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把前女友踢掉之后,江哲麟钟意这对小夫妻最后点儿膈应也随风飘散了,两个 人整天腻在一块儿眉来眼去,看得江哲麟手下那堆单身员工,真叫一个“蛋疼”。 没错,就是“蛋疼”。除了前台小姐之外,江哲麟运营的投资公司主要以男性 职员为主,连只母蚊子都找不到,遑论能产生“乳酸”这等神奇反应的雌性生物。 大秘林若峰最会拍老板娘的马屁,一见老板又拖家带口的来上班,就忙不迭的 端茶送水,见缝插针的塑造江大boss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形象。 比方说,某某集团某某公关部某某某美女,对江大boss一见钟情,二见倾心, 就算大冬天的也绝不忘了秀秀美腿,露出泰半雪白诱人的双乳,最最最过分的是, 在得知江哲麟是有妇之夫之后,某某某美女当机立断泼了江大boss一杯红酒,热情 洋溢的替江大boss擦擦擦,顺便伸出禄山之爪一饱相思之苦,再把傲人的双峰贴到 某人腿柔若无骨的蹭弄着——我怒! 钟意一边在内心恶毒的诅咒美女那对酥胸提早下垂,一边默默祈祷自己母凭子 贵,通过怀孕能把罩杯涨上一咪咪。 林若峰看着钟意变幻莫测的表情,知道先抑后扬的效果已经达到,赶紧狗腿的 附耳说明,听得钟意面容稍霁,立刻露出了老佛爷对小李子的嘴脸。 原来,江大boss除了毫不客气的抽走长腿之外,还颇为“好心”的点拨美女: “对不起,我对奶牛没有兴趣。”——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江大boss还挺擅长冷幽 默的? 这么个不是笑话的笑话,逗得钟意乐了大半天,被江哲麟拖回家后还在那儿傻 乐着,看得江哲麟莫名其妙外加无端烦躁。 把钟意带着上班确实满足了一己私欲,但是把自家老婆扔在那种群狼环伺的环 境中,似乎、好像、大概不怎么好? 江哲麟桃花眼眯了眯,眼里的锐光一闪而过:尤其是林若峰,格外的油嘴滑舌。 悲催的林大秘书,真是躺着也中枪。 可惜钟意没这么高的警惕性,心里还为第二性征的大小纠结着,脸上不由自主 的露出幽怨撒娇兼而有之的表情,手脚并用的从沙发另一端一直挪进江哲麟怀里, 含情脉脉的看着江哲麟:“江哲麟,你发现我怀孕之后有啥……‘可喜’的变化没?” 江哲麟原本正在研究一本购物指南,主题是妇婴用品,闻言抽空搭理了钟意一 眼,唔了一声:“脸上的斑变多了。” 脾气暴躁的孕妇不能忍了:“你才斑多你全家都斑多!” 江哲麟丢开画册,长臂一展圈住钟意圆滚滚的肚皮:“你和宝宝不就是我全家 么?”修长的手指不老实的滑进孕妇装的下摆,轻柔的捏动着:“不准咒宝宝,我 心疼。” 钟意被捏得直喘气,连耳朵后面都红了,不过脑子警惕的很,立刻从江氏甜言 蜜语中嗅出了一丝找碴的意味——她有咒宝宝么?有咒么?! 还有,他凭什么不心疼她?! 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今天不听到一句软话,钟意发誓她就折腾废这个死 鬼——尽管长期以来,被折腾废的那个人,向来不是她口中所说的死鬼,而是高傲 冷艳的自己。 钟意默默掬了一把辛酸泪,欲拒还迎的推着江哲麟的手,怯生生的说:“江哲 麟你不喜欢胸太大……哦?” boss很忙,手指玩弄着某个粉色的小尖尖爱不释手,极其含糊的嗯了一声。 钟意更不爽了,果然心甘情愿的投诚后,待遇就嗖嗖的往下掉,连说话都敷衍 成这德行,她怎么好意思善罢甘休。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钟意把手指插* 进江哲麟 柔软的发丝里,嗯……钟意不耐的扭了扭身体,才压抑某种不怎么纯洁的欲望。母 爱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她自从怀孕之后脸皮厚度与日俱增,连这样的话都问得出 口:“嘿嘿,还是我这种小巧玲珑的胸部比较好吧?” 江哲麟手指一顿,掐得钟意差点没叫出来。江哲麟面露鄙视的看了钟意一眼, 捏着某人的敏感部位转圈圈:“这也叫胸?” 钟意狂怒,差点没抓住江哲麟的头和他死磕,可惜这种玉石俱焚的做法实在是 太不和谐了,钟意只得作罢,一巴掌拍开江哲麟的手:“嫌弃你还摸?” “我这不是挽救后进分子么?”江哲麟笑得大义凛然,“你没觉得在我的努力 下,你已经从‘一平如洗’变得‘略有起伏’了么?” 他居然还装委屈?!钟意觉得自己快被某人噎死了。 对于厚颜无耻的江大boss来说,钟意脸上长斑当然是可喜的变化,最好再灰头 土脸一点儿,这样……江哲麟不动声色的思忖着,决定为了保险起见,从今以后还 是减少带着某人到公司遛弯的次数。 ——江大boss手下可怜的男青年们,就这样被他当然了莫须有的假想敌。 江哲麟是彻头彻尾的行动派,第二天就指派工会主席齐喧继任大统,自己则优 哉游哉的窝在家里和钟意大眼瞪小眼。江哲麟订得粉蓝色婴儿床也到了,往宝宝房 里一搁,温馨的泡泡立刻扑哧扑哧的往上冒。 钟意口不对心的说:“买这么大干嘛呀,浪费。” 江哲麟的手臂圈过钟意的腰部,垂头垫在钟意的肩膀上:“我的儿子么,当然 什么都要最好的。” 忘了说,这对心急的小夫妻已经走了令人鄙视的后门,提前偷窥了宝宝的裸体 和性别——真是太令人发指了。 钟意推了推江哲麟,叹气:“我还希望是个女儿呢,让她从小就弹钢琴上舞蹈 班学油画练书法,不能再像我这样输在起跑线上。” 钟意发出这样的感慨是有道理的,江哲麟那群人周围的女伴真是藏龙卧虎,居 然还有人进过全国围棋少年队,这么一比,最擅长玩五子连珠的自己简直就要被比 到尘埃里去了——决不能让自己女儿再这么丢份儿! 江哲麟懒懒的抬了抬眼皮:“我算是知道了,你是要让咱女儿把你没遭过的罪 全受一遍吧?小乙,你这是嫉妒。” 这下冤枉大发了,钟意揪住江哲麟的耳朵怒道:“说什么呢你?” 江哲麟悠悠然道:“不是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么?” 钟意也不傻:“没办法,我肚子里是个儿子,说明你上辈子是个长命百岁的光 棍!” “这么说,下辈子你就是我女儿了?”江哲麟挑起钟意的头发微微一笑,“这 么笨,我还不得被你气死?” 钟意的九阴八卦爪立刻招呼上去:“江哲麟你找死!”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说得大概就是这种人。江哲麟在钟意额际吻了吻:“继续 当我老婆算了。”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当我老婆算了。 江哲麟的吻轻如蝶翅,在钟意的脸颊,唇角辗转流连着,暖融融的阳光透过薄 纱穿射过来,像是洒在果捞上的那层浓香的蜜,层层缱绻融化,最后消匿无形,连 空气都仿佛带着浓烈馥郁的香气,澎湃着涌来,惊涛拍岸,把钟意整个人都沉浸进 去,像是幼时窗台前那朵矢车菊骤然开放,荜拨一声。 下辈子,下辈子。钟意被江哲麟推挤到墙上,两人之间的空气稀薄,却不影响 她摸摸的吟哦这迷人的三个字。 或许是幸福过头,被吻得缺氧的钟意忽然有些慌乱,仿佛这幸福不能长久似的。 而她的直觉,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不知是上辈子得罪了哪尊大佛。 没过几天就是周末。 钟意喜欢赖床,拖着江哲麟磨叽了几句,没多久就日上三竿。 自从怀孕之后,钟意连厨房都没有跳进去过。江哲麟通过刻苦练习,手艺虽然 有所提高,但逃不了蛋蛋十八式:蒸蛋,煮蛋,煎蛋,炒蛋…… 钟意在心里默默腹诽,这堆破烂还不如某人某处的蛋蛋味道好呢。 ——额,她刚才有说什么不纯洁的东西么? 