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半个月后,我成了他的妻子。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占着他的眼神、他的怀抱、他 的全副注意力。我可以开开心心地为他打理家中的每一件事。幸福?不,不够,幸 福不足以形容我心中的满足与快乐,那是远远超过幸福与快乐的绝美感受。 世事并非总能如愿,另一方面,曾雨柔,我终于可以确定她就是我的姐姐,可 她却不愿与我相认。我知道她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和弟妹。我并无意要改变什 么,在这世上,我只有她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我只希望她能给我一点点关 爱,只要一点点。 就要熬过北平酷热干闷的盛夏了,风中总算带有一丝丝的凉意了,可我的心情 却没有一丝轻松。 白云开了一个茶馆,取号茗人,杨帆取笑说,也对,白云本来就是名人吗,进 出的又大多是名人,取这个名字最合适。 茶馆里几乎没什么装饰,朱红的桌椅,雪白的桌布,柜台旁边摆着几株金针风 尾葵。内厅较小,只限影艺界人士人内,这里有绝对的严密性。白云的朋友大多是 影艺界的,乐得在这里轻轻松松地话话家常、联络感情、谈谈工作、交换心得、寻 找机会。外间厅是随意开放的,常常挤满了凑热闹瞧明星的闲人,这生意自然好得 不得了。 可我知道,白云并不喜欢这些俗务,要不然他大可以不必离家出走,留在赵家 接手父亲的家业岂不是皆大欢喜? 我觉得也不像他对外宣称的,要给演艺界一个自由的、不受打扰的、放松的交 流场所。那么,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不过,这不是我所能掌握的范围了。我尽好一个做妻子的本分,默默地帮他打 点各种事务。别的我不去问。我只是惊心地感受着我这像梦一样的幸福。 白云变得更活跃了,应酬不断。每晚在他深夜归来的时候,我都闻得见他身上 烟酒的气味。在他轻轻将佯睡的我揽进怀里的时候,我都听得见他的轻声叹息。我 只能装作不知道他的忧郁。既然帮不到他,便不要给他添麻烦吧。 白云有的时候也带着我去应酬,但我能明显感到所谓上流人士对我的敌视。应 该的,我这么个出身低贱的女人居然霸占他这个大众情人的所有宠爱,怎么能不让 那些名门闺秀和望族太太们气破肚皮?在这个圈子里,我没有朋友,有的只是格格 不入。 英国大使的官邸和中国的建筑有很大的不同,有很多我从未见过的新鲜玩艺儿。 可是,这里让我不自在,就像我现在身上穿的这件洋装。 单独的女人向来是男人搭讪的对象,我无法融进女人堆中:中国女人对我不屑 一顾,我亦不愿听她们口蜜腹剑的应酬话,外国女人讲话我又听不懂,所以每次这 样的派对我都必须对付很多露着白牙的男人。 我看着人群的另一边,白云持着一杯酒正说着什 么。 在说话的间隙,白云总是用目光追寻我。每次碰上他的目光,我都会觉得心里 一暖,有那么一会儿,不觉得这种无聊的酒会对我来说是煎熬。 我隔着层层的人群和他对望,两情依依,还有什么是比这更甜蜜的? 一道粉红色的影子闪过,割断了我和他纠缠的视线。仔细看时,是呈样亲亲热 热地挽着白云的手,微仰的脸上是娇憨的笑容,那鼓鼓的粉嫩脸蛋儿让人忍不住想 下手捏一把。 白云的脸上满是宠溺的笑容。 呈样转过身,拉出一个人来,月白的绸衫隐约地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一条过 膝的百折蓝长裙下,线条优美的小腿上套着一双雪白的长袜,小巧的系带黑皮鞋擦 得亮亮的。她朴素的打扮在这一片珠光宝气之中竟然没有显得格格不入,只是那么 清逸出尘。我看见她们身边的男人都露出惊艳的神情。我应该骄傲的。那是我的脸、 我的容貌、我的姐姐。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是酸酸的。 雨柔落落大方地讲着什么,引得他们周围的人都聚过来听。