他该做更大的事, 他能行! 这两次的袭击,坚赞的策划,加上他和尼玛的协助,居然那么成功。尼 玛一家的不幸却又警示了他们,他们面对的不是单个的邪恶者,而是代表着一大 帮的权势者。所以坚赞沉默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想的是家仇,他常常是长久 的沉思,他的变化塔森感觉到了,尼玛也感觉到了,塔森确信自己的判断,坚赞 会做出超凡的事来。他想着,只听尼玛恍然大悟似的说: “我知道了,那位高僧是说你今后要做土司上面的土司。” 这话把塔森和坚赞都逗乐了,塔森说:“土司的土司? 没听说过这个官名。” “真笨,塔森,”尼玛揶揄地说,“其实很简单,就是大大甲波啦。” “笑话啦,康区有那么多甲波王,最大的就有德格土司、孔萨土司、翁扎、 毛亚等土司,谁还有能耐王上去? 那是要清皇帝封赐的,别瞎说了。” “其实你本来就是土司王位的继承者,我想如果你现在正在做布隆德的甲波 王,你也许一样很可恶,对差户一样地用酷刑,收重税什么的。” “我不知道会不会是那样,但我敢对佛发誓,如果现在我真的是做了甲波王, 首先我要废除的就是酷刑,然后取缔什么‘万年债’、‘无名债’之类的荒唐东 西……” “对,这些东西真的是最最可恨的! ”尼玛几乎是咬着牙说。 塔森逗着说:“尼玛,乌鸦跟锅底一样黑,没准儿你当了甲波更黑呢。” “我才不会呢! ” “这么肯定? ” “当然。” “那我们三个都一定是最好的甲波了,可惜朝廷皇帝不知道我们的慈悲心肠, 怎么也轮不到我们。” 坚赞却感叹地说着另外一层意义的话语:“人啊,人的嗔、痴、贪、懒是罪 业的根,特别是贪,可以让人泯灭良知,变得跟罗刹一样可怕,越有权势,越想 再有,越有财富也越想再得到,这种魔鬼的诱惑可以让人不存一丝的慈悲心,什 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能做出,良心就更没了。” “我是不会的,塔森有可能,他是生意人,可能爱财。” “你是牧人,你爱什么? 不也爱牛羊吗? 这些不是财吗? 你的贪婪说不定更 加……” “不不,我们的敌人应该是坚赞呀。” “对,尼玛,坚赞是甲波的后代,甲波心毒凶狠,山上有的,水里游的,天 上飞的,星星月亮都会说成是他们的。” 坚赞给塔森肩上擂了一拳:“你们把我说得真是黑到底啦。” 坚赞这一拳擂在了塔森受伤的肩上,他“哈哈咝咝”地呻吟起来,一边说: “我说你黑嘛,你果然就是黑透了,专往我的伤口处打! ” 尼玛和坚赞都大笑起来。 这时,塔森看见对面一个岩石凹深处高高地悬吊着一个很大的蜂窝巢,他对 他俩说: “我饿得要晕了,你们看那里,一定有很多的蜜糖可以饱餐一顿,你们以为 呢? ” “真的,太好啦,走吧,把它夺下来! ”尼玛马上赞同道。 “好啊,行动吧。”坚赞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腹部一跃而起说。 为避免被蜜蜂攻击,他们躲在远处,用箭把牛头般大的蜂巢射了下来。幸好 连一只留守的蜜蜂都没有,完全是座空城,当他们划开它,里面却有着丰富的蜜 糖板结成饼储存着。他们高兴得你一块、我一块地吃起来,尼玛喜吃甜食,他自 然吃得比他们都多。 “不好,有人追上来了! ”坚赞扔掉手里的“甜饼”,他看见刚才他们来的 方向有人奔上山坡四处张望着,这时,蜜蜂也有三两只飞回来了。三人马上跃上 马背,准备奔走,坚赞这时却急速地跳下了马说: “快,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把这蜂蜜抹在这块岩石上,他们到这里一定会 看见的,有蜜蜂飞回来就好,快! ” “怎么抹? ” “看我的,来,一起来! ”坚赞指挥着迅速干起来。 三人的动作快捷敏锐,一气呵成,他们又把地上留下的蜂巢壳残渣收拾干净, 然后上马疾驰而去,但几只蜜蜂却追上了他们,头皮和颈部都被蜇了下。 