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石晓冰被分在了石化中专,和黄可一个地方。说起来也不算很坏。石晓冰的父 母都是在马鞍山,是那时候从上海去那里支援内地建设的。在胡一飞他们那一届毕 业的时候,如果是“支内”子弟,一般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回到父母那里去,一 个是去郊区。到了八二级,情况比八○级更糟。石晓冰毕竟没有被分在郊区的中学 里,她自己也很满意。我给石晓冰写了一封信,把黯之黯骂了一通。自从我毕业到 现在,我一直没有再碰到她。我在心里挺想念她的。我总会想起从前我和她一起在 自修教室里“复习迎考”。 ……我们现在都已经毕业了。你分得还算不是非常不如意。我说,“呵,谢天 谢地”。 我已经去闸北区的向东中学报到了。过去总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现在看见自 己的处境,才总算知道一点天高地厚了。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芸芸众生之中常常低 着头的一个“单个人”而已…… 石晓冰的英语不好,不能和我比。那时候我是在东一教室复习《数学分析》, 而石晓冰两天后就要考英语了,她很急。我刚抽完一支烟,她就在我的身边坐下了。 “找了你半天。你怎么跑到东一教室来了?”石晓冰说。我不大敢看她的眼睛, 她的目光太“艳媚”了。 “哦。今天东一教室空,所以我到这里来了。”一、二年级我大都是在西一教 室自修的。 “哎,你帮帮我忙了,我后天就得英语考试了。你英语好,帮这点忙还不是毛 毛雨么?”她说。 “噢,这当然。”我接过她手里的英语课本,翻了翻。她的课文都是我所没有 读过的。 “你们考哪几课?”我问。 “都考。”“啊,这么多啊?”我说。 “不然怎么会来求你呢?帮我复习一下吧。”石晓冰央求着我。我一般在面子 上都不会拒绝和我比较要好的女孩子对我的要求的。 “这样吧,你把每一课的课文通读一下,碰到不懂的语言点,你来问我。 重要的例句呢,我来帮你找。反正你是后天考。噢,对了,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上午啊……? ”“反正我不离开你,你陪我复习就是了。”“好的。” “我知道你很好的。找你帮个忙什么的是没错的。”石晓冰看着我。我一不小心看 见她的眼睛,不好意思极了。 “啊,这个嘛……”我抓了抓头。 “你的这付样子真好玩。别忘了你还叫过我‘姐姐’呢。”“呵呵呵……” “笑什么?”石晓冰说,“不过反过来,你给‘姐姐’做一点事也是应该的。” “你看书吧,”我说,“你记性倒挺好,那事你还记得。”“我怎么会忘记呢?嘿 嘿。”石晓冰说完便看起书来。她长得绝对漂亮,我想。 ……本来我是不想去那里报到的。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想通过“支边”把这工 作免了,结果很惨:全都是一场白忙。否则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户口制这一招很绝。你被分在了石化中专这种地方,也不会很忙的。你什么时 候开始上班呢?我的一个朋友黄可就在那里的数学组。到时候我可能会来你这里玩。 毕业前那一阵子,好象是战争一样,毕业后也一直没给你写信。没想到我先收 到你的信了。挺想念的,毕竟我们在同一个大学里念了四年大学,然后又分开了。 你还记得八三年的那个圣诞节吧。那天我们玩得多么开心。 在徐家汇的那个天主教教堂,那天我们感觉真的很神圣。往事不堪回首。我多 么想回到从前的那些日子里去…… 那天我和老秘书身上都没有带钱。我们是说好了在徐家汇吃晚饭的。 石晓冰很洒脱地掏了二十块钱出来,我和老秘书尴尬极了。按理,和女孩子出 去上馆子,都是男孩子掏钱的。 ……前一阵子我和米康刚去过金山的石化中专看黄可。那天米康还在问,石晓 冰分在什么地方?那时我也没想到你就被分在了这个学校…… 在我去把给石晓冰的信寄出的时候,小峰打了个电话来。小峰近来不知道怎样 了。不管怎么说,小峰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前一阵子他这么全国各地地走了一趟, 自以为是看透了上海的这帮写诗歌的人,弄得好象是在嫉世愤俗一样。上次他来我 这里,萧午差一点要揍他。 “看透”是没有用的,要么就别在这个世界上混下去;要混下去,就得学会耍 手段。适者生存。小峰毕竟还是淳朴,玩不来这套手段。在写作上,小峰已经脱离 了黯之黯而自立了。但是他在上海,作为诗人,依旧站不起来,之所以这样,一是 因为小峰的诗歌尚未达到出类拔萃的地步,不能在整体上把人镇住;一是因为小峰 的“手段”一塌糊涂。这一阵子我甚至没听见有什么朋友谈起过他,除了房红方, 一个例外。房红方在圈子里的地位决定了他捧和不捧某个人的效果是没有区别的。 小峰曾经很崇拜黯之黯,但他毕竟和房红方不一样。小峰是个很有个性的人,而房 红方若是脱离了我们这个圈子,便马上又会成为一个在意识上一塌糊涂的文学青年。 那时小峰崇拜黯之黯,是因为在小峰开始起步写作的时候,黯之黯充当了一个指导 者的角色。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上海师大找我喝酒,好象是去年初夏的时候。我喝了三两 多一点,他喝了半斤多,全是大曲酒。我和他边喝边谈了上海的诗歌。他总说上海 的诗歌中就黯之黯的写得最好。他的这种唯黯之黯独尊的说法我不以为然。“不能 这么说,”我说,“孟浪和胡同不一定比黯之黯写得差。 黯之黯不能算是写得最好的。”“孟浪还说得过去,胡同绝对不行。”“胡同 怎么不行了?”“我不喜欢他的学院气。”“这不能说是学院气嘛。我是挺喜欢他 的诗歌的。”我说。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胡同和黯之黯不能比。”“不能这么说吧?就我个人来 说,我读不惯黯之黯的诗歌。他是朦胧诗。 一般的朦胧诗我是不喜欢的。但是你喜欢朦胧诗,这是在审美上的区别。不信 你去打听一下,凡是喜欢孟浪和胡同的诗歌的人,必定不会很喜欢黯之黯的;凡是 喜欢黯之黯的诗歌的人,必定不会很喜欢胡同和孟浪的。你喜欢黯之黯的,是因为 朦胧诗比别的更早地进入你的审美。先入为主嘛。再说你的诗歌也毕竟是和黯之黯 的那种更接近些。但是我不一样,在我和黯之黯认识之前,我是上海师大的‘感觉 派’诗人呢。我绝对讨厌朦胧诗里的象征。”其实孟浪的诗歌里也一样尽是些象征。 象征是一种工具。我在刚开始写诗的时候就玩象征,先是局部象征,然后是整体象 征,到最后我对象征厌烦透了。 当着小峰的面我还是不便把象征说得太糟。 “这倒也是。”小峰想了一会儿说。 “小峰,”我说,“你的诗歌不是也不错么?我看不比黯之黯的差。所以你没 有必要把黯之黯捧得这么高,好象诗歌就他一个人写得好一样。这可是信心问题呵。 越有信心,越写得好。”“呵呵……”小峰听我这样说,有些得意,“也许是象你 说的那样。我和黯之黯写的诗挺接近的。”“严肃地说,黯之黯的诗歌也是一流的。 但一流的诗人也不止是黯之黯一个人。”我说。 “这倒是。”“而且每个人写的东西都各有千秋嘛。黯之黯喜欢用小孩子的口 气写,我看他的诗象童话。他的爱情诗也动人。”“对对,”小峰喝了一口酒。 “他喜欢唯美。的确他的东西美。但孟浪的东西锋利,象一把刀子。胡同的东 西古朴……”“好了。不用说了。是这么回事……”“还有你,小峰,怎么不是一 流的?”我那时倒不是存心捧他,而是一喝酒,动了感情,这才说他好的。其实在 那时,小峰的诗我一首也没读过。 我讨厌象征主义。 “冯征修,这一阵子你写的诗也挺不错嘛。那首《瞄准》我看了,很好。 你不是一流的,谁是一流的?”小峰捧我了。