于是两人只得悲悲惨惨的出外觅食。说起来其实也并不“悲惨”,江哲麟交游 广阔,无论想吃任何稀奇古怪的绿色无公害食物,都能立刻实现愿望。 可惜钟意就一丫头命,吃多了山珍海味格外想念起自家老妈做的海带炖排骨, 文火慢炖五个小时,海带腥甜的味道渗进浓郁的肉香里,入口即化,唇齿余香的感 觉不要太美妙。 说干就干,钟意不好意思去蹭饭,拉着江哲麟一起就理直气壮多了。 吃饱喝足,一家五口再加上钟意肚子里的宝宝,窝在钟家没那么宽敞没那么松 软同样没那么奢华的沙发里,济济一堂,颇为温馨。 这个时间点儿,许多台都在放伦理剧。夹在两对老夫老妻中间当电灯泡的感觉 还真不怎么样,钟琴自认为已经努力节能了,可惜那点儿光芒还是过于耀眼。她丢 了自求多福给两位男士,很不义气的拐回屋切游戏去了。 钟母看见大摇其头:“你说奇怪不奇怪,结果还是小乙比较像我。” 钟意听在耳里怪怪的:“妈,小甲是你女儿,我也是你女儿,凭什么我不能比 她像你啊?” 钟母噎了一下,倒是钟父大而化之的笑了笑:“你别理你妈,她就是……” 钟母立刻就恼了:“钟先生,我就是什么?!你倒是给我说清楚!” 江哲麟正握着遥控器,闻言低笑了一声,笑得钟母那叫一个不好意思。 钟母懊悔不已:在小辈面前架子还要端一端的,自己怎么就得意忘形了呢。 好在江哲麟并没戳穿钟母的企图,非常识时务的装傻充愣:“爸妈感情真好。” 钟母看了眼儿钟父,捂着嘴偷笑:“那是。” 没多久,就进入经典的女主角“带球跑”的剧情。一向热衷狗血的钟母对此嗤 之以鼻:“现在的编剧脑壳坏掉了哦,婚都没结连准生证都没有的好伐?孩子一生 下来就是黑户口,以后上幼儿园都是个问题。” 饱受小言荼毒的钟意倒没想到这茬,她还以为女主角随便塞在哪个角落里就能 落地生娃,没想到约束这么多。 正好钟琴到客厅里打水,闻言笑得阴测测的:“妈,你也太懂了吧?该不是你 就有未婚先孕的经历吧?哦哦,这还不够狗血,最最最狗血的是,其实我和小乙毛 关系都没有,我们当中有一个是你为了帮助某位未婚妈妈,古道热肠的抱过来的?” 解决未婚妈妈的问题多管闲事抱过来的?” 该不是你就是未婚先孕,还是……” “钟琴,你再胡说!”钟母猛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手拧住钟琴的耳朵。钟 琴疼得跳脚,本来还想调戏自家老妈几句,看着钟母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撇撇嘴, 只得作罢。 日子一天天的过得飞快。 钟意揽镜自照,不由黯然神伤,镜子里的自己顶着乱蓬蓬犹如稻草的头发,原 本引以为傲的好皮肤冒出了千奇百怪的小疙瘩,浑身水肿,满脸是痘,又孕吐得厉 害,常常吐得钟意头晕耳鸣,天旋地转,恨不得一巴掌甩在罪魁祸首的脸上:“江 哲麟,你这个混蛋!要不是你,我干嘛要受这种苦?!” 江哲麟的大少爷脾气已经被孕妇钟意磨去了大半,即使她再怎么无理取闹,江 哲麟都能够从容的一一接招。江哲麟正在康熙词典上勾划着,听到钟意的抱怨立刻 把笔按下,侧头在某人的九阴白骨爪上印下一吻,挑起眼皮微微笑:“钟意,知足 吧你。有多少人想吃这种苦吃不上?” 他还有理了?!钟意立刻对江哲麟怒目相向,却引来他一阵轻笑。江哲麟伸手 把钟意拢进怀里,温声问:“我想好了,咱们的孩子就叫江来吧。” 钟意忍不住想找茬:“切,你也就这点儿创意吧你,用谐音词取名不要太土哦。” 被钟意这么不留情面的打击,江哲麟表面上没多气馁,修长的手指却已经按在 了鼻梁上,一看就是生气了。 钟意根本就是一冒充老虎的hello kitty ,见状气焰立刻就萎顿了,正盘算着 说些什么转移江哲麟的注意力,却被江哲麟制住,他把她收进怀里,下巴压在钟意 的头顶上,微笑道:“那你想要个什么样儿的?” 这么好说话? 钟意翻了个又惊又喜的白眼儿,正色道:“至少吧,等追本溯源,表明宝宝是 咱俩爱情的结晶,最最最重要的就是,得体现出宝宝妈妈我,在孕育他的过程中, 做出了艰苦卓绝的贡献!” 江哲麟闻言一笑,出口成名:“你的意思是,宝宝要叫江日钟?” “江……”钟意才重复了一个字儿,立刻就咂摸出味道来,眼梢一吊恶狠狠的 瞪着江哲麟:“日什么日?!你一天到晚就不能纯洁点儿?” 江哲麟倒是会装无辜:“要是我一天到晚都很纯洁,不对,主要是如果钟小姐 你一天到晚都很纯洁,那咱们的儿子是怎么来的?总不会是神交吧?” 钟意被江哲麟噎得说不出话来,动口比不上他老人家,她就亲自动手,钟意在 江哲麟身上又踢又挠,却怎么也达不到预期的效果。江哲麟还是一味的纵着她,等 钟意累得气喘吁吁,伏在他胸口止不住喘气时,江哲麟才握住钟意的手,把她曲着 的指关节打开,修长的手指点在她指腹上慢慢的画着:“就叫江来。” 钟意下定决心要和江哲麟别苗头:“凭什么啊?” 面对这样的榆木疙瘩,耐心如江哲麟也有些泄气,他挑起钟意一缕碎发别在脑 后,低下头把耳朵贴在钟意的肚子上。 钟意气恼的推了推江哲麟:“你可真烦人!” 江哲麟倒是不以为意的眯起眼睛,感到肚子里的小家伙很配合的瞪着腿脚和他 呼应,他才玩味的重复道:“凭什么?唔,因为孩子就是我的江来,而你就是将来 的缔造者。” 江哲麟微侧着头,眼里分明有笑意闪烁,跃动的眸光映着白瓷瓶里梅花的寒枝, 暖融融的色彩在慢慢融化。 “肉麻。”钟意嗔怪了一句,脸颊却有点发烧,钟意撤开身抢过那本字典胡乱 翻了两下,眼睛忍不住往边上瞟了一下,正好和江哲麟撞了个正着,钟意大窘,所 幸扑上去捂住江哲麟的眼睛:“不许看!” 江哲麟穿着的毛衣上浮着一层绒绒的软毛,随着他胸膛的微微震动,在钟意脸 上蹭弄着。钟意打了个哈欠,翻身躺在江哲麟怀里,诺诺的睡了。 钟意那点儿小日子过得滋润无比,自江哲麟扬言要和江启之断绝父子关系起, 已经两个月零三天了。虽说钟意是挺感动江哲麟这么做的吧,可是有点圣母体制的 某人总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安。 江启之对自家老公确实够惨无人道的,不过江哲麟好像没那么记仇。钟意发现, 江哲麟对人一般都挺宽容的,对自己的父亲,虽然心有芥蒂,但是这么多年来,尽 管场面肃杀了些,江哲麟还是维持着一个儿子对父亲应尽的所有客套和礼仪。 毕竟血浓于水,不是想割断就能割断的。 钟意之所以会思考起这么艰深的问题,主要是因为江家的管家梁阿姨亲自找了 她一趟。 “小钟啊,自从你们那天走后,老爷就把自己关在房门里不肯出来,连饭都吃 不下,更不用说生少爷的气了。他年纪大了,被人一挑唆就容易糊涂。其实他也不 见得多喜欢那个女人的孩子,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亏欠着少爷,就把那份 感情啊,投射到了那个孩子身上。” 梁阿姨是江母生前的挚友,也是江哲麟的奶娘,对江哲麟对自己向来非常慈爱。 钟意看着梁阿姨眼角淡淡的细纹,不由自主的撇开眼睛:“梁阿姨,从那里来 怪远的吧?您想喝点什么?这里的玫瑰养生露不错。” 把亏欠江哲麟的感情投射到李念江身上?钟意不禁冷笑,江启之把李念江嫁祸 到江哲麟身上,算不算买椟还珠? 梁阿姨见钟意有意回避话题,用手指触了触薄薄的骨瓷杯壁,入手竟是一片冰 凉,梁阿姨声音中带出一份涩然:“老爷再怎么样,也是夫人真心实意爱慕过的丈 夫。我昨天做梦,还梦见夫人坐在江家那口井边哭,埋怨我没有替她带好孩子,让 一对父子反目成仇。”梁阿姨抬手抚了抚钟意的手背,眼里的神色晦暗不明:“老 爷前几天心脏病发,怕是不好了。