那一队人马确实是他们的追踪者,当他们看见谷底奔跑出三个人时,也迅速 地追下来。 可是,当他们跑到谷底石岩旁,一道醒目的金刚神咒出现在眼前的岩石上。 菩萨啦,真是奇迹显现,神在显灵! 在他们眼睛里那道神咒和旁边一行字完 全是密密麻麻的蜜蜂组成的图案,那行小字是:“任何追兵就此止步,不然神将 治罪! ” 这一行十几个人,呆呆愣在那里,不知是继续追赶或是撤退,他们犹豫不前 了。 太阳西斜而下,坚赞他们这才停下来,三人愉快地相视大笑起来。可是他们 相互看着对方时,都感到了对方面部的异样,自己的胃部也感到不适啦。尼玛最 先跳下马,俯在地上哇哇地大口呕吐起来,坚赞和塔森也开始了。坐在地上休息, 他们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顾不了肚子的疼痛和被蜜蜂蜇伤的疼痛,都 哈哈大笑起来。 “尼玛,你长胖了,脸变得这样大,还发亮呢! ”塔森比划着笑着说。 “你自己也一样,不过比他的好些,尼玛的脸肿得发亮了! ”坚赞说。 尼玛接着道:“坚赞,你也一样,看来我肿得最厉害,我是比你们吃得多, 那‘甜饼’不是好东西。” “我们中毒了,那蜂蜜是有毒的……哈哈,都是你惹起的,塔森! ”坚赞笑 着说。 “我可是一片好心啊,只有那东西可以充饥的,哪知……尼玛自己吃那么多 ……哈哈哈! ” 三人在这里又吐又拉地折腾了一阵,休息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打起精神出发, 决定向西行,回卡日泽瓦草原去,这个初春的季节桑佩岭马帮也该启程上路了。 七天以后,他们终于回到了卡日泽瓦,到了阿松的家。 坚赞他们什么也没告诉阿松,但是塔森肩上的伤却让阿松追问了一番,他们 撒了谎,也就敷衍过去了,只告诉阿松,尼玛一家人的遭遇和不幸,善良的阿松 不知怎样安慰尼玛好,她就特意为尼玛宰杀了一只羊。 松吉措阿松一直都是里里外外一把手,现在父母渐渐衰老,就给她帮不上忙 了,她家里除了雇请了无家可归的逃亡者一户三口之家作长工外,在牧事繁忙的 时节还是要花钱雇一两个短工才忙得开,家境在聪本的帮助、松吉措的勤劳操持 下,依然兴旺着。总是不肯闲下来的阿松松吉措,看见坚赞他们几个小伙子很是 疲累的样子,刚来的几天硬是不许他们帮她干活,让他们吃饱了就休息,养精蓄 锐,等聪本到来时,看见的三个青年依然是他离开时看见的那样。而不是疲累、 消瘦、委顿的摸样。这三个装满了一肚子历险故事的青年,只好遵命地大吃大睡 了几天,尽情享受着阳光一样温暖慈蔼的母亲般的关怀。 藏历四月,春天的绿意在草滩渐次渐递加深、扩展着,天气也暖和起来。大 家估计再过几天聪本和他的桑佩马帮就要到达了。他们都欣喜地等待着,可三个 小伙却按捺不住激动,总想早早见到分别多时的亲人和朋友伙伴们,他们执意要 去接聪本和马帮,阿松最终还是同意了。为了表示他们思念心切,为了给聪本和 马帮伙伴们一个惊喜,还特意准备了哈达和酒前去接应马帮。阿松被三个年轻人 的兴奋感染了,她是唱着山歌送走他们的,走了很长一段路,还能听见阿松美丽 动人的歌声: 金色的太阳是蓝天的装饰 蓝天碧蓝太阳纯金一样亮灿灿 绿鬃的雄狮是雪山的装饰 雪山雄伟雪狮多威武 牛羊是牧场的装饰 牧场美丽牛羊恰是珍珠在滚动 骏马是青年骑手的好装饰 青年威仪凛凛骏马驰骋如箭飞 阿松的歌声总像是从天字飘来的,那么动人,舒畅地渗透哺润在听者的心田 里,她是天生的歌者,嗓音清醇嘹亮而柔美,对歌里的唱词和曲调的处理总是那 么恰到好处。这样动听的歌声也只有她这样美丽的女人才能唱得出。听阿松的歌 声,他们都感叹地赞许着酷似度母的阿松是了不起的少有的出色女人。 明媚的阳光和歌声把三个青年陶醉了一般,他们沉浸在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 欢乐中,开始在马背上玩起了马术。