很明显是因为我捧了他的缘故。 “别说了,别说了。我说你好,你说我好,人家知道了不是要说我们无耻吗? 他妈的,相互吹捧。喝!”我说着喝了一口酒。 “实事求是地说嘛。呵呵……”小峰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小峰第二天去了武非那里。这以后,小峰不再有到处说“黯之黯是最好”的习 惯了。相反,每次他和我谈论到诗人和诗歌,总会说:上海的诗歌有两种风格,一 种是我的,一种是他小峰的诗歌。 黯之黯也开始在朋友们那里骂骂咧咧地说小峰:“这小子现在自以为了不起了。 那时候我可是一首一首逼着他写诗的。”我给小峰打了电话去,他告诉我,安督被 抓了,可能得判刑。他让我什么时候一起去武非那里。安督是绘画的,他有一个很 漂亮而且比他小很多的女朋友,她是复旦大学的学生。 但是这次安督出事,却是因为他和他技校里的一个女学生之间的“流氓关系”。 他和那女的常常睡觉,而那女的本来就是个“跳蛋”,公安局一直盯着她的,所以 这次安督也被查了出来。“他妈的,安督混蛋!他怎么对得起人家小祁,现在他出 了事,小祁还在为他拼命急拼命奔走呢。”小峰在电话里说。安督的那个复旦大学 的女朋友姓祁。 从电话间回到家,我觉得挺没有意思的。我和安督不很熟悉,但是安督和武非 胡同是很好的朋友了。我也确实得在什么时候去一下武非那里,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我想到小祁,觉得她挺可怜的。她是个很天真,一看就知道是很善良的女孩。有的 女人很漂亮,但不会在同时给人一种善良的感觉,但是小祁确是一个可以马上让人 看出是漂亮而善良的女孩。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女孩不多。安督确实是个混蛋。 我马上想到小敏。其实小敏也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但是她不象小祁那样让人 一看就知道是善良的。我知道小敏是善良的。有时候我为善良叹息,因为我懂得, 在这个社会里,善良就是无能。 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爱”小敏的,但是我想象着,如果小敏带着一个男朋 友一同来找我的话,我也一样会觉得心如刀绞的。我和小敏的交情也不是什么一点 点的,她是我所认识的女孩子之中我最能与之自由地交谈的一个。一进大学,我就 在上海师大全校凑出来的英语快班里上英语课,小敏也在里面。第一年的时候她是 物理系的,但是她受不了物理系的课程,第一年的考试除了英语全都不及格,所以 第二年学校同意她转系,让她进外语系去读了。 那时在英语班,她的座位只和我隔了两排。我还记得第一次进入这个班的那天 的情形。 那是一个初秋的晴朗的下午,阳光把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投射进教室,那投影在 课桌上一晃一晃,因为外面有小小的风,把梧桐树吹得微微晃动。 我进入教室后在座位上坐下,还是老习惯,我首先是在班上“扫描”一下,看 看有哪些女孩是长得不错的。化学系有一个,长的象栗原小卷,不错;生物系也有 一个,葆曼风格的,也不错。小敏那时在物理系也算是“班花”了。 但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不是很深刻。她是绝对不及兰兰漂亮的。我们数学系在 英语快班里的七个人中有四个是女孩,长得全都是希里哗拉,令人沮丧。 那时小敏也一直是在西一教室晚自修。一年级的时候,我是基本上每一个晚上 都要去西一教室的。进入大学后的第二个月(第一个月是学校对新生进行军事训练, “一旦发生战争,我们的每一个大学生都是战时的解放军干部”,校党委书记在入 学大会上这样说。)我对一切“大学知识”都怀着一种新鲜感,啃数学也特别起劲。 