少奶奶你真的忍心让一个老人家……” 看着梁阿姨发红的眼眶,钟意编排好的客套话竟然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放在 膝盖上的手交握着,指甲深入的刻进皮肤,她打小最见不得老人受苦,被梁阿姨这 么一劝,那点儿隐蔽的很好的负罪感终于破土而出,气势汹汹的冲她席卷而来,钟 意只好松口:“爸爸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梁阿姨见钟意态度有所松动,轻轻叹了口气:“就那样,非得在老宅子里躺着, 不管医生怎么建议,老爷子就是不听,就那么一天天的呀,望着天花板,什么话都 不说,看得老婆子我真是……心酸。” 钟意讶然:“沈青都不管么?” 梁阿姨佝偻的背倏然挺直,冷笑道:“让她管?!管着管着江家所有家产恐怕 都得掉进她口袋里了吧?” 钟意抬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杯里的热气迫不及待的扑进她眼睛里,逼着她的 睫毛飞快的颤了颤。 江哲麟做了好几天的甩手掌柜,最近又开始忙碌起来。再天天这么起腻下去, 钟意觉得自己一定会崩溃的,真不明白江哲麟怎么能这么乐此不疲。 恰巧江哲麟又要出去应酬,因为存了点儿小心思,对江大boss钟意自然格外殷 勤,屁颠儿屁颠儿的蹭上去替某人打好领带。 江哲麟对她的手艺一向捧场,垂头用鼻尖轻蹭着钟意的鼻尖,一双漆黑的眸子 在晕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江哲麟小心翼翼的环过钟意的腰,轻声低语道: “等我回来。” 钟意笑了笑,怔怔的只知道一个劲儿的点头。 她装得倒是像模像样,只是江哲麟前脚一走,钟意后脚就溜出了大门。 摆渡过程自然令人十分崩溃,钟意憋着口气好不容易才进了江宅。 沈青和江思妍都不在,一座大宅子空荡荡的,犹如一个死城。钟意畅通无阻的 到了江启之的卧房前,却听见房里有人喁喁的说话,声音苍老些的,应该是江启之 :“臭小子当时带着她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心姚回来了。那孩子的一双眼睛,长 得格外像她妈妈,大大的,发愣的时候就喜欢一个劲儿的往大里睁,笑起来的时候 鼻子就会皱起来,就这么笑着……”江启之幽幽的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空气凝滞在那一刻,居然透着股落寞的味道。 钟意正思忖着要不要敲门进去,毕竟她不是故意站在这儿听壁脚的,就听到一 个年轻的男声答道:“王心姚女士是钟意的阿姨,长得像也无可厚非。” 江启之苦笑道:“何止是像。谢天,你这么聪明,该不会看不出来吧?” 钟意浑身一震,居然是谢天! 仿佛最近一碰到他,她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事儿。钟意此时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 赶紧避避霉头,还没等她伸腿,就听谢天声线沉稳的揣测道:“钟意……不会是心 姚阿姨的女儿吧?” 钟意那条腿终究没有伸出去,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还在老家的时候, 她这位阿姨的名声就不太好。那个年代,离婚的人很少,王心姚就是少数派中的一 个。她和那位充满暴力倾向的丈夫离婚之后,就消失在他们所住的江南小镇里,一 走就是七年。 这些都是钟意听说的,她对王心姚唯一的印象,停留在七年之后她回家省亲。 那年冬天,一贯潮暖的江南小镇雪下得分外的厚,像是有人在天上撒了把盐, 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落地成晶。 王心姚穿着一身华贵的裘衣,从领口到腰际都滚了雪白浓密的狐狸毛,衬得她 一张脸格外通透白皙,眉宇间虽然笼着淡淡的忧愁,一双眼睛却异常出众,漆黑如 点墨,在长长的睫毛掩盖下,像是放在黑丝绒上的珍珠。 王心姚很少笑,她唯一笑得那次,便是当时才满七岁的钟意,晃着一脑袋总角 小辫,急急忙忙的跑过来,一不留神扑错了怀抱,误叫了她一声妈妈。 钟意一颗心像被人高高抛起,脑袋上却像一盆冷水迎头浇上来,整个人伫立在 那儿一动不动。 江启之的声音缓缓进行着,像是卡了带的唱片机:“我只是没想到,为了报复 我,臭小子居然会娶心姚的女儿。” 谢天沉吟了一声:“伯父,您需不需要喝水?” “怎么,怕牵涉到江家辛秘给自己添麻烦?”通过窄窄的门缝看进去,江启之 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当年干得出,现在也不怕你们听了笑话。文革的时候,江家 被打倒,被发配到了E 市,我就是在那儿遇到了心姚,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难得 的快乐时光。” “江家平反后,我父亲被调回,他一开始就不同意我和心姚,趁着那次机会装 病逼着我跟她回去。等我再回到E 市的时候,心姚已经在我父亲的设计下嫁给了别 人。” “我心灰意冷,就服从家里安排,和臭小子的母亲,也就是常平结了婚。几年 后,父亲去世,我成了江家的主事,妻子美丽温柔,在别人眼里,也是让人艳羡不 已的美满生活。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哪知出差时又碰到了心姚。她老公对她 很不好,常常打她,看着她憔悴虚弱的模样,我就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被生生拆 开,结果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心姚成了我的情人,我一心想离婚和她在一起。我没想到,常平已经病成了 那样,也没想到,她性子那么倔,就这么……去了。” 江启之声音低下去,像是一把拉来拉去的二胡,最终断了弦。钟意出神的盯着 木门上的纹理,只觉得头晕目眩。 她的记忆力真是该死的好,只言片语终于勾连在一起,结成一张大网浩浩荡荡 的向她扑来:江启之握着水晶酒杯,里面荡漾着一颗殷红的杨梅:当初我父亲被打 倒的时候,江家举家都迁去了E 市。当时年轻,日子过得很苦,内心却充满希望。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里的杨梅酒。” 江哲麟冷眼看着幼时的照片,面无表情的说:“他当初要扶正他的情人,还把 她带到我妈面前耀武扬威。我妈当初已经病入膏肓,一口气没上来,活活气死了。” …… 记忆轰隆驶过,最后定格在他们结婚的前夕:一门之隔,和现在的情景何其相 似,她听见江启之气急败坏的声音:“江哲麟,你决不允许你娶这个孩子!你这么 做,是为了报复我么?” 江哲麟笑声和缓,让人如沐春风:“爸,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做主,便可以做 得了主的。” “少奶奶,你有什么事儿么?”一个苹果脸的女仆提着裙角走过来,柔声询问 道。 她柔美的声线对钟意来说却像一个惊雷,钟意猛然醒神,骇然的盯着对方看了 许久,才克制不住的抖了抖。脚步声由远及近,谢天已经从里面拉开了门,声线平 稳的冲她打招呼:“钟意,你怎么来了?” 钟意抽动嘴角,最终还是没笑出来。 谢天总是比她沉着,比她冷静,即使他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一丝惊讶,仪态礼节 依旧一丝不乱。 钟意只觉得自己像被曝光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小丑,除了难堪就是难堪。