这个表演一个“雄鹰展翅”,那个就来个 “仰翻倒拾草”,或者就是侧身马腹、仰骑而驰等等,待他们玩了个尽兴才罢休。 悠悠然然地骑着马前行,心里充满欢跃的青年人重声高唱起歌,年轻的心里涌流 的歌声是豪迈的,年轻的声音是激情的,他们充满了朵康( 康巴) 汉子的青春激 情、奔放的豪情,广阔的草地山峦,漠漠苍苍的蓝色天宇好像也应和着他们的歌 声而展开了灿烂的笑容和壮美的情怀: 我走在宽广的草滩上 头上的皮帽是我心爱的同伴 那不是狐皮帽是莲花帽 愿神圣的莲花来保佑 我走在陡峭的山坡上 腰上的宝刀是心爱的同伴 那不是武器是法铃 愿神圣的三宝来保佑 我走在高高的山冈上 善良的骏马是心爱的同伴 那不是骏马是神马 愿神圣的马头明王来保佑 他们一曲歌罢接一曲地唱着,正在意犹未尽之时,却听见身后很远的地方传 来呼叫声,似乎是冲着他们的,歌声戛然停住,勒转马头回望去,一个骑马狂奔 而来的男人在挥手大喊大叫,静听了会儿才听清楚,真的是在喊他们: “坚赞,喂,小伙子们,快快,快点离开这里! ” 三人诧异地相视了下,迎了上去。已经跑到他们面前的这个男子正是阿松家 的雇工,由于跑得太急,他头上盘顶的长辫都耷拉在耳垂下了,他急切地说: “松吉措叫我告诉你们别回去了,出事啦,已经有一帮人马,大头人带着… …要抓你们啦! ” “喔? 别急,阿塔叔叔,慢慢说。”坚赞安慰着他走近说。 原来今天早上当坚赞他们走后不久,卡日泽瓦草原的大、小头人和耶科草原 头人的管家带着一大帮几十个人,咄咄逼人地到阿松家的牧场,要他们交出三个 强盗。阿松感到事情有因,不祥的感觉使她断定坚赞他们那几天一定是惹祸了, 她忙悄悄派长工阿塔追上坚赞他们,要他们近几日别回来,躲一躲。 迎着这帮背枪带刀的贵族们,阿松正手提着牛奶桶,她年老的父母刚转经回 来,吓得两老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女儿身边来,想保护女儿。松吉措把挤满牛奶的 木桶放下,安慰着父母,镇静地迎向头人去,在头人面前所有的下人和松吉措一 家都按规矩揭帽吐舌鞠躬迎候。 “喂,女人,你就是扎西泽仁的女儿吗? ” “是,是的,头人。”松吉措抬头看了看问她的那个人应道,又低下了头。 这个问话的人正是卡日泽瓦草原大头人的儿子,甲拉旺修,他仔细打量了下 松吉措,又对她的父亲说: “老头,你应该知道,我父亲一向念你年轻时对我们甲拉家有功,认为你忠 恳能干,对你们放牧的这块草地不太过问,年年如此,我这还是第一次光顾这里, 我们走了两天才到这里,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 瘦高个父亲弯着腰,茫然地摇摇头,然后恭谨地行礼说:“恭敬的旺修少爷, 请到帐篷里歇息喝茶坐一会儿吧。” 旺修从马背上跃下来,环顾着四周说:“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三个强盗,他们 就躲藏在你们家,是吗? ” 松吉措吃惊地看着耀武扬威、气势逼人的他们,她根本就不会相信所谓的 “三个强盗” 就是坚赞他们。 “菩萨在上,我敢发誓,我们家没来过强盗,真的! ” “真的是这样,对神发誓! 真的,感谢头人和老爷们的恩泽和福分,我们怎 么敢藏强盗? ”老人惊惶地说。 甲拉旺修走到帐篷门边用马鞭挑开门帘往里瞧了瞧,转过身说:“这可是有 人亲眼看见的,不说出来吗?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他轻轻地对他身边的那些 人挥了下手,说:“把 牛棚羊圈和帐篷都搜个遍,搜! 我就不信,他们再精,总会留下一点羊蹄子 印。“ 其他人迅速行动起来,他却走到松吉措面前:“你们是我父亲多年信赖的差 户,可你们却不忠诚。我跟父亲不一样,他心肠太好,他迁就他的臣民。我不一 样,我是未来的甲波,我要严厉对待所有的差户,土司的威仪才能像经幡一样到 处飘扬。