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修 大二。 骆秋退出学生会了。他在学生会的工作是在团委办公室,大家都以为他很了不 起很有权力,但其实骆秋说,他所做的只是一些打杂接待的活儿,并没有什么,唯 一他觉得有意义的是在学生会认识了几个聊得来的知心朋友,他们经常周末一起吃 个饭,互相聊聊近况这样,感觉很好。 南宫浩不读佛经了。他的枕边书现在是赵汀阳的书。 胡涵入了电设初赛。他仍常去实验室,为此翘掉了许多课,而且放弃了周末和 寒暑假。有一次云往问他累不累,他一反平时的轻松语调,说了这样一句:“有梦 想的人都很累;累也不说累。” 云往好像没怎么变。他的内心却一直想变,彻头彻尾地变一个人,头脑、体质、 神采和走路的姿势。他心里住着一个云淡风轻、笑对一切的人,他努力地学那个人, 一心想成为那个人,而那个人和他却是同一个人。他不确定这种感觉可否算为痛苦。 夏天快要过去了。秋风和秋雨来了。 云往新买了一把伞,每次去上选修课都会带上。 这天上的课是《健康教育学》,该课的老师是一位中年女性,她的第一堂课讲 她自己: 她曾经患乳腺癌,确诊之后她很绝望,因为这病很难治好,死于乳腺癌的女性 有太多了。医生要给她做手术,切除两个乳房。她不愿意。她说:“我不仅要活着, 我也要美丽。我要美丽地活着。”然后她讲了她如何坚持着最终战胜了癌症的历程, 以及丈夫、儿子给予她情感支撑的感动。 完了之后她就问学生: “什么是健康?” 后来听了几次课之后,云往才明白,她的意思大概是说:她拒绝切除乳房的手 术,不仅仅是为了好看,更是为了心理健康。即使这个手术治好了乳腺癌,但是没 有乳房这一件残酷的事实,会让她作为一个女人永远抬不起头、余生都要在阴影中 度过,而且无法面对她挚爱的亲人,尤其是她的丈夫。她保留了美丽,选择了另一 条同癌症病魔抗争的艰辛道路,虽然很痛苦,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她体会到了丈夫 不离不弃的爱、渐渐懂事的儿子的爱,她体会到了她的健康是他们的梦想。这些感 动给她力量,同时让她体悟生命,也深刻理解了「健康」:健康至少应该是美丽的。 云往觉得这个女老师讲课讲得很好,他每次都去,每次都听得很认真。 他记得「健康」有十个秘密:第一是「意念的力量」,第二是「呼吸」,其次 是「运动」,「营养」,「笑」,「休息」,「姿势」,「环境」,「信念」,「 爱」。 可是有一次,女老师问了一个很怪异的问题: “从小到大,我们接受的教育都是「生」的教育,从来没有接受过「死」的教 育。我看我说到这儿同学们都笑了,同学们肯定在想,死多容易啊是不是,活着才 难呢,死还用教吗?那么我要问一问同学们,我们都会「生」,可是你真的会「死」 吗?” 女老师问了这个问题以后就下课了。选修课一周一次。她说下次课讲死亡教育。 天越来越凉了,梧桐叶大片飘落,落羽杉的树叶开始褪色。 云往独自去上选修课。 他路上看见一个大妈年龄的女人拿着大扫帚在行道树下清扫落叶,一下一下的 唰唰声在干燥的秋天显得沙哑。 这个课叫做《公共行政》,讲的是公共行政管理。 这个课的理论性太强,那老师讲得也不甚有趣,加上天气逐渐变冷,去听课的 人也就越来越少。云往每次都去。他的空闲时间实在太多了,没活动、没社交、没 学术、没恋爱,没事干,只好来上上选修。 这个老师讲到“政府危机管理”: 「公共危机」是指一个事件突然发生并对公众正常的生活、工作以至生命财产 构成威胁的状态……比如说瓮安事件、石首事件…… 这个老师只用PPT 放了几张图片,并没有说事件本身。 图片里是一条竖向街道,横着几条粗线,粗线间是车辆和空白;街道的下端聚 集着人群;原来那路中间的绿色横线是武警队伍。