她慢吞 吞的转动眼珠,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 除了虚伪的客套寒暄之外,无论她说什么,恐怕都会露馅吧? 她暂时只想装傻,就算当一只埋住了脑袋就无暇顾及屁股的鸵鸟,她也只想这 样。 江启之听到门口的动静,声音不悦的提高了一个八度:“是谁?” 谢天转身恭敬的回道:“钟意。” 江启之冷哼了一声:“你来干什么?“钟意讷讷的扯了扯裙摆,声音有些发涩 :“爸,梁姨说您身体不舒服。我过来看看你。” “你的意思要是小梁不说,你就不过来了?”江启之语气很冲,只是微微发抖 的声线却泄露了老人真实的身体状况。江启之的声音如同狂风吹打着薄纸,簌簌的 响:“那个小畜生呢?!” 谢天低声说了一句:“爸爸危险期的时候,还在叫哥的名字。” 钟意心尖发紧,极轻的回了谢天一句:“恭喜。” 都开始称呼为爸爸、哥哥了,大概好事将近了吧? 钟意用力盯着包裹着谢天手腕的雪白袖口,上面绣着的半宝石方形袖口灼灼其 华,刺眼的光芒像无数把光剑杀戮着她的视网膜。 钟意苦笑着回答江启之:“我还没告诉他。他最近比较忙。” “你没告诉他?”江启之满是狐疑的重复了一遍,“那你是没告诉他呢,还是 没想告诉他呢?钟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放心,我这会儿还死不了。” 钟意被江启之呛得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儿。 钟意只觉得两腿酸软无力,她下意识的抬头向头顶看去,只见吊灯垂坠下来的 水晶并不分明,带着层层叠叠的重影,汇成一条一条的白练,如同黑白无常索命的 幡旗。 一阵心悸,钟意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对着江启之房间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就 忙不迭的转身离开。 钟意举步踏下楼梯,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一般, 整个世界都在轰然下坠,腿抽筋般的痉挛起来,钟意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此时此 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宝宝! 在坠落的一刹那,钟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护住了肚子,只是这失重的过程比她 想象得要短暂,钟意感到肩部有股力量一带,她整个人就被谢天护在了怀里。 谢天抱住钟意整个人就被谢天护在了怀里。 谢天借势抱住她倒向一边,后背重重的磕在油画框上,重得她几乎能听到谢天 骨头碎裂的声音。 钟意后怕的揪住谢天的袖口:“你没事儿吧?” 谢天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可惜他的动作进行了一半就因为猝痛停止了,额角 上满是汗珠,谢天喘着气笑了笑:“你没事儿我就没事儿。” 谢天的笑容像把锥子,一下下的戳着钟意的太阳穴,钟意撇开眼睛,笑得比哭 还难看:“哦。谢谢你。我走了。” 平谷无波的三句话,却让谢天不由皱了皱眉头:“你这么失魂落魄的回去我哪 儿放心?正好我要回去办点儿事儿,一块走吧。” 钟意垂死挣扎的抵抗着:“真的不用。” 谢天笑了:“干什么呢?为了避你这个嫌,我真有事儿也不回去了?咱俩的事 儿,我已经跟爸爸坦白了。况且你挺着这么个大肚子来看他,他老人家也不是铁石 心肠,迟早也会被咱们小乙感动的。只是这年纪大的人么,就是要固执点儿。估计 气头一过,也就风平浪静了。”谢天眉眼弯弯,笑容和煦,“你等着,我跟爸说一 声,咱们一块儿走。” 谢天声线柔和,却蕴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从小到大,钟意当惯了乖乖服从命 令的小尾巴,这次出于条件反射,连跟谢天拗脾气的过程都省了,自发自觉的站在 楼梯边等谢天出来。 快入冬,天黑得越来越早,远方的天际微微发红,云朵浮动,诡异的形状隐约 有些不详。 车内质量绝佳的音响正在播放着卡萨布兰卡,旧曲子旧时光旧情人,三样东西 都凑齐了,在黑暗里异口同声的笑她。 钟意窝在后座上,眼睛克制的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才不至于夺门而逃。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里如同波涛翻滚般的汹涌着,拽着她整个人在里面浮浮沉沉, 沉闷得几乎窒息,好奇心正推着她打开嗓子询问谢天,而那点懦弱的爱意却固执得 拦着他,两股力量正在不依不饶得拔河,而她是中间那根最孱弱的麻绳,整个人被 绕成一股一股,太阳穴酸胀得几乎要爆开。 车子缓缓的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快到家的时候,只见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追着 落日发出极其耀目璀璨的眩光,那点光芒像是一束闪电直直劈开钟意勉励掩藏的怀 疑和恐慌,楼宇上顶着的那块牌子,如果没看错的话,写得正是亿城国际四个字, 她和江哲麟的家。 一想到要面对江哲麟的浓情蜜意,钟意心底便不由的泛出一波波难堪的情绪来,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谢天,我不是爸妈的女儿?” 刺耳的刹车声随之而来,车子画了个漂亮的圆弧直直的停在公路上。 谢天的手指紧紧扣住方向盘,后背显得异乎寻常得挺直,半晌谢天才哑着声音 说:“小乙,你……” 钟意垂着头飞快的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真相来得异乎寻常的简单与猛烈,眼前的视野仿佛因为它巨大的冲击力而破碎 成无数细小的雪花点儿。 “我下去了。”钟意按着门把想要打开,却怎么也开不动,她急得眼泪都要留 下来了,一双眼睛惶惶的逡巡着,“怎么办?打不开。” 谢天撑着方向盘的手臂笔直,像是随时都会张开把钟意拥入怀中。 最终,谢天还是什么都没做,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缓缓地笑道:“别急。中 控锁还没开。” 谢天语气里的于心不忍让钟意愈发尴尬起来,她摸了摸滚圆的肚子,尴尬的笑 了笑。 钟意下了车,茫茫然的站在街头,只觉得曾经无比熟悉的街道此时此刻如同一 张血盆大口,仿佛随时都会把她吞下去。 钟意被骇得不由后退了几步,猛然回头:“谢天,我爸爸是谁?” 谢天脸上出现了怔忡的表情,扶着车门淡淡的笑了笑:“乖,别问了。你不会 想知道的。” 谢天眼里透露出一丝警告的意味,像是一根极细的丝线牵扯着钟意的头皮。她 的父亲很糟糕么?钟意终于连询问的勇气都欠奉,随便挑了条小路便从人群中突围 而出。 这几天,钟意不知是怎么过的。 她从来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一方面她被疑问煎熬着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向江 哲麟爆发,一方面她又贪恋着江哲麟温暖的怀抱不愿意把一切挑明。 至少现在她还可以装傻,如果把所有的事情都搬上台面,除了撕破脸她实在想 不到第二条退路。 何况,她还有个孩子。 