我今天就要让你们明白欺骗我是什么结果。”说着,他用马鞭的鞭柄抬 起松吉措的下颌,虚眯着双眼,左右端详着,似乎在欣赏着什么东西,然后说: “想不到,在父亲管辖的天地间,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女人悄悄生活在这里, 父亲真是枉为甲波爷啦! 换了我绝不会让如此美丽的女人在寂寞中老去,可惜你 已经老了,不过还这么动人,现在还来得及。” 不知他的话是在调侃还是真的,可把两个老人和松吉措吓了一跳,松吉措心 里憋着怒气,她努力地隐忍着。 搜寻的人们什么也没发现,只找到了一双磨破了底的藏靴子,他们拿到旺修 面前。 “这是谁的? 我看这不像是你父亲的,更不是你的。”年轻的未来土司说。 “我向三宝发誓,我们家真没来过强盗。”松吉措双手合掌说。 “那么这是你野男人的东西喽? ” 这话一下激起了松吉措心里的怒火,性格刚烈的她可不愿别人侮辱她和她爱 的人,她一字一顿地说:“这靴子是我儿子的! ”她说的没错,这确实是她儿子 坚赞换下的。 “嚯,厉害,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可不行。如果你才芳龄十几,那我就要原 谅了,我喜欢烈性的女人,但你已经在老啦,所以我就不会原谅你。我父亲对你 们太宽厚了,你看你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我来调教你们吧,我要让你们清楚, 这片天地是甲拉家的天地,你们过了好日子,那也是我们甲拉家的福泽,知恩就 得报,你该给我跪下,跪下! ” 松吉措倔强地转头看着远方,她的父母知道女儿的脾气,怕她吃亏,便双双 跪下,磕着头求饶着说:“少爷,求求你啦,原谅我女儿,我们都给你跪下啦! ” 老甲拉土司确实是对下人宽厚的贵族,百姓对他的遵从不仅只是表面。松吉 措的父亲比甲拉头人长几岁,在他身边值事的侍从里,他是个精明的老侍从,他 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是从不怠慢,十分勤勉认真,年轻时他在与土司前往西 藏拉萨朝圣时,在三岩遭到了那里强悍之民的抢劫,幸好他勇敢机智,在他的指 挥下,队伍冲出了包围圈,整个队伍只受到了很小的损失。他立了大功,自然也 就得到了土司的厚爱,此后多次减免他家的贡赋,当他告老还乡退休时,老土司 还对他有些依依不舍。但少爷却跟他父亲的秉性差别很大,他的外表一样有父亲 的高大挺拔,但他缺少的是仁慈,多的是骄横、奢淫。当他得知康藏南北部有几 个地方的头人牧场被抢袭时,还有些欢喜,可后来听说那股土匪是奔他们甲拉家 的地盘而来,就躲藏在他们家的草原上,他觉得这简直就是无视他们甲拉土司的 存在,连招呼都不打,就住进了他们的天地,这不是明摆着要袭击他们吗? 杀! 没什么可商量的,这是天经地义的,父亲老了,诸多的事情现在该由他来做主了, 这是不容置疑的,他立刻行动起来,只跟父亲简单地说明了下就赶来了。没想到 人没抓着,却遇上这么个风韵犹存、倔脾气的美人,他心里克制不住地升起非分 之想。 于是他对众人说:“你们全给我去四周到处去察看搜寻,”他又指着还跪在 地上的两个老人说,“喂,还有你们两个也给我去找找! ” 老人忙起身随家里的雇工一起走开去,装着认真寻找的样子,他们不知道这 是旺修的诡计。见人们都四散着走远了,他用穿着漂亮的黑色丝绒蒙古靴的脚狠 狠地踢了一下眼前的破底靴说: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这是你儿子的靴子,对吗? 在我的记忆里,我好像听 说过你的儿子是在很小的时候赛马摔死了,大概比我小两三岁,是吗? 怎么又钻 出个儿子? ” “是的。" “几个? 三个都是吗? ”他嘲弄地揶揄道。 松吉措没有回答。 “回答我! ” “是的。” “三个都是强盗? ” “不是强盗,是儿子,也不止三个。” 旺修对她的回答有些生气了,他举起马鞭在松吉措的身上抽了一下,但抽的 并不重。 他说:“我要怎么收拾你都可以,看这里现在没人了,就只有你和我啦! ” 他诡谲地笑了声。 “我知道甲拉土司的为人,他的儿子应该不会做缺德的事! ”松吉措故意这 样说。 “是吗? 那么我再问问,你的野男人是聪本吗? 你生了那么多的野种,那么 帮我也生一个可以吗? ”说着他就伸出手拽住松吉措的胸襟,把她用力往旁边的 帐篷拉去。松吉措挣扎着骂着: “你这个不要脸面的恶棍,真是丢尽了藏族的伦理,你枉为甲拉甲波的儿子, 我做你阿姐、做你母亲都有资格了,菩萨不会饶恕你的,我要诅咒你……” 甲拉少爷挥起手就给她嘴上扇了去,他把她拖进帐篷,骂着:“真不识抬举, 你都是快老的女人了还金贵什么? 我就不信你能刁蛮到哪儿去! ” 松吉措哪是年轻气盛的土司少爷的对手,她被推倒在地毯上,挣扎着的松吉 措大声斥骂着喊着,好在这时她母亲跌跌撞撞地慌忙冲进来,老两口怕女儿吃亏 所以没走多远,老母亲就先折回,听见女儿的骂声,就一头冲进帐篷,她一面哀 求着少爷,一面去拉旺修少爷,恼怒的旺修却挥手就是一拳,把老母亲打得仰躺 着倒下。 松吉措惊呼着喊着阿妈,看见母亲被打得倒下了,她愤怒地一把抓住旺修袒 露在皮袍外的右手臂,用力狠狠地咬了口。 “啊嚓嚓! ”旺修疼得惊呼起来,彻底被激怒的他这才放弃了想要强暴松吉 措的念头,他拳脚相加地对她施展开来,然后把她拖出帐篷,这时老父亲也赶回 来,他把夫人扶起。 旺修见一些什么也没找着的人也陆续地回来,不满地大声对那些人说:“去, 再找一遍,找不到就把他们家的牛羊全部杀光,一只也不留! ” 老人长跪在地,跪拜哀号着乞求:“求您啦,少爷,看在我多年伺候老爷甲 波的份上,开恩开恩饶恕我们吧! 别这样! ” “哼! 你把老爷伺候得好,但你没有把你的女儿教好,她对主子是这样的不 敬不重,看来是该我来教训了! ”说着他拿起鞭子抽打起松吉措来。 没有谁听老人的哀求,也没有谁敢劝阻甲拉少爷,牛羊的惊慌哀鸣和惨叫回 响在牧场,鞭答松吉措的声音和她的怒骂、母亲的哀求声回荡着…… 枪声,一声枪响,使一切都停下来了,继之而来的是高声的喊叫: “土匪来了! ” “强盗回来啦! ” “杀死他们,快上马,上马拼杀! ”甲拉少爷兴奋地嚷着,给松吉措一脚后 就准备去上马。 这时,坚赞和塔森、尼玛从草坡后冲了下来开弓射箭,放响明火枪,好几个 正在疯狂宰杀牛羊的人倒下了,塔森已经冲到帐篷前正与甲拉少爷短兵相接,尼 玛却被几个持刀的围住,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近不了身地拼杀着。脸上手上都有 鞭痕的松吉措和父亲抱着已经昏倒的母亲哭喊着。 帐篷和周围牛羊圈的木栅栏不知被谁点燃了火,春天宁静的草原充荡着不祥 的凶兆。 几个回合的交战,坚赞和他的弟兄都挂了彩,但他们是越战越勇,塔森和坚 赞围住了甲拉少爷和他的一个侍从,这时,甲拉少爷退到松吉措一家人身旁,抓 起松吉措把刀放在她的颈上,得意地奸笑起来:“来呀,几位多么勇敢的强盗, 你们再动一下刀剑我就把她结果了! ”说完,他又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人说,“你 对付左边的那人,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和后面的兄弟对付这个。”他的话松吉措 听见了,他说的左边的人就是坚赞,在坚赞和塔森他们后面不远处,的确悄然出 现一个举箭拉弓的人。 “塔……”松吉措刚喊出声就被甲拉少爷蒙住了嘴。 坚赞和塔森怕松吉措阿松受到伤害,他们不知怎么办才好,坚赞对甲拉少爷 旁边那个人的挑衅开始回击起来,塔森全然不知他身后正有人瞄准了他,已经在 射程之内了。