她站在那里就像是 个发光体,将全场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白云笑着说着什么,逗得他身边的几个 洋人大笑不已。 他们竟然那么默契,一唱一和的。我看见白云激赏的目光,看见雨柔发亮的眼 睛,看见他和她相对微笑。 他们站在一起,那画面该死的和谐美丽。 音乐响起,白云挽着雨柔滑进舞池,他们配合得很默契,翩翩的像是一只正在 飞舞的蝶。 然后我看见他带着她,周旋在各个小圈子之间。 白云身边那高大的洋人,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看着雨柔说了句什么,雨柔的 脸瞬间绯红。白云似乎没有反驳,只是本能地局促地抬头寻找我的目光,我却在这 一瞬间低下头来。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我如此脆弱,一滴泪滴落在我胸前繁复的 花边上。 好几天,我都郁郁不乐的,虽然白云早出晚归,倒也看出我有心事。连续几天 他都早早赶回家。 晚饭后,我们相偕外出散步。白云静静地不说话,他明白,若不是我自己想通, 任他怎么问我也不会说的。 我挽着他,隔着薄薄的布料,我们的手臂密密相贴。我几乎熟知他手臂上的每 一分纹理,知道他的手臂是多么强健有力,我轻轻地将手滑出他的臂弯,他反手一 握,捉住了我的手。我轻轻抚摸他的指节,那么温暖宽厚的手掌。我能容忍另一个 女人与他这样亲近吗? 可是,可是…… “白云,你后悔娶我吗?”我吞吞吐吐地问道。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我的问题,愣了半天才答道:“我知道我最近忙于工作冷落 了你,也知道你其实不太喜欢应酬,我以后……” “不,白云。”我急躁地打断他的话,“我一直是你的拖累,我不能帮你分担 你的工作,不能对你的事业有所助益,甚至我让你受人非议,因为我的出身使你让 人鄙视。有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是雨柔多好,家世清白,读过书,那么温文娴雅 落落大方。那天我看着她跟洋人聊天,真羡慕她,懂得那么多。” 白云的脸涨红了,那红潮涌动在黝黑的皮肤下面,形成一种奇异的紫色,“对 不起,那天我……” “白云,我没有丝毫怪你的意思,我知道那天她帮了你的忙,我很感激,我只 是很羡慕她。”我的声音越来越低。 白云轻轻揽住我的肩,“你何须羡慕她,你有你的好。” 可是我是自惭形秽的,事实上我的出身在我心里面是一根刺,我一再告诫自己 要活得理直气壮,但我并不能全然释怀,我该死的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有时我真希望自己是雨柔,养父母疼爱,弟妹贴心……” “如果你想多学点儿东西,我自然很是赞成,”白云柔声地打断我的话,“如 果只是羡慕雨柔,那大可不必,想想看,你若是雨柔,怎么会遇见我呢?虽然你现 在没有父母,但有情同兄弟姐妹的虎子、菊儿,有我这天下第一的好男人爱着你, 你知道有多少女人羡慕你?”我看着他故意自夸的表情,心里蓦地好像有什么缺口 被填满了。 “雨柔可也遇到你了。”我故意逗他。 “吃你自己姐姐的醋吗?遇到她已经太迟了,我全部的身心都被你这小妖精霸 占了,哎,真是可惜。”他双手握着我的肩,脸上故意摆出遗憾的表情,可那双眼 中的深情不容错辨。 “玉瑛,你知道的,我现在做的事儿十分危险,我将你留在身边已经是十分自 私的举动了,我怎能再害了其他的女人?所以,我不会也不能再喜欢上别的人。我 只有你,也只要你。不管现在,将来,不管什么状况。”他神情郑重地保证。 他手掌的热度渗进我的身体,奇异地熨贴了我的心。在这一刻我真的很满足, 真希望时间就此停住,直到天长地久。, 相较于赵宅的肃正古朴,孙家大宅更西洋化一些。宽阔的庭院里种了大片的绿 草,郁郁葱葱的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房屋是白色的,雕廊画柱,虽是中式的风格, 可其间或缀以西洋手法雕刻的喷泉或饰以青铜的雕像,自有一种中西合璧的景致。 客堂内自鸣钟滴达作响,西式的珐琅花瓶映着电灯发出莹亮的光。 