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沉香不知道,那晚她是怎么回到寝居的。 只知道,她没有梳洗、没有更衣,只是褪去外袍,仅仅穿着贴身的单衣,就躺 上睡榻,蜷在软褥上头,甚至没有盖上身,就迷迷糊糊的睡着。 梦。 不放过她。 而且,比昔日更可怕。 梦境里,是景城百姓们,不甘的痛苦呼喊。还有,他取长弓、点火箭,朝着景 城射出第一支箭的姿态,与他映着漫天红雪,从容说着,景城的城名从何而来,四 季又有不同之美的模样。 恶梦,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煎熬的醒来,又煎熬的睡去。 然后,更煎熬的醒来,更煎熬的睡去。 即使是在梦中,她也反复问着自己,一个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 她该杀了他吗? 每次自问都没有答案,每次自问后,她又跌入更惨烈的恶梦中,看见关靖预言 的未来,那熊熊的战火,烧红天际,不论是南国、北国,都遭到外敌连手摧残,异 国的军队奸淫掳掠、烧杀搜括,无所不为…… 浑浑噩噩的,她在睡榻上辗转,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因为惊惧而高烧不退。 他所预言的惨况,在她梦中出现。 她胡乱的呐喊着、尖叫着,在恶梦中颤抖,恍惚之中,又感觉到有熟悉的宽阔 胸膛,紧紧拥着她,抚在泪痕上的指,那么温柔、那么不舍。 可是,当她高烧退去,真正清醒的时候,睡榻上却只有她自己。 梦中的依靠,是她更错乱的梦中之梦吗? 还是,他真的来探望过,真的曾珍惜的,将她因为高烧,所引发的透骨恶寒, 而颤抖的身子拥在怀中? 这些,一如她的自问,都没有答案。 透过窗棂看去,太阳又露脸了。 但是,真正唤醒她的,是那从屋外传来叮叮咚咚、淙淙不断的水声。她撑起虚 弱的身子,茫然的走下了睡榻,用手推开门窗。 屋外天际,久违的蓝天再现,晴空万里,金阳高悬。 屋檐上因为严寒,冻出的冰柱,在日光下缓缓消融,一滴一滴的滴着水,在廊 旁的沟里汇聚,流向更低的地方。 天,放晴了。 但是,景城的人呢? 滚烫的泪,滑落她冰冷的双颊。 沉香的心里,其实很清楚,雪融只是短暂的现象。百年的雪灾,造成太大的伤 害,就算冬季过去了,春寒料峭,天候只会更冷,真正回暖还要等上许久,而寒疾 是愈冷愈严重。 是的。 关靖说的没错,一旦感染蔓延,病死的人数,会远远超过景城人口的总数。 所以,他不可能等待,也不能冒险。 他斩草除根,断了寒疾扩散的可能性。 景城,永远等不到春天了。 她的泪水,无法融解厚厚的积雪,更无法让气候变暖,暖到寒疾因热而逐渐消 失,让那染了寒疾,也能幸存的三成人数,活到春暖花开,再见桃花绽放。 泪水,无声滴落。 她的泪水,只能濡湿她自己的脸。 一个多月之后,雪灾终于缓解。 当灾情被控制住,确定道路通畅、各城食粮,还有春耕的种粮都储备足够后, 关靖才带着大军,再次开拔,浩浩荡荡的返回凤城。 她也跟随大军,回到凤城。 而且,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她又被安排回到关府,住回她离开之前,就 住进的那间,属于关靖的院落,孤单的待在那儿。 关靖没有回房。一如先前,婢女所说的,他留宿书房的日子,从往日到如今, 都远比回院落来得多许多。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夜夜都在挣扎,是否该杀了关靖,但是,却从来无法有 个答案。 要是她杀了他,还有谁能阻止,即将来到的动乱、列强来犯? 这一回,战争会维持多久? 五年? 十年? 或是,再一个百年? 南国高官,哪一个人在乎,百姓们的死活、国力的强弱?她在侍卫的护送下, 搭乘马车入城的时候,还看见城墙上,被镶上了金、包上了银,更全部包裹着昂贵 的红色丝绸,准备庆贺二十几天后,皇上的生辰。 过年、元宵、贺诞,无数的节日。 放烟花、喝春酒、吃元宵,邀请年过八十的老翁,大摆千叟宴,各种可以节省 银两,却要花钱如流水的花样。 凤城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耽于逸乐、夜夜笙歌,重温纸醉金迷的舒服日子。 南方运来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各式各样的美味珍馐、奇珍异宝,所有节 省之令实行时,许多年都不曾在凤城里出现的奢侈品,关靖才离开多少日子,全都 再现踪影,还大剌剌在华丽的店铺里贩卖。 短短的奢华,浪费先前多久的储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纵情多么快乐,人人都心花怒放、享乐得欲罢不能, 反倒更显得,处处提命节省的那个人,是多么的煞风景。 关靖,就是偏要当那个角色。 这个男人,可以杀吗? 她真的胆敢背负,杀他的后果,赌他的预言,是不是真会成真? 但是,要是不杀他……可以不杀吗? 可以吗? 沉香不知所措,惶惶难安,看不见关靖的时候,她想着这个问题;看得见关靖 的时候,她更无法忘了这个问题。 