如果,只是如果,她没有这个孩子的话,所有的决定就不会这么艰难吧? 钟意轻轻抚弄着肚子,在中央做了一个掐的动作。里面的小生命似乎感应到她 的杀意,急剧的抽缩了一下,踢蹬着小手小腿,不屈不饶的昭显着自己的生命力。 刚刚涌起的那股念头又被压了下去。 “宝宝,你和妈妈真是同病相怜啊。妈妈被你的奶奶放弃了,我不应该再放弃 你了,对不对?” 对不对? 钟意还来不及说完,便泪如雨下。 钟意自以为除了发呆的时间长一点,她一切行为举止都在正常范围以内。饶是 这样,江哲麟依旧有所察觉。 江哲麟抱着刚刚洗完澡的钟意坐在床上,手里举着吹风机在钟意发间轻轻吹送 着,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按压着,让钟意舒服得只想叹气。 孕妇的睡眠神经似乎格外容易被攻陷,在江哲麟的拂动下,钟意靠着床沿昏昏 欲睡。她的肚子隆得高高的,腿脚肿得能够媲美象腿,丑得连她自己都不忍卒读, 凭什么被江哲麟这么如珠似宝的对待? 是爱么,还是为了报复? 这两个命题纠缠在一起,像DNA 的两条螺旋,一开始就写进了他们这段感情的 基因里。 失望在所难免。 毕竟,她曾经很自恋的以为江哲麟是被她所谓的个人魅力所吸引。 原谅又非常艰难。 他让她像个傻瓜般自以为是了这么久。 所有的一切都督促着她撕破江哲麟的伪装,和他斗个鱼死网破。她之所以会这 么隐忍着,说来说去,或许只是依恋他指尖那点温暖。 像黑暗里一点暖暖的萤火,把她平凡无奇的生活整个照亮。 钟意状似无意的问:“江哲麟,你看上我什么?该不是因为我性子拗吧?” “你也知道你性子拗?”江哲麟伸出手指挑开乱发纠结成的死结,轻轻唔了一 声,“真是难得。” 钟意连生气的力气都欠奉,乖乖的被江哲麟拨弄着。少顷,江哲麟开口道: “怎么,心情不好?” 被戳破心事的钟意有些心虚,她咂了咂嘴:“你怎么知道?” 江哲麟笑了一下:“你都不跟我斗嘴了。” “江哲麟有病吧你,不跟你斗嘴你反而耳根痒了。” “没你念叨我耳根能不痒么?”江哲麟懒得跟钟意计较,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我还是喜欢你活蹦乱跳的样子。” 谈话的气氛非常好,钟意的眼角却微微发涩,她吸着鼻子笑着说:“我活蹦乱 跳了你儿子就该不活蹦乱跳了。” “什么你儿子?”江哲麟声音略略不悦,手指在钟意的腹部轻点了一下,“是 咱们的儿子。” 咱们的儿子? 钟意嘴角一扁,不再说话。 空闲时间多了,很容易滋生无聊的情绪。钟意开始着手收集关于自己身世的资 料,对自己那位充满暴力倾向,最终因过失杀人罪进了局子的父亲愈发好奇。 多有趣,她的血液,一半来自一个情妇,一半来自一个犯罪,真是再登对不过 的搭配。 钟意看着照片上那双阴鸷的眼睛,不由咯咯的笑出生来。终于,她瞅准了某个 江哲麟外出洽谈业务的空儿,把谢天约了出来:“我要见他。” 谢天抿唇:“钟意,虽然他是你的生身父亲,可他和你毕竟二十几年都没有交 集,你和他,顶多只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当初心姚阿姨之所以把你转交给 她姐姐抚养,也是担心你跟着他会受虐待。你现在这样,何苦?” 钟意惨淡的笑了笑:“谢天,当初你为什么又要认祖归宗呢?你这么说,是不 是很没立场?” 谢天一哂:“我认祖归宗,当然是因为我追名逐利,艳羡上流社会的生活罢了。 你爸和我爸,怎么比?” “是么?我不信。”钟意眼里闪着倔强的光芒,“你不觉得,连自己亲生父母 都没见过几面的人很可悲么?我就像一个凭空制造出来的符号一样,没有历史,没 有根源,不能名正言顺的叫爸爸妈妈,只能生活在黑暗里——这种滋味,你体会很 深吧?更何况,除了宝宝,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钟意握住谢天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 谢天眉心一动,句不成句的说:“他、他在动?” 钟意笑了笑:“是啊。宝宝也想见外公,对吧,宝宝?” 钟意的声音越来越低,两行清泪缓缓的从清秀的脸庞挂了下来。 面对生而未养的父亲,那种心情很奇妙。 钟意隔着厚厚的玻璃层凝视着对面穿着囚服的男人。他的头发削得很短,薄薄 的贴着头皮,根根笔直,犹如在阴暗角落里成片涌出的青苔。钟意拨了拨自己的头 发,又硬又密,当初留成长发花了很大的力气,这点儿很像他。 其它共同之处,就很少了。对面的男人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滔滔不绝又 语无伦次的向她倾诉着。 面对他,钟意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她可怜他如今的处境,一方面钟意又觉得 他罪有应得。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送给她的父亲,再贴切不过。 她把两人的对话内容整理了一下,大致是这位名作石伟方的男人,自从娶了王 心姚之后就对她棍棒相向,最终逼得王心姚不得不和他离婚。离婚之后,王心姚发 现自己怀孕,又巧遇初恋情人,生下孩子后把她丢给自己的姐姐,和初恋情人做了 一双地下鸳鸯。原本这样的结局岁然算不上完美,但至少也不会如同最后一般惨烈。 石伟方嗜酒又嗜赌,听说自己前妻跟了位大款,便在一群狐朋狗友的怂恿之下, 北上A 城向自己的前妻伸手要钱。起初一两次,王心姚都爽快的把钱给他了。钱来 得轻松,去得也快,石伟方陷落A 城,整天纸醉金迷,在赌场欠了一屁股债,数额 之高终于让王心姚跟他翻了脸。 偏偏以往和他称兄道弟的赌场马仔们忽然翻了脸,抡着斧头跟在他身后要债。 石伟方终于狗急跳墙,厚着脸皮又找了一次王心姚,在争执之中,石伟方错手杀死 了王心姚。 一环环衔接得无懈可击,钟意发现自己甚至不能指责江哲麟骗她。他什么时候 骗过她呢?他比她想象中的坦白很多,他不是明明白白告诉过她,他曾经是不良少 年么? 她以为他仅仅是不良少年而已,没想到他曾经居然是A 城龙帮的入幕之宾。而 石伟方常常逗留的那个赌场,正是龙帮所属。 钟意忽然觉得背后腾的升起一层凉意,与狼共枕三年,她现在才发现,自己的 丈夫是如何心思缜密到可怕。 石伟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污蔑江家人的机会,他骂骂咧咧的抹了抹嘴:“一定 是那姓江的畜生让那帮狗崽子为难老子,逼得我不得不去求那个贱娘们!丫头,你 说,怎么可能这么巧,我只是推了她一把,她就正好倒在了那把水果刀上……怎么 可能?!” “你还怀了那个畜生的种?”石伟方诡异的笑了起来,手指点了点钟意的背后, “丫头,你妈可在看着你呢?” 钟意悚然回头,除了常常甬道,她什么都没看见。 而石伟方拍着桌子,怪诞的大笑起来。 钟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谢绝了谢天送她回家的邀请,钟意深一脚浅一脚的踟 蹰在回家的路上。 斜阳把她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跟在她身后,仿佛一个朋友,让她显得没有 这么孤单。钟意茫然的看着四周,猛然看见从街角蹿过的一道白光,速度极快,马 达轰鸣,很像江哲麟新入手的那辆跑车。 不管怎样,她一定要问个明白。 钟意咬着牙齿,自不量力的追着跑车而去,而一辆大卡车,此时此刻正冲着她 急速驶来…… 黏稠的液体在钟意体内来回奔走,最后纠结成一股剧痛像两腿之间冲击而去, 钟意只觉得灵魂在猛烈的撞击下被生生的脱离肉体,整个人仿佛被抛得很高,最后 落下的时候却没有任何声响和重量。 