今天的孙府热闹非凡。 后院的亭子上,请来的名角正在唱(洛水遇仙)。坐在凉廊上,隔着一泓碧波 望过去,人影婷婷袅袅,真是翩若惊鸿。那声音从水面上传过来,微微有些颤,有 些润,轻风吹时,渺渺的仿佛从九天传下。 凉廊上宾主俱欢,几个美貌的女婢花蝶儿一般穿梭往来,端菜倒酒。 “小姐怎么还没来?”孙老爷低声问身后的女婢。 “小姐还没有打扮完。” 见主客座位上的领事先生转过头来,孙老爷脸上立即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肥胖 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泛着油光。 孙嫣然狐疑地走到父亲身旁。家中这种宴客的时候是从来不让女眷上席的,今 天父亲特意要她出来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孙老爷亲切地拉住女儿的手,“嫣然哪,我介绍几位朋友给你。以后呢,有机 会你们可以多亲近亲近,免得你没事儿总喊无聊。这位是领事松下先生。” 孙嫣然蹲身一福。 那领事四五十岁年纪。瘦小精干,一双眼睛倒是精光四射。 “这位是藤本刚先生。”好一位英俊的青年。眉毛斜飞入鬓,浓密而整齐,一 双细长的风眼,眼稍有点儿吊,颊边一对酒窝十分讨人喜欢。他身材修长,一身藏 青色的西服,衬得人越发挺俊。 他看见嫣然,眼中露出惊艳的光。 “这位是松下小姐。” 松下小姐梳着日式发髻,一身绣着樱花的和服,面白似雪唇红似血。 孙老爷将女儿推坐在藤本刚身旁的座位上,“你们年轻人多聊聊。” 再多看一眼,孙老爷心里偷笑。这藤本刚英俊潇洒,谈吐不俗,年纪轻轻就已 身居高位。而且据领事说,他父亲就是藤本一郎是掌管文化的首席大臣。再看自己 的女儿:卷曲的发乌黑亮泽,云一样堆在肩背上。一身月牙儿黄的丝质旗袍,柔软 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体态,眉目如画,粉面如花,好一对璧人。若是女儿能 嫁给藤本刚…… “哈哈……”孙老爷想得出了神,忍不住笑出声来。 “孙小姐真是美若天仙。”藤本刚亲自为嫣然倒了一杯酒,“为了孙小姐的美 貌于杯。”他彬彬有礼的举止让人无法对他反感。 “来,一人一杯,我杯里的可是竹叶青哦。” 孙嫣然推却不过,端杯轻尝,不妨事,是桂花酿。昔日里女眷们也喝上几杯的, 甜甜的,味道很好。 “好,孙小姐真是爽快利落。”他为孙嫣然把杯填满。 “孙小姐平日在家如何消遣?‘’藤本刚端酒起杯,”孙小姐这么温柔娴雅, 定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啰。“他示意孙嫣然也端起酒杯。 “我平日不喝酒的。” “没关系,你杯里的酒甜甜的,美容养颜又不醉人。听说孙小姐认识当今的影 艺界名人白云?‘, 呵,连这飘洋过海来的外国人都知道她和白云的事儿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 事传千里。她气闷地想着;端起酒杯一口喝下。滕本刚立刻识相地把杯填满。 “听说白云最近新出了一部电影《钗头风》,你看过没有?” 谁要去看他?可她又怎么会不去?这该死的臭男人,没事儿净提白云做什么, 惹得人难过。她又端起一杯喝下。 “那里面白云的表演自然是无懈可击,配戏的那名神秘女郎的表演也是出神入 化呢!” 那个狐狸精?哼!敢夸那狐狸精?她端起酒又是一口喝下。 “孙小姐,”藤本刚见孙嫣然不说话,只顾喝酒,不免奇怪,赶紧转移话题: “孙小姐你平日都做何消遣?” “我喜欢骑马。”又是一杯,“我喜欢坐在马背上,听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让 头发随着马和风的韵律起舞。”又是一杯。 “一直以为骑马是男人的专利,想不到孙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改日我请孙小姐 骑马如何?”话说着手可也没闲,又给孙嫣然满上一杯。 孙老爷向这边望来。哈,两个人谈得多融洽。咦,丫头指手划脚地在示意什么? 怎么?嫣然喝了整整一壶桂花酿? 