还有一张图片是绿皮车的后门, 看不见人,只有一排绿色透明的盾牌。 云往很好奇,他后来百度一下「石首事件」,触目惊心: 石首市,某天。 二十三岁的年轻厨师在酒店坠楼而死。 尸体落下的地方无一点血迹。 其家属怀疑死因并非自杀。 法医、警察判定自杀。 该酒店老板让人告诉其家属,承认自杀可得三万五千元赔偿,若不承认,尸体 将被强制送去殡仪馆火化。 尸体在酒店。其家属拒绝尸体火化,坚持要解开疑点。尸体耳鼻内的血块很像 是被殴打所致。 警察执意带走尸体。 其父弄来液化气罐,誓与抢尸者同归于尽。 路人围观于酒店门口,愤愤不平。 晚上,警车和殡仪车来到酒店门口,被数百民众拦住。 他们为死者守了一夜。 翌日,警察再来,强行要带走尸体,与民众冲突。 十几名围观者被打伤,然后被关进看守所。 民众很愤怒。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事发酒店门口。 他们一次次将抢尸的警察赶走。 几千民众砸了殡仪车,追赶数十名警察至五百米外车站。 车站附近交道被堵,公交改道,乘客无怨言。 民众继续聚集。 警方组织最大一次抢尸行动,被几万民众打败。 市政府调来武警。 民众用砖头、石块、啤酒瓶攻击武警,追赶至一千米外。 武警撤离。几十民众被抓走。 他们为死者守了一夜。 石首市区网吧断电。事发酒店一带断电。 赶来的记者被劝回。 尸体在酒店。门口几千民众。门口外的街道聚集更多。 大批武警赶往现场。防暴装甲车。消防高压水枪车。 省长。省委书记。 上万军警。 清场。 尸体被警方控制。民众散去。 事后其家属被带走。数十人被抓。数百人被调查。 余波不息…… 这起公共危机的起因是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件。 然而其中疑点重重。 二十三岁的年轻厨师死于何因?警方为何一定要火化尸体?数万民众为何聚集? 云往不知真相。 他只能通过网上还存留的那些照片和新闻报道确定,石首事件的确发生了,的 确引起轰动了,的确让政府震撼了。 至于网上的各种内幕、深层原因,他不去信。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但他永远也无法知道。就像历史上那些扑朔迷离的人和事。 许多解释,由人评说。 非正常死亡。危机管理。 云往想着想着,觉得残酷。 这天云往独自去上选修课。 天下着雨,一缕秋凉。 他记得这个女老师这次要讲死亡教育。她把学生们按座位分成五组,分别是生 命只剩一天,只剩一月,只剩一年,只剩十年,永远不死。 “同学们先讨论啊,然后每个组我都要问的。每个组都要请几位同学上来讲一 讲,你会如何度过你余下来的生命。” 云往只剩一年。 他想着如果只剩一年要怎么度过呢。他越想越投入,越觉得有趣。他就一个人 坐在那儿想着,并不理会周围人的讨论。 另外四组也在议论纷纷。女老师在大教室的过道里来回走着,时不时加入他们 的讨论,听到精彩的就让那人待会上去讲。 大概三十分钟后,有人上去讲了。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会给我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他们在我的生命中 有多么重要。我想我会坐在椅子上,爸妈在我身边,一起晒太阳,跟爸妈好好聊聊 天。一家人一起吃一顿温馨的晚餐。我希望在我死的时候,爸妈都在我身边,我才 能走…” 只剩一天,说的话也不多,很快就说完了,此刻是讲只剩一月的。云往还没想 完他余下的一年,便没有再听下去,专心想自己的只剩一年,预备能上去讲一讲。 到他这一组了。一个女生刚刚讲完,他就自告奋勇上去了。 他很紧张。教室里很多人和那位女老师都在看他。 他说着说着,就不那么紧张了。