小敏时常拎着个红包来西一教室。那天我是坐在梯形教室的最后靠墙的那一排。她 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叫她,“林智敏!”。她回过头来。和我打招呼。我往里移了 一个座位。她见我让她,就在我身边坐下了。她记不得我的名字了,问我。这使得 我很没劲。她把红包放在课桌上。我把我的名字重新对她说了一遍。她可能看出了 我因为名字的事而在没劲,显出一种歉然的样子。我反而倒是不好意思了。她问我 在看什么书。还是我们的那本《FirstCertificate》,我说。她 笑了,说,“你倒是很认真的。我一般不去看它。如果不是要到考试或者测验的时 候,我才不会看课本呢。”我傻乎乎地也笑了。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在女孩子 面前还是放不开的,挺羞怯,因为我在中学里没有怎么和女孩子接近过。就和兰兰 吧,弄来弄去也只是精神恋爱,大多是写信。小敏倒是挺随便挺大方的。 后来我和小敏经常在西一教室里坐着聊天,相互熟悉了。她让我在周末去她家 玩,我也去了。我把我和兰兰间的事情也都对她说了。有时候她看见我在和兰兰的 事情上不大顺心,也会来给我出出主意。 到了第一年的暑假,小敏的衣着突然使我觉得她很性感,每次和她一起在大教 室的日光灯下坐着的时候,我常会有想要吻她的那种欲望。但那时我的脑子里老是 会有着兰兰的形象,总觉得自己有这种冲动是对不起兰兰的。那时我自己莫名其妙 地为自己设立了许多“爱情道德”,这种风格是从中学里带出来的。到了大学三、 四年级,我才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柏拉图式的禁忌”给彻底消灭了。我很晚才开始 放纵自己听认感情的。 第一次去小敏家的时候,小敏的妈不在家。小敏的弟弟还在念高中呢。 我抽烟的时候,也递了一支给他。他看了看小敏。小敏瞪了他一眼。他终于没 敢接。我心里想,这小子准在外面偷偷地抽烟。“别纵容小孩子抽烟。”小敏对我 说。他弟弟好象挺怕她的。我看得羡慕:如果我也有一个这样的漂亮姐姐,让我觉 得害怕,那多好哇。 后来我在小敏家里碰上了小敏的妈妈。开始的几次,她妈见到我挺高兴的,大 概是在心里把我当成是小敏的男朋友了。大概小敏后来把我的事情对她妈妈讲了, 她妈问过我一次关于我和兰兰的事。我说兰兰是我女朋友,在上外,我和兰兰常吵 闹,兰兰挺漂亮,兰兰妈是小学教师,等等……。这以后,小敏妈看见我去她家, 态度就越来越不热情了。到了大学三、四年级,我的样子越来越落魄,我只去过两 三次她家。后来小敏对我说,“以后你来我家玩,穿得正常整齐一点。上次你从我 家走了以后,我妈把我骂了一通,让我以后不要老和你在一起。”我心里觉得老没 趣的,说,“你又没和我老在一起嘛。”“她是说,让我别和你这么要好。”小敏 说。她的样子也很无精打采的。我知道这也不一定是因为她妈妈对她说了这些。那 时我和兰兰差不多已经断了,我在一个劲地盯那别人都觉得对于我是简直是虚无飘 渺的群群。 这以后,一直到大学毕业,我一直没有再去过小敏家。我见她妈妈怕。 我是个虚荣心极强的人,我不愿意被人冷落,被人当面看不起。 我重新打开书柜,看了看。我的头骨在我的书柜里,在那只玻璃匣子了。在书 柜里,在那匣子的旁边,是我为群群写的六千行《第一个为什么》,这首诗我还得 写下去。兰兰给我的那张音乐卡片也在那匣子的旁边。我的头骨不时地发出咯咯咯 咯的响声,无论我在多远的地方,我都能听见。在高中里,或者在之前,我的头骨 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有人说,我象一个好胜的小拿破仑,然后我就一直被 这头骨里发出的声音骚扰着。其实兰兰一直很明白,我是一个好胜的人,她也一直 希望我真的能“胜”。她从来没有拿拿破仑来打比方。