松吉措情急中猛地咬了甲拉少爷捂着她嘴的手指,血都被咬出了, 他本能地大叫着放开了她,这一瞬间松吉措扑向塔森,张开双臂挡在了塔森背后, 那人射出的箭刚好准确地射中她的胸口上,她呻吟了声就倒了下去。惊骇的塔森 正要扶起阿松,他腿上又中了一箭,松吉措无力地催促着塔森不要管她,话没说 完,她就昏迷过去。 坚赞奔过来拉住地上躺着的阿松的手,难过地说:“阿松,你可要坚持住, 我一定……” “啊! ”这时一声惨叫声从身后传来,原来是扎西泽仁老人中箭倒下,老母 亲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这一切不幸使三个青年激怒得如同雪山上的猛狮,他们愤慨,他们复仇的烈 焰要摧毁一切罪恶和敌人,他们已经把生死置于脑后。 甲拉少爷带了近五十个人,没想到却被这三个强盗杀得只剩下了一半,还有 那么多受伤的,旺修真是气急败坏,也感到胆怯了,这三个杀红了眼的强盗真的 不是轻易能对付的,来日方长,收拾他们还需人马和时间,没有必要在今天与他 们硬拼。他躲闪退让着找到他的坐骑,飞身上马慌忙地夺路逃了,其他人见状, 也无心恋战,跟着就逃开了…… 坚赞他们已经是筋疲力尽,浑身是血迹的他们没有再去追杀那些奔逃的人。 刚才还是人喊马嘶鸣的牧场此时只留下惨寂一片,偶或传来一阵生命凄惨的呻吟, 一些倒地未死的牛羊痛苦地挣扎抽搐、哀鸣,烟雾裹挟着血腥之味,充斥在这片 草滩上。 从昏迷中苏醒的松吉措阿松看见父母躺在地上的躯体,她伤心痛苦流着泪拉 着坚赞的手说:“我等不到罗布了,多想再看看他。” “会看见的,你要挺住啊,阿松! ”尼玛担忧地说。 “你们可要记好,不要做对不起菩萨、违背良知的事! 他们肯定还要找你们 的,躲得远远的吧,孩子,不要看轻了自己的生命,我只希望你们好好活着,不 需要你们为我报仇……” “阿松,我们对不起你和阿爷阿婆,因为我们,你们都……”坚赞流着泪痛 悔地说。 塔森拉起阿松的手说:“阿松,我对不住您,我没能保护好你和他们。这仇 恨我一定要为你报的……” “别说这了,塔森,你一定要好好扶助你父亲做生意,别再去杀了,答应我, 好吗? ” 她见塔森不回答,就再叮咛着说,“求你啦,塔森,不要这样……” 坚赞的眼睛里含着泪,他说:“阿松,我们都把您当作自己的母亲,我们敬 爱您,您为了我们才遇上这样的不幸,我们怎么会不报此仇呢? ” “我什么都不希望,只希望你们都好好活着! ”阿松用衰微的目光看着他们 三个青年,期盼地对坚赞说,“其实我多想听你能够喊我一声‘阿妈松吉措’呀, 坚赞……” “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我母亲! 阿妈,菩萨会保佑你的,你一定要好起来… …”说到这儿,坚赞看出阿松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她满足地微微笑了,垂下眼 帘,无力地低声说: “把我和父母一起烧了,我们不能分开……”说着她衰弱地垂下了头,没有 再看他们一眼。 三个血气方刚、坚毅的小伙,流着泪水,惊惧而失望地呼唤着如同母亲一样 给予他们许多关爱的阿松…… 一个温馨美好的家园就在这艳丽的阳光下、在残酷的屠杀中消失殆尽,三个 积怨甚深的青年心里充满了悲痛和无尽的仇恨。 “我不想杀人,可他们这些权贵们要逼我杀人,不能这样就算完了! ”尼玛 几乎是狂喊着说。 “这样逼迫下去,他们就不会安宁了! ”塔森也说 “我向神剑起誓,我要以它的誓言做我的誓言,你们干吗? ”坚赞坚定地说。 “干! 怎么不干? 我早就想这样了。”尼玛握着拳头挥了下说。 “还等什么呢? 这是他们让我们选择的! ”塔森伸出手掌说。 三人用力地把手握在一起,坚赞说:“干! 向神之剑起誓。” 三人异口同声地发誓: “救世悉安宁,出事获常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