他微低头,不看人群,自顾自地说: “额…只剩一年的话,可能是什么病吧,我希望我的同学都不知道我有病,知 道了也当作没事一样,像平常那样正常看待我。我也会像平时那样,去上课去吃饭。 我想找个女朋友,我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呢。然后我想去旅游,我好想去云南, 因为高中时幻想得太多,所以我想去看一看。我喜欢那种山山水水的感觉。我想这 样几个月之后我就可能找个寺庙当和尚吧。我会告诉爸妈叫他们别来找我。我会每 天去爬山,锻炼体质,还会走很多很多路。如果病好了,我就回家。如果病没好, 我也回家。我会把我的生活感悟都写下来,记在本子上,希望有人会看。我想好好 陪我的妈妈度过我剩下的日子。我希望他们把我埋葬在我的家乡。额…就这些,谢 谢!” 云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后,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心 事,没有人问他问题,他就一个人讲啊讲…听众全部都是不认识的人! 也许,自己是不是太压抑了呢?他想着。 等他的注意力回到课堂的时候,听到的是最后一组永远不死的人在讲: “我会一天存一块钱,这样我就会成为世界首富…” 大家笑个不停。女老师也直在笑:“这位同学想的很好啊!” 女老师继续讲道: “在我们疗养院呢,有好多患病老人,其中有些是不治之症,那他们剩下的日 子是很有限的。他们的亲人一心想要花钱啊、化疗啊、吃药啊治好病人,可是这一 定就是为他们好吗?同学们有没有想过,在他们余下的不多的岁月里,他们自己想 做些什么?是想把时间都耗费在延缓生命的治疗上,还是完成他们最后的心愿和梦 想?我跟疗养院的同事们都尽我们力所能及的能量,去帮助这些老人们完成生命最 后的愿望。让他们获得精神上的安宁和平静,心平气和、不留遗憾地走,这就是我 们疗养院想要做的事情。” “有的治疗是很花钱的,有些病人知道治不好啊,他就会觉得自己苟延残喘, 又拖累家人。我们跟这样的病人谈心交流的时候发现呢,他们面对家人亲属的时候 都很尴尬。亲属不治疗他肯定不行,治疗又治不好,只能维持他们多活几天生命, 可是花的代价实在太大,已经承担不起经济的负担了。这种情况,有病人宁愿选择 安乐死。因为,他们也有死的权利和尊严啊!” “所以同学们,记住,我们有生的权利,我们也有死的权利。我说这句话,可 不是说同学们可以去自杀啊!我们高校里每年都有自杀的事情发生,我相信在座的 同学应该都不会吧。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或者你发现留意到身边的同学有这种心 理上的倾向,比如写遗书、突然找你说一些很奇怪的话,或者心情一直很郁闷,请 同学们给我打电话,啊记住了啊这是很重要的事,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你找老师我 沟通沟通,遇到什么困难和麻烦,老师我一定帮你们的。还可以打给青少年救助热 线,号码是……同学们知道我们杉南大学心理咨询热线吗,我把我们学校几个心理 咨询师的电话都写一下啊,是……” 下课的时候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云往独自回去。 他对这个女老师印象很好。在他所遇到过的所有老师之中,没有哪一个老师像 她那样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即使她不认识云往,即使她对所有学生都一样,即使 她只是因为教这门课、只是作为心理咨询师而做这些事说这些话,对于云往而言, 也已经很足够了。