我是那样地想念她,但是我 知道,我只能够在我的记忆里找她。现在她已经不愿意再见到我了。 那天的雨象细细的毛,我和兰兰大连西路上慢慢地走着。我们都没有打伞。在 晚春遇上这种天气,让人觉得很痛快。兰兰把辫子盘在头上。我看见这个心里就觉 得没劲。上次我给兰兰写信,说兰兰的辫子“长得象夏天乘凉的故事”。兰兰就把 辫子盘在头上。她其实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也和我抬杠的。 “兰兰,这雨真让人舒服。”我说。 “唉,我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了。”兰兰说。 “这毛毛雨天让我想到佐田雅志的歌,”我说,“我挺喜欢日本人唱的歌的。 你们平时上课,不会让你们学日本人的歌吧?”“不在课堂上学,但有时还是在课 堂里放的。我听听都觉得不怎么样。 你到时候自己来听听看嘛。如果有你喜欢的,录几盒就是了。不过,我们寝室 里的那几个倒是喜欢学日本歌。我们老师说,‘不要学那些歌,尽是失恋的歌,学 了就会意志消沉。年级轻轻,弄得个个都象是失恋,不好。’那些歌,让人听了老 伤心的。”“日本人的小说我不喜欢,但是他们的歌曲、电影,我感觉挺不错的。” 我说,我把一块石头踢到马路对面去了。马路和人行道都给我一种很清洁的感觉。 路面湿漉漉的。 “日本电影真的不错。我们读日本文学史,看下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日本 的文学没什么花头。日本文学主要是战后的好。以前就是些俳句,和唐诗都不能比 的。还有那部《源氏物语》,叫人没办法看下去。倒是战后,从川端康成他们开始 好起来了。《伊豆的舞女》电影你看过没有?”“没有。”“你没看这个,挺可惜 的。”“我在我们学校里看了录像,挺好的。不比小说差。那女主角也演得很好。 很感伤的。 我读小说的时候感觉没有这么强烈。”“哦。小说我读过,但电影我没看过。” 兰兰和我说这电影,等于是在对牛弹琴。我有点心不在焉。但兰兰讲得很开心。我 不想让兰兰看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 “还有那部《雨月物语》。”兰兰看了看我。我听着,又摇了摇头。“也没看 过啊?真可惜。”兰兰挺失望的。 “不过战后的日本诗歌也还是不行,如果和欧美的现代诗歌比的话。”我说。 就诗歌我是可以谈出点名堂的。 “嗯。”“我看倒是歌词比诗歌好一些呢。”路面湿漉漉的。一块一块水泥石 板组合成的人行道。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有一盒《白鸟座》唱的歌,歌词写得很漂亮的。 《白鸟座》是个歌唱小组,好象是佐田雅志的妹妹和她的几个朋友搞的。可惜,那 盒磁带让寝室里的一个人拿去了,不然你今晚就可以拿回去听听了。”“没事。反 正以后有机会嘛。”我说。 我们走到了铁道的边上。那时天桥还没有开工建呢,向左边看去,铁路的那一 边是西江中学的一片老房子;右边显得更宽敞些,一直下去是钟山中学和财经学院 的大门。铁道的两旁长着绿绿的草。 “冯征修,”兰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傍晚这儿真静。”“嗯。”我心 里荡了荡。 “可惜呵……”兰兰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呀?”我问。 “你为什么要在上师大呢?上师大为什么离这儿这么远呢?要是你在附近这一 带读书,那多好?”兰兰看着我。路灯亮起来了,天在变暗。我觉得兰兰的眼睛要 流出水了。 “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见得为了我们两个人就把上师大从上海的西面杠到东面 来。就是想杠,也杠不动啊。”我一面说着一面比划着。