眼前的世界随着她渐渐变软的膝盖灰暗下去,落叶扑飞如蝶翅,只有她视线中 央的那个点,变成极为妖异的血红色…… 钟意做了一个长到她几乎以为无法醒来的噩梦,梦里刺耳的警笛声忽远忽近, 人声攘攘,无数密密的影子缠绕在一起成为巨大的灰色梦魇,接着光线渐渐明亮, 影子们扭曲着哭喊着散去,又白又亮又烫的光,明晃晃的炙烤着她,有人在说话, 嗡嗡的像苍蝇:“病人大出血。” “血崩。” “羊水发黑。” ……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说完这句后,耳边的聒噪声瞬间消失,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轻轻的穿刺着 耳膜,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小时,一把熟悉的沉稳声音略略变调 的说:“保大人。” 有双手穿过她的手指和她交握在一起,凉凉的,像块埋在雪地里的铁,寒风一 吹,露出里面清冷的底色。 冰冷的机械开始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与此同时,冰冷的机械却在她身体里进 进出出,冰火两重天的煎熬让她痛得全身佝偻起来,体腔里的骨头一根根被压扁, 最后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消失了,彻底的消失了、不见了,感到一阵松快的 同时,一种悲凉的无望感夹杂着深深的痛恨开始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她像只盛满 水的玻璃瓶,被人轻轻一摇,就开始出水——钟意从来不知道,在梦里哭泣竟然会 这么的绝望…… 醒来的时候,钟意只觉得每根骨头都被人卸下重装了一般,连脑袋都像被陆判 换过,但这都远远不及下半身那股空洞让人来得心慌。 原本高高隆起的肚子仿佛凭空消失了,只剩下一层松弛的皮,钟意愣愣的看着 自己身体,除了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其它每一处都像一个风藏了千年的干尸。 她动了动,感到眼前人影一晃,江哲麟的脸从黑暗中显出一个轮廓:“醒了?” 江哲麟声音里含着浓浓的倦意,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道随着他的动作向钟意袭来。 钟意皱了皱眉,他又吸烟了。 不过他之所以戒烟也是因为她替他怀了个大胖儿子。 他重操旧业,不过是因为孩子…… 孩子?! 钟意的脑袋像台破旧的机器般运转起来,每转过一个角度都仿佛生锈的齿轮在 互相打击,发出闷闷的声音。 那种她再也不想重温第二次的感觉又牢牢的抓住了钟意,她看着江哲麟在晨光 中渐渐明晰的胡茬,声音里带出了一丝不经意的哽咽:“宝宝呢?” 被钟意眼里的渴望刺痛,江哲麟的声音低哑下去:“没了。” 简明扼要的两个字,仿佛手起刀落,他再次残忍的宣判了他们骨血的死刑。 江哲麟闭了闭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卧在医生手里的那个胚胎,他脑袋上甚至已 经有了疏朗的头发,带着一点儿点儿的胎泥,眼皮静静的盖着眼睛,娇嫩的皮肤在 灯光下薄得近乎透明。 他那副模样乖得就像在冬眠,仿佛在他额上轻轻一吻,他就会吮着大拇指,咯 咯笑着醒来。 江哲麟确实这么做了,在白衣天使们诧异又悲悯的眼神里,他吻了吻那个小小 的脑袋瓜,冷得让人心悸的触觉提醒他,这样一团暖融融的生命,已经永远死在了 冬天里,不复醒来。 他从没像那一刻般,无能为力过。 江哲麟曲着手指,嘴角一抖,才慢慢划出了一个笑弧:“我听说,第一个孩子 通常比较聪明。” 正因为这样,他才擅作主张的替他买了一匹纯血种的阿柏露莎,枣红色的毛发, 额间炫耀着一簇白,性子很烈,但江哲麟相信他能驾驭,没有其它原因,只因为他 是他江哲麟的儿子。 他是最好的,也值得最好的。 那匹小驹如今还安稳的躺在马厩里,而他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 心底竟隐隐有种扭曲的快意。 江哲麟故作轻松的说:“不过我觉着,咱们的孩子还是得笨一点儿,有我这么 好的老爸,不当二世祖简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钟意埋在被褥里,露出一双眼睛,静静的打量着斜签着身子的江哲麟。 无论何时,江哲麟都是英俊的,即使是眼窝深陷,也只是让他那双桃花眼显得 更深邃了一些,反而冲淡了往日里轻佻多情的感觉。 尽管他说话的声音哑得有些变调,依旧和梦里冷血无情的吐出那三个字的声音, 重叠在了一起。 钟意看向江哲麟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杀伐决断的时候,从来都不爱过问她的意 见,不是么? 他不会知道,一粒小小的种子在她子宫里着床,慢慢长大,有了浅浅的骚动时, 她心里快要满溢的感动。 如果让她选,她一定会留下宝宝。她已经被自己的生母抛弃过一次,绝不允许 自己重蹈覆辙。 但最终,命运依旧强大到无可避免。 心头火烧火燎,有种蓬勃的怒极夹杂着哀伤层层喷涌出来。 钟意冷笑着不置一词,直到听到江哲麟说:“就拿你来说吧,不就是家里的老 二么?钟琴再聪明,还不如你傻人有傻福。” 看看你自己,不就是家里的老二。钟琴再聪明,还不如你傻人有傻福。” 钟意被那个“傻”字刺得浑身发痛。 被江哲麟这么耍得团团转,她不就是个傻瓜么? 钟意丢开被子坐了起来,动作太猛,连脑袋都忍不住晕眩,钟意按着太阳穴声 音不由拔高:“傻人有傻福?!江哲麟,在你眼里,我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对吧?!” 江哲麟面色一滞,接着他张开怀抱搂住钟意:“我知道你很难过。” 他身上有她熟悉的白麝味道,在这个充满暖意的房间里晕开,带着一丝哀凉的 滋味,在他紧紧拥住她的那刻,钟意甚至错觉,江哲麟的伤痛绝不会比她少。 钟意记得自己曾经翻看过江哲麟少年时的照片。 那样的年纪,适合一袭清爽的白衣,骑着单车咧着嘴没心没肺的大小。江哲麟 那段时期的照片少得可怜,即使有,他无一例外的黑衫罩身,眼珠黑而沉,看不见 任何笑影子。 她追着他问:“好好的穿这么老气干嘛?” 江哲麟抚着照片的卷角笑:“不干嘛。穿黑的流血都看不出来,多好。” 钟意有点儿轻微晕血,一想到大片大片的红色就有点儿发憷,她强自镇定的开 玩笑:“切,你当染衣服呢。” “还真是。”江哲麟讲起吓唬人的事儿来一点儿都不含糊,“我记得有一次吧, 梁姨替我洗衣服,过了三道水,脸盆里还是红的。” 钟意本来胆子就不大,这会儿是彻底晕菜了,她难以置信的拉着江哲麟上下检 查:“真的假的?太恐怖了!” 江哲麟绕着钟意的头发,笑得得意:“当然是假的。骗你的你都信。” 钟意难得的没有发飙,潜意识里她已经认定这件事儿的真实性。江哲麟后背上 有条长长的疤,从右肩一直贯穿到腰间,日积月累,伤口早就好了,只是颜色依旧 显得有些突兀,突兀的立在那里,让她觉得心惊胆战。 钟意歪靠在江哲麟怀里:“你骗我的,我都信。” 江哲麟随手刮了刮她的鼻梁:“真是个傻妞。” 现在他骗她,她还会信么? 钟意在江哲麟怀里一挣,“哦,我怎么可能不难过?我不难过,难道指望你?” 江哲麟箍在钟意肩膀上的手指渐渐收紧:“小乙,你什么意思?” “别叫我小乙!”钟意仰起头倔强的看着江哲麟,还没来得及说任何刻薄话, 声音已经开始哽咽,她难堪的把头转向一边:“不准叫。” 