这傻孩子,这可是他珍藏了三十多年的桂花酿,香气足,酒劲儿也足着呢。再 看嫣然,面色潮红。媚眼如丝,在灯光的映照下真是人面桃花啊。 “好,我去,来,喝酒。”嫣然已语无伦次。孙老爷赶紧过来,“藤本先生, 小女子日是不喝酒的,所以不胜酒力,我先叫丫头扶她下去休息。” “好。” 丫头过来扶住嫣然,嫣然恨恨地一甩手臂竟将她推倒,“我还要喝。” 摇晃着差点儿摔倒,藤本刚一伸手已将嫣然抱在怀中。 “小姐的房间在哪里?你带我去。” “这……”小丫头抬头看了一眼孙老爷。 这恐怕……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也许这是个好机会。 “那就有劳藤本先生了。”孙老爷狠下心。 小丫头推开门,一阵淡雅的香气扑面而来。 藤本刚将嫣然放在床上,小丫头赶紧去倒水准备给嫣然梳洗。 “你下去吧、”藤本刚道。 “啊?”小丫头一惊。 “叫你下去你就下去。” 小丫头不敢违抗。傻瓜才看不出来,今晚这客人来头不小。再说者爷竟允许这 男人抱小姐回来,其实……她不敢耽搁。这事儿她是扛不起来的,早早告诉老爷才 好。 你好狠心,你都不相信我,是她害了我。我有什么不好?我和你才是门当户对。 我家有好多钱,我可以都拿出来给你去拍电影。我不如她美吗?你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你会喜欢那个坏心眼的女人?难道是因为我不够美吗?“孙嫣然语无伦次地 低喃着,醉眼朦胧中竟将眼前这个俊朗的男人看成是白云。她紧紧地攀住他,不肯 放手。 “不,没有人比你更美,”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你最美。” “不要,好痒。”她傻傻地笑着躲避,却避不开他如影相随的进攻。 “嘉琪哥哥。” 他的唇精准地盖在她的唇上,挑开她双唇的封锁。 他冷冷的手掌滑进她的下摆,贴在她柔软火热的肌肤上。 “哦!”她一惊,猛地一下醒过来。怎么,眼前这人竟是……她奋力一推。 滕本刚一时没有防备,被她挣脱开来。 孙嫣然向门口冲去,滕本刚手臂一伸将她制住,她奋力捶打他。 “滕本刚,你是我父亲的朋友,你怎么可以……” 滕本刚冷冷地一笑,“若是没有你父亲的默许,我可进得了你的房间吗?” 她呆住了,所有的气力一瞬间都流光了。她任凭他抱住,再不挣扎。 “我带你去日本”。 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下。 “不要这样,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你了,你喝醉酒的样子太迷人了,原谅我 的情不自禁。”他轻轻吻去她颊上的泪珠,轻声诱哄…… 孙家的大堂里,藤本刚站在孙老爷面前,孙老爷怒不可遏地指着藤本刚,“我 信任你,当你是朋友,可你……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对得起我吗?” 藤本刚冷静地道:“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会禀报父亲来娶嫣然的。” 孙老爷长出一口气,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他实在装得很辛苦。毕竟,这一切都 是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的。 “至于在我父亲同意之前,我恳请您不要透露风声。我父亲性格刚正,如果没 有得到他的允许擅自做主,他会反对到底的,这对我们很不利。” “哼,若是你只是借口问你父亲而拖延时间呢?或者你父亲根本不同意呢?” “不会的,我是真的爱嫣然,所以我一定会娶她。而我父亲,我来中国之前他 就说过,中国的女人美丽又贤惠,能娶个中国女人做妻子是很有福气的男人才能做 到的。所以他一定会同意的。” “可万一……” “您是我的朋友,即使父亲大人不同意,我也会想尽办法娶嫣然的。”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