回到凤城之后,韩良还让人,在大厅的垂帘后,为她摆放了一个位子,让她亲 耳去听、去看,关靖的所作所为。 先前,复仇占领她的身心,现在她真正认真的,听见、看见他在做的事情,心 中的骇然更深了。 每日醒来,他就在写着,那些治国大策。关府门外,又见大排长龙,百官再次 登门,文臣武将没有一个敢缺席,累积下来待办的事,堆得像山一样高。 「中堂大人,沪城海水倒灌,泛滥成灾。」 「派人疏导洪水,邻近几城的河道,同时一起修筑,还有,追究修筑堤防的官 员失职之罪。」 「中堂大人,皇上想要广纳美女,甄选嫔妃。」 「不行。」 「但是,大人,皇上心意已决。」 「我明日进宫,会劝阻皇上。」 「大人,沈星江出海口处,两岸港口的城镇,蓝图已经绘制完毕。」 「呈上来。」 「是。」 「退回去重绘,两个港口,一个进、一个出,告诉绘制蓝图者,规模要再扩大 五倍。另外,加强两港航运,开始构想,该如何建造跨江大桥。」 「沈星江出海口处,宽阔难见彼岸,要建造跨江大桥,恐怕难以达成。」 「不须建在出海口处。」 「请问大人,那该建造在何处?」 「汉阳的龟山,与武昌蛇山,最是适宜修筑大桥。先将南北两岸,通往汉阳与 武昌的官道拓宽十倍,等到大桥修筑完毕,就能靠这两处来通运。」 「是。」 旱灾、水灾、饥荒、疫病,眼前的难关。 蓄水、防洪、建港、造桥,将来的建设。 都由关靖指挥监督。 越州的刀剑、吴州的战甲、武曲的铁弓、库库诺尔的汗血宝马,军队所需的兵 器与马匹。 毫州的药物、夹江的纸张、会昌的藤器、芜州的鱼米,百姓所吃穿使用的各种 物资与粮食。 关靖对这些的了解、注意,比他自己吃进嘴里的食物、穿在身上的衣裳,更为 的讲究且计较。 虽然,她早就知道,整个南国,其实都是他在治理的。但是,现在她更清楚, 南国需要他,北国也不能没有他。 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 所以,他才对景城射了第一箭。 她逐渐看清了。 仙选择走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为了救人,他选择先杀人;为了挽救更多的生命,他选择让自己先变成恶鬼。 为了救国,他选择先开战;为了拯救两国的将来,他选择在现在被人畏惧、被人厌 恶。 在大厅的垂帘后,她惊愕的坐了几日,听着、看着,他帘外的身影、声音,穿 帘而来,一次次震撼她。她注意到了,他的笔永不停歇。 几日之后,韩良又来找她,一样面无表情,淡然的开口问道:「你还想杀主公 吗?」 她抬起了头,双眸里困惑更深,坦白承认。「我不知道。」 「那么,你就在这里,再多听几日。」韩良也不催促。「你想坐多久、听多少, 都行,直到你下定决心后,再告诉我就好了。」 「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她第一次,开口求韩良。「这件事情,必须请你 帮我。」 「什么事?」 「我要看绢书。」她缓缓的说出口。 韩良神情没变。 「你想看哪些?」 她轻轻回答。 「全部。」 那些绢书的分量,超乎她想象的多。 长达三个多月的时间,她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读着,等到看完所有绢书,她 才惊觉窗外已经是荼蘼凋谢,满窗绿意盈盈的夏季了。 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但是,关于那一朵,曾被关靖珍宠娇养,被天下人指证 历历的传说,他因而血洗北国,甚至毁谤与之乱伦,连带背负骂名的幽兰,沉香在 看完绢书之后,才知道关于那女子的事,并未终了。 妥善收妥绢书后,她冲动的往书房跑去,奔跑得很快,没有意识到,自己收拾 绢书的方式,已经跟韩良一样慎重珍视。 她跑到书房外,推开木门,笔直的来到关靖面前,再也忍不住,盘桓在心中的 疑惑,开口直接就问。 「当年,你并不是为了幽兰才开战?」 游走素绢上的笔,难得的稍微停顿,他抬起头来,看着气喘吁吁的她,只是微 微的、微微勾起嘴角,黑瞳中闪过,罕见的眸光。 那是他极为欣赏某个人、某件事、某句话、某个答案时,才会有的眼神。 瞬间,沉香抽了一口气,双腿一软,滑坐在地上。 「你不是为了幽兰开战的。」她喃喃说着,从他的一眼,就知道自己猜出了, 这件不论南国、北国,人人都信以为真、言之凿凿,实际上却是被误导,整桩事的 真相。 她的判断没有错。 胸怀如此大志的男人,就算再疼爱、再不舍妹妹的死,也不会因此而乱了大计, 更别说是因此开战了。 就算,他因为妹妹的死,有多么痛苦,最初的癫狂可能是真,但是以他的深谋 远虑、机关算尽,之后的表现,就绝对是作戏,为的就是误导所有人,掩盖他真正 的目的。 坐在桌案前的他,若无其事的,微微侧着头,手中的笔又写了起来。 「你……你……」她连声音都哑了。 「嗯?」 他连头也不抬。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的身子颤抖,在夏日也觉得冷。 「报仇雪恨,只是借口。」关靖耸了耸肩,平淡的回答,「幽兰的死,刚好给 了我一个借口,可以进行我筹划多年的计划,让南国将士们同仇敌忾,正式向北国 开战后,因此士气旺盛。」 