江哲麟的眼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森冷神色,他的手颓然的滑了下去,交围起来, 抱臂冷冷的看着钟意:“那你准谁叫?”江哲麟似笑非笑的眯起眼睛,“谢天?” “江哲麟,你够了!”钟意呲牙,“麻烦你不要总拿谢天来说事!钟家的二女 儿?” 钟意自嘲的笑了笑:“我出事之前,见了石伟方。” 闻言,江哲麟的脸色渐渐沉下去,平静如同大海,内里却波涛翻滚。 大概是为了配合她,江哲麟撇着嘴唇笑了笑:“所以呢?” “所以,我根本不是什么钟家的二女儿,我根本……”钟意青筋凸起的手用力 的揪着床单,两种雪白的颜色仿佛要混做一体,钟意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不相信快 三年江哲麟对她只有利用,他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儿,就一点点儿爱她吧? 她无力的发现,时至今日,只要江哲麟肯骗她,她都信,她都愿意信。 “江哲麟,我只问你两个问题。”钟意看着江哲麟,眼里的光芒脉脉如诉, “你娶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王心姚的女儿?” 江哲麟狭长的眼眸闪了闪,他依旧在笑,嘴唇勾起的那抹弧度完美得让人窒息, 他抬手按了按鼻梁,没有任何停顿和犹豫的吐出两个字:“没错。” 丝滑的被子从钟意指缝间滑了出去,她瞪大眼睛看着江哲麟:“那么,当初让 龙帮向石伟方逼债的人,也是你?” 江哲麟愈发简洁:“是。” 钟意只觉得脑袋轰然一炸,江哲麟那抹残忍的笑容把她的眼睛灼烧得生疼。她 不记得从哪里看过这样一句话,女人憎恶的不是谎言,而是谎言后血淋淋的真相。 说得真是太好了。 钟意埋下脸,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江哲麟的手张了张,最终还是落回了原来的位置。 盘亘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冷凝了。 可惜即使是这样的平静,都夭折得无比迅速,门口传来锅碗瓢盆撞击在一起的 声音,钟意讷讷抬头,看见自己的妈妈,不对,应该是她的阿姨,丢开保温桶,披 散着头发冲了进来:“你、你、你……我妹妹当年就是被你害死的?!她居然、居 然是亲家公的……” 江哲麟皱眉看着钟母挥舞的双手,不闪不避的冷冷接道:“情妇。” 钟意瞬间面如土色。 情妇? 她笑了笑,那她们这对母女,和他们这对父子,真是有缘。 钟母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眼睛往上一翻,急得钟意连声叫道:“妈,妈— —” 江哲麟不着痕迹的扶了钟母一把,直到她安然倒入钟父怀里才轻轻撤开。 钟母犹自沉浸在惊怒里不能自拔,心里涌上了浓浓的愧疚,都怪她,没看好钟 意,居然让她嫁给了…… 钟母虽然一脸虚弱,但犹自保持着家中颐指气使的架势:“钟意,我命令你, 马上跟他离婚!” 钟意抱着被子不停发抖,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江哲麟的眉毛挑了挑:“凭什么?” 江哲麟咄咄逼人:“你根本不是她的母亲,又凭什么命令钟意?” 钟母被戳到痛处,急喘了几声:“就凭你设计害死我妹妹!” “唔。”江哲麟淡淡一笑,“倘若她不伤害我的母亲,她根本不会来到A城, 也不会有这个能力替石伟方还赌债,更不会碰到这档子事儿。为什么我觉得,是你 们家欠我比较多一点儿?” “江哲麟,你到底图什么?!” 江哲麟敛眸;“妈,我既然这么叫您,您觉得我图什么?” 江哲麟扬声一叫:“连熬个粥都要夫人亲自动手,工资不想要了么?” 江哲麟话音刚落,就从门口闪出一排人,江哲麟微笑着转向钟父钟母:“这几 天爸妈这么折腾,肯定也累了。我让几个小的带你们吃好喝好,休整休整吧。” 不等钟母拒绝,一群小厮已经七手八脚的把两个老的抬了出去。 江哲麟转身,用力抱住钟意,喃喃低语:“你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钟意在江哲麟怀里,直直打了个寒噤。 步步紧逼只会让钟意反水的厉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降敌良策。 关于江哲麟对钟意的若即若离,齐喧在心里默默点评道。 今天江哲麟又丢下钟意自己跑了出来,非揪着他来这种地方沾阴气。 他们身处一间墓园,汉白玉的墓碑在一片青山中依旧非常显眼,墓碑上载着一 根茁壮的杨梅树。 杨梅在北方的A 城原是活不了的,但江哲麟想让它活,它便能活着。 大不了这个月死了,下个月再空运一棵新的。 没什么大不了。 齐喧不避讳的掏出口袋里的烟,点着一支幽幽的抽着,要是他没记错,杨梅是 钟意家乡的特长吧。 他咬着烟尾笑了笑,冲空气里吐出个烟圈:“江哲麟你杀性也太重了,那么贵 的马居然被你一子弹打死了。” 江哲麟依靠着墓碑,晃了晃手中的水壶,烈性的酒精从里面挥发出来,江哲麟 眯了眯眼睛,眼里嗜血的光芒一闪而过:“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齐喧啧了两声:“那倒是。” 齐喧吐出烟屁股,蹲下来和江哲麟平视:“还记得被你始乱终弃的那些妞们儿 么?她们说什么来着,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看样子时候真是到了,江哲麟你 够痴情的啊,这墓里躺着你家宝贝,这树下埋着你送他的马,顺便又栽了棵杨梅树, 你是在象征什么?全家福?” 男人的友谊通常很奇怪。齐喧极尽可能的刻薄,只希望在江哲麟脸上看出一点 儿除了平静之外的反应;而江哲麟偏偏不能让他如愿,除了无动于衷就是无动于衷, 江哲麟微微阖着眼睛,曲手敲了敲墓碑:“来,儿子,天快黑了,别怕,老爸给你 唱首摇篮曲。” 江哲麟笑了一下:“这还是陪你妈上孕妇班学的。她那德行,一天到晚就知道 在那儿打瞌睡,还是老爸够意思吧。” 四周寂静无声,回答江哲麟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他苦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男人荒腔走板的歌声在青山间回荡起来: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一轮夕阳的余晖洒下,江哲麟的声音很快消融在一片暮色里面,歌声却循环往 复,直至声嘶力竭。 钟意觉得自己似乎被江哲麟软禁了,过足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原本江 哲麟还放任她住在医院里,后来不管钟意怎么反抗,也要把她往家里挪。 这种坚持的起因发展都不明晰,只有结果霸道的摆在那里。钟意也懒得去打听, 像只牵线木偶般提一提,动一动,只是偶尔听护工提起,江哲麟那次大发脾气之前, 正好撞见自己在育婴室外面徘徊。 “育婴室”三字一出,钟意的脸上又浮现出恍惚的神色,吓得护工一哆嗦,连 端在手里的盘子都打翻在地:“少奶奶,少奶奶我……都怪我这张嘴,说什么不好 ……” 钟意眯起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育婴室里,一群小家伙们隔着玻璃踢蹬小腿的画 面。她勾着手指敲了敲玻璃,保温箱里的孩子们就争先恐后的皱起鼻子,软绵绵的 小手在玻璃上轻轻的挠啊挠,眼睛乌黑发亮,好奇的盯着她的眼神,让钟意忍不住 想掉泪。 