他体悟了很多。 《健康教育学》结课考试那天,大教室里都坐满了。许多平时没去上课的人也 都来参加考试了。 整张试卷全部是心理提问,更像是一个心理调查问卷,只不过不是选择题,都 是简答题,都要自己写。 最后一道题相当于材料作文。 一位少年问一位老者:“我如何才能变成一个自己愉快,也能够给别人愉快的 人呢?”老者说:“我送你四句话吧。把自己当成别人。把别人当成自己。把别人 当成别人。把自己当成自己。”请写出你对这四句话的理解。 这种少年问老人的段子,他高中语文课上就看过很多,所以他很快写完了感想。 他写的是自己的想法,而不是看过的标准感想:无我。慈悲。智慧。圆满。 但是他一直空着一道小作文题。这道题目本应是极简单的。可是此刻的他完全 不知如何应对: 你最后悔的一件事是?请写出你当时的体验和感悟。 后悔是一种让自己难受的心境,所以许多人执迷不悔,因为执着所遇的痛苦往 往来自外界,而后悔则生生是自己给自己伤害,需要否定自己的勇气。 云往可以瞎编一个故事,来应付这道题目。但是此刻他编不出来,因为他已经 明白清楚地晓得了,他最后悔的事,是十七岁的出走。 他后悔他没留下一句话,结果让父母接近崩溃。 尤其是母亲方芳,他总觉得欠这个女人什么。不是爱,而是承诺。他的那一次 逃脱在芳芳看来,几乎就是永远背弃了作为她儿子对她的爱的承诺,永远离弃了一 直期待着他的她,如果他永不回家的话。而他关于流浪的那些梦想,无情粉碎了她 想要看着他过得很好的梦想,使她的人生崩塌瓦解,陷入绝望和迷茫。 他想说对不起,很想很想对她说。他却不能说。 这一句对不起,在母亲面前根本没有开口的资格。对不起,请求原谅?不,你 是我儿子,我不怪你,我恨我自己。对不起,我错了?不,我也有对你关心不够, 从来不关心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结果没想到你感受了那么大的压力。 所以,他不能说。他一旦说了对不起,母亲一句没关系,就会让他彻底失去弥 补这件事的机会和勇气;他会成为一个冲动犯错的小孩,在母亲面前重新变得乖巧 温顺。他不要变得乖巧温顺,他不要是小孩。他想是男子汉,用承诺和责任来弥补 他的悔恨,用对母亲的爱来还她一个世界,一个方芳付出了那么多爱而应得的世界。 所以,他始终没告诉母亲他有多么后悔。母亲也从来没有拿他出走的事苛责他, 甚至只要他一皱眉头,她便打住话头,不再提起。 然而这一天的他情绪泛滥、不吐不快,他花了几百字写下了他出走归来后从未 坦承的后悔。他写得很投入,甚至鼻翼泛酸、眼眶酸涩,但那也许只是选修课的大 教室里灯光过于强烈的缘故。总之,他写完了,也渐渐平静了,才发现不过是在做 一张卷子,便转念想着以后如何与父母好好沟通谈心。多少误会心酸是因为爱没有 说出口! 《健康教育学》考完就结课了。 另一科《公共行政》的考试有些公务员考试的题目,那位老师之前讲过一些, 而且出题也不会为难学生。选修课没那么严格,一般都会过,也就这样结束了。 季节已经是深秋了。云往宿舍窗外的那一片落羽杉,树叶泛黄,红得像枫;气 温下降,就快是冬天了。 马上就又是期末了。 云往又背起他那灰色帆布的双肩包,一个人,走着路,上自习去了。 他有时候会在路上遇到阿七。 阿七每天去图书馆自习,有时候也去自习室。阿七总是戴着耳机,听着mp3 , 背着双肩包,一个人,走着路;身影消瘦,步履从容。 他忽然觉得自己跟他很像。整个杉南校园里,走在路上的许多人,也许都跟他 很像:一个人,背着包,走着路,上自习。 有人说,大学是小社会。也有人说,社会是大江湖。 “我跟阿七,在这个江湖里,大概是一类鱼吧,我们是……自习客。” 云往这样想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