兰兰被我这句话逗笑了。 “是这样嘛。”我一本正经地说。 “哎,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兰兰看了看我,说,“算了,还是不说算了。” “什么事嘛?”细毛一样的雨丝使得路灯的光线朦朦然。 “算了。我也不想告诉你了。”兰兰低下了头。雨丝细细,被风吹到我的脸上。 我闻到泥土的气味。 “什么事嘛?”我问,“你说出来嘛。哎,你别吊我胃口了。”“算了。”兰 兰继续低着头。 “哎,你存心让我难过嘛,是不是?”我被兰兰弄得难受。 “冯征修,你知道我……,”兰兰抬起头,偷偷地斜眼看了我一眼,“…… 我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吗?”我象是吃下了一块铅,心头一沉,眼睛也几乎有 点花了。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一下子觉得心灰意懒,没劲极了。我努力着不做出 任何表情。 “不知道。”“猜猜看呢?”“猜不出。”我尽可能地使自己平静。 “猜猜看嘛。”“嗯。大概你有吧。”我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我看着她的脸。 她的脸面对前方。“猜呀。”她又偷偷地看了我一眼。 “是谁?”我说。 “你应当认识。”兰兰一下子不羞怯了,她看着我。 “是不是你在北郊中学认识的?”虽然我和兰兰是在北郊中学上同一个班时才 正式认识,但其实我和她在长风中学上初中时已经是相互常常见面也相互知道对方 的名字的了。 “不是。”兰兰说,“在北郊中学认识的那些都是傻傻的没有个性的。我都不 爱理他们。”“是你们上外的?”“在上外我尽碰上些娘娘腔的男生。”“我猜不 出了。”不管怎样,我总得硬着头皮撑完这一场。 兰兰的样子很鬼。“唉,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事的。”“是的。也许我不该知 道。”我想让自己潇洒些,但这声音还是免不了沮丧。 “我在心里也挺矛盾的。”兰兰又把头低下了,“我觉得自己是对他动了感情。 但是,如果我和他好的话,朋友们和我家里的人一定会笑话我。”“那怕什么?” 我觉得自己应当扮演成小说里那种慷慨的英雄,“只要你对他有感情。 你还在乎别的干什么?”“你也这样说?”“就是这样。如果我碰上这样的事,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我说。我他妈的是混蛋充英雄呢,其实这种话我一点也 不想说。 “说是这么说啊,可做起来……,唉。”“这人我到底认识不认识?”我浑身 没有力气,心里只是紧张着。 “你当然认识。”兰兰还是低着头。 “哦。”“他写诗。”兰兰说。 “哦。”……我不认识谁写诗的,可能是和兰兰认识的,我想。那时我还没有 认识上海的诗歌圈子呢,一个写诗的人也不认识。我的心头松驰了一点。 “他人聪明,也在念大学,也是一年级。他比我小。也许他以后真的会一鸣惊 人的。”“哦。”我越听她讲,心头越变得轻松。 “对,这人的自尊心很强,而且自信。”“哦。”我开始在心里高兴起来。 “他是学理科的。而且外语很好。当然,他不会日语。”兰兰看了我一眼。 她就差没说“他会德语”了。 “哦。”这明明就是我了嘛,我想。 “他一直给我写信,”兰兰说,“向我表白。说他非常爱我。”“哦。”我在 所有写给兰兰的信的署名处总是写着:曾经爱你、正爱着你、并且在将来爱着你。 永远爱你的。征修。我想,兰兰是很明白这一点的,但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是 不好意思点穿的。 “既然这样,你还管别人说什么?”我说。我这时是真的洒脱极了。 “可是我怕挡不住……”兰兰嘴唇一动。我知道她是想笑。我身上都是汗,是 刚才淌出的,只是刚才我没感觉到。 “你那男朋友是头熊吗?有什么可以让他分担嘛。”我说。我觉得轻松极了。 我现在是在厚着脸装胡羊了。 “我就怕他啊,是头熊。”兰兰终于笑出来了。 “不会的。”我也笑出来了。 “说真的。我毕竟不是个男孩子,你应当知道,女孩子都是爱面子的。 人家笑话我的话,我就受不了。再说,我还是得听家里的话嘛,因为我需要我 父母和我姐姐的这种感情。”“这当然。”我说。 “如果你是个女孩子,如果你碰上这种事情的话,你会怎么办?”“这就得让 那个男的争一口气了。”我说。这样装胡羊下去,我觉得自己做作了。“如果那男 的真的能出人头地的话,给你把所有的面子都挣回来,一切问题不是全都解决了么?” “哦。是这么回事。”兰兰看着我,然后又低下头,“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了,好么?” “嗯。”雨丝扫在我的脸上。我紧张激动了一场,内衣都有点湿津津了。 “我姐姐和她的男朋友吹了。现在有一个男的在追她呢。这个人我不喜欢,还 是上一个好。”“你这个人管事真多。又不是你在谈朋友,是你姐姐在谈呢。”我 笑着说。 “我当然要管了。她是我姐姐嘛。”她先是白了我一眼,然后又笑了。她笑的 那付神情很可爱,“回家去的时候我得对我姐姐说一下,把这小子给蹬掉。我姐姐 嘛,一般总是听我的。”“哦。”我心里有点好笑。兰兰平时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到该她不讲道理的时候就更厉害了,我想。 有许多事情还是不想到它更幸运些,我想着,在竹躺椅上靠着。我拿出一支烟, 从里面抠出一些烟丝,然后把围棋给我的烟丝填充在抠空的部分。 这样烟味更“糯”一些。我把烟点上了。窗口的那个方向白亮亮的。我仰起头, 把口里的烟向上吹着。这烟向上升着,还没有到达天花板已经散没了。 昨天围棋来找过我。前一阵子围棋常常去广化那里。昨天我听围棋说起来,他 是对广化越来越不高兴了。“广化这小子,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太猖獗了些。这 小子,太神气了。 好象别人少了他一个朋友不行似的。”围棋这样对我说。我一开始还是劝围棋, 知道广化的脾气,让让他算了。广化有时候是在朋友这里霸道地得寸进尺,我自己 和他交往,心里都是防着他的。不过围棋也气量小,是他自己去找广化的。不喜欢 的人就少交往嘛。我对围棋说,我能为这帮人中的每一个人都列出几十条罪状来。 其实我也能为我自己列出几十条罪状来。但是我还是劝他,知道了,心里有数就行, 这是没办法的。但是围棋还是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弄到最后,我对广化的怒火也 被引发了起来,于是我们两个干脆一起破口大骂广化。 围棋的工作单位是很舒服的,还没上班,他已经在那里拿了两次钱了,又是冷 饮费,又是书报费。所以昨天他来是带了一包“万宝路”一包“键牌”来的。我到 现在是一分钱也没拿到,到时候还得把我的头发剪了。我羡慕围棋,我毕竟是在中 学,和他不能比。而且他以后的工作象玩一样,而我则是在学校里坐班。 我吸烟,吐烟,吸烟,吐烟……我摸着自己的长头发,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头骨在书柜里咯咯咯响。我又能做什么呢?有人用手指着一个方向对我 说,“你是应当到中学里去教书的。”我回答,不。我是个要面子的人。但是到了 最后,我只得对着他们所指方向走去。我总是在说“不”,我反抗,但是我到最后 是没有力气反抗的。我能做到的只是羞辱地把我的“不”重新收回来,羞辱地转过 身子,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走下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