他,为了战胜,不择手段。 沉香清楚的记得,当年,关靖穿的是白衣银甲。 人人都知道,他是在吊祭妹妹的死,南军还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帜,所过之 处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北国人只要看见那旗帜,就要惊恐奔逃…… 这一切,竟都是为了鼓舞士气。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咒骂你的吗?」她连唇瓣都在颤抖。 他微笑。 「我不在乎。」 「那幽兰呢?」她忿忿质问。「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又是怎么咒骂幽兰的?」 笔,稍微停顿。 只是稍微。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他的笑容,并不带笑意,闭目用手揉了揉眼, 「她,也姓关,是关家的人,就算被口诛笔伐、千夫所指,也是她命该如此。」 沉香动弹不得。 每每更了解这个男人一步,她就愈是难以置信。 她是亲眼看到,关靖如何妥善的保留,幽兰的住处,在她擅闯时动怒。 她更是知道,他有多么珍重,幽兰的遗物,这十年来都将那件衣袍穿在身上, 直到前几个月,才为了她而焚毁。 他,是真的疼爱着幽兰。 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为了达成目的,连妹妹的名声也赔上。 这是什么样的男人?城府如此之深,事事都在他的盘算之中,只怕就连韩良送 来绢书,她会要求看完绢书,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但是,她是无辜的……」她听见自己,嚅嚅的语音。 他笑了,因她的话而笑。 「很多很多的人,都是无辜的。」他书写着,有绦不紊。「幽兰,只是其中之 一,她不过是刚好姓关。」 终于,他又抬起眼来,黑眸注视着她苍白的脸,徐徐的、慢慢的,像是要将每 一个字,都烙进她内心那样,清晰的说道。 「先破坏才有建设,建设之后才能强民,进而富国。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旁 人会说什么、写什么,我都不在乎。」他平静的说着,从不对外人说的心,只对她 坦露。 为什么要告诉她? 沉香不懂。 她宁可不知道,宁可,不要知晓这么多。那么一来,她也不会知道,他是牺牲 了多少东西,才能有现今的成就——连骂名,也是他的成就之一! 偏偏,事与愿违,她就是知道了,还知道得太多太多。 望着无法言语的她,关靖柔声的说:「焚香吧,为我焚香。」他停下笔来,凝 望着她的身影,窃取难能可贵的平静。这些日子以来,香料虽是她挑选研磨,但是 送来焚香的,却是奴仆们,而不是他思念的她。 「我好久好久,都没看到你焚香的姿态了。」他惋惜的一叹,笔杆在桌案上, 轻轻敲击出声。 体贴的婢女,将香匣送了进来。 这段日子以来,不论她走到哪里,婢女都会为她拿着香匣。 现在想来,这应该也是关靖的命令。 他在等着,她为他焚香? 等了多久了? 轻轻的,她起身走到关靖面前,跪坐在那个,只为她而留的位置,然后才打开 香匣,在选取香料的时候,偶尔,也望向他。 阳光,为他的侧脸,镶上淡淡金边。 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北地十六州,积雪成灾,粮车毁损,险些压死北国奴, 他挺身相救后,她与他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去扛那辆粮车? 因为我看见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车。 这个男人,看得很高,看得很远,比所有的人更高更长远。而他会这么做,恐 怕也只是因为,他看见了将来的危机,所以就挺身而出。 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她再问起,他一定还是这么回答的。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目,关靖抬起头来,对着她温柔的一笑。 她的心一慌,匆匆低下头来,像是被逮着的偷儿,竟觉得双颊火烫,连胸口也 暖热起来,先前的冰冷已经荡然无踪。 为了不让自己,显露出,对他的在意,她收回心神,专注在为他焚香的事上, 低头看着满手,在不自觉的时候,已经挑选出来的香料。 枸杞。 甘草。 菊花。 牡丹皮。 山茱萸。 这些香料的功效,全部都是滋补强身、安神明目。 她看着掌心里的香料,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没有松开那些药,而是把它捏住了,逐一碾碎,再倒进熏炉里头,看 着烟雾飘出,弥漫在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