这又触怒了江哲麟哪根神经? 大概在江哲麟的所有经验里,他都无法容忍任何人或任何事儿逃离他的掌控。 他志在必得的孩子这么不明不白的消失了,哪怕和这件事儿有一点点关联的情景都 会让他觉得冒犯? 钟意微笑着对护工摇了摇头,垂头把毛衣的针棒绕在手里缓缓编织着,毛线穿 梭,雪白软茸的羊毛如同汇入大海的叶子般攒聚在一起,变成衣服的一小截一小截。 钟意伪装得足够平静,双手却在不停颤抖着,长长的针棒猛的戳进细嫩的皮肉 里,带出细而长的血丝。 鲜红色落下,被拉成出极细的一线,最后渗入毛衣略显粗糙的纹理里,在一片 雪白中晕成妍丽的花色。 钟意的眼泪,忍不住坠了下来。 江哲麟最近很忙,早出晚归,连下巴上都长出了青青的一层,看起来黏黏腻腻 的,像甩都甩不脱的青苔。 钟意听说——又是听说——江哲麟运营的一宗合并案似乎出了不小的问题。 很奇怪的,她心里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情绪,钟意只是奇怪,江哲麟向来是泰 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主儿,治大公司,若烹小鲜,怎么也会碰上这样的滑铁卢? 想着想着,江哲麟便回来了,衬衫领口处没系领带,袖口也松松的散着,一双 桃花眼越来越惟妙惟肖——钟意指得是颜色的近似程度上。 钟意的目光在江哲麟身上跳了跳,下意识的抬腿往房里冲,五颜六色的毛线退 被她踢得到处都是,钟意眼睛里还残留着惊疑未定的泪水,那点波光随着江哲麟慢 慢走近而轻轻颤动。 江哲麟伸手挠了挠钟意的头,无可奈何的笑了笑:“真跟个小孩儿似的。” 钟意敛眸,嘴角往边上一挑:“怪不得老天爷连小孩儿都不肯让我养。” 江哲麟眼里的神色渐渐沉冷下去,像是一支戟折进泥潭里,波纹聚拢而来,江 哲麟瘦削的小指勾住钟意的手指,凉得叫人心悸:“吃了饭再进去吧。” “没胃口。” 江哲麟似笑非笑的看着钟意:“你是对着饭菜没胃口,还是对着我没胃口?” 钟意眼里浮起一丝怒气:“别拿自己和可爱的蔬菜瓜果比,你也配!” 说完钟意用力拽出自己的胳膊,冲进客房里把门狠狠甩上,砰的一声巨响,倒 是把她自己先吓了一跳。背后传来久久不绝的震动,钟意呆立半晌,终于忍不住跪 伏在光滑冰凉的门上,压抑的低嚎起来。 钟意最终还是低估了江哲麟的战斗力。知难而退不是他的风格,不达目的誓不 罢休才是江哲麟的处世哲学。 钟意蜷在床上,右手左手圈起做了一个维护的动作,仿佛她怀里正有个小宝贝 在浅浅呼吸。长如海藻的头发纠缠着钟意的脚踝,衬得钟意的脚白瓷一般。 钟意整个人如同一只被雨水打湿的蛾子,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江哲麟捏在碗上的手不由紧了紧。 钟意后知后觉的抬起眼睛,见是江哲麟,嘴角一点点儿的沉下去,声音透着无 法言说的疲惫:“你来干嘛?” 钟意实在不明白江哲麟为什么还不肯放她走。就算是她们家欠他的,她三年的 青春和愚蠢再加上宝宝的生命,足够抵偿他少年时遭受的不幸。 他贵族的忧郁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缺少了母爱,他还是江家的大少爷,呼风唤雨,仅凭自己开心就可以把普通人 家的命运玩弄在股掌之间。而自己,原先认定的世界轰然倒塌,父不父子不子,最 可悲的是,付诸孤勇的爱恋最后被证明是一厢情愿的飞蛾扑火——江哲麟只是不爱 她。 “你大概忘了,我从没放纵浪费粮食的习惯。” 骨瓷的碗里汤汁金黄,上面浮着的一层泡沫单是看看就让钟意忍不住皱眉。钟 意拉高被子盖过头顶:“那是你的问题,我不关心。” “你的意思是,无论我用什么办法解决我的问题,都不会被你妨碍?” 对江哲麟的强词夺理她真是受够了!钟意掀开被子的猛的坐起来:“江哲麟, 我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你想呼来喝去就能呼来喝去的,你能不能给我哪怕一 点点儿的自尊!” 钟意说得太急,没想到把自己给呛到了,钟意剧烈的咳嗽起来,眼前的景象一 震一震的,她的袖子被江哲麟抓住,背上覆上了江哲麟的手掌。 如果不是她咳得太厉害,她一定不会错过江哲麟眼里倏然而逝的痛心。而现在, 钟意唯一能听见的便是江哲麟薄凉的声音:“想吵可以。可你怎么着也得有力气跟 我吵吧?” 钟意瞪着眼睛不说话。 江哲麟握着勺子在汤碗里轻轻一划,盛了浅浅的一勺递到钟意嘴边,不轻不重 的命令道:“张嘴。” 说完还比了个张嘴的口型,真把她当小孩儿似的。钟意恨恨的别过脸去,手一 推,滚烫的汤汁滴落在江哲麟的身上。江哲麟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钟意心尖一跳,急急伸过手去,伸出去一半又猝然刹住了车,两人挨得极尽, 却像隔着几重天一般。钟意的手颓然下滑,随之一点点熄灭的是江哲麟眼里的神采。 “怎么,嫌我服务不够好么?”江哲麟扬唇一笑,抬起勺子含在嘴里,又抬手 握住钟意的下巴强势的扳过来,钟意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江哲麟的牙齿在 她嘴唇上轻轻一咬,轻微的刺痛因为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息无限放大,钟意稍不防备 就张开了嘴,江哲麟的舌头带着汤汁浓香的气息探了进来,一种别样的滋味从钟意 的喉咙里滚落,带来极轻微的战栗,慢慢在脑海里引爆成滔天骇浪,两人的身体已 极熟悉,江哲麟混乱的气息如同一种危险的邀约,钟意只觉得这种热情刺得惊人, 烫得惊人,她想挣开,后脑勺却被江哲麟牢牢扣住。而他的上半身却向她侵袭过来, 把两人之间的空气积压得无比稀薄直至消失,又在一个点轰然炸开…… 江哲麟松开钟意的时候,眼里明显有得逞的笑意。 钟意被江哲麟折磨得喘不过气,苍白如纸的脸色上有两片不同寻常的潮红,手 指在被褥底下缓缓蜷紧:“江哲麟,你别欺人太甚!” 江哲麟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钟意,你大约没搞清楚,自始至终折磨我的 人,始终是你。” 钟意脸上讶然的表情一瞬即逝,眼里涌起浓浓的嘲讽,她弯着嘴角冷笑一声, 缓缓的合上了眼睛。她很天真不是么?居然想着和一个有着强盗逻辑的人讲道理。 江哲麟举着碗站在钟意头顶,手指随着钟意慢慢变淡的脸色缓缓收紧,关节发 出极轻微的咔咔声。接着江哲麟笑了笑,俯□捏住钟意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 “明天是孩子的七七,钟意你可千万不要忘了。” 不出意料的,钟意狠狠一抖,牙齿不小心磕在嘴唇上,皮肉撕裂的疼痛。钟意 眼里渐渐浮出眼泪,虽然不至于心痛到神经错乱,但她潜意识里总是拒绝孩子已经 夭折的事实。 钟意撇开眼睛,看见兜在竹篮里的毛衣,层层叠叠,盈盈如粉雪,她自欺欺人 的以为,宝宝只是赌气躲了起来。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个小人儿穿上她为他 缝的衣服。 她已经缝完了第十八件,是孩子成年时的礼物。 她还要为他缝百年好合,她还要为他缝长命百岁——呵,长命百岁。 钟意眼里的光芒一点点熄灭,随之亮起的是江哲麟眼里的光芒。他微笑着看她, 嘴角在光线的照射下,每个角度都折射出一丝残忍。 钟意通宵没睡,整个人罩在宽大的黑色风衣里,袖子垂下来覆盖住整个手背, 袖口松松的兜着风,整个人仿佛弱不胜衣。 墓地里风很大,钟意被吹迷了眼睛,不过她还是兜着那点跳蹿的火苗,往一整 叠上的毛衣上引。手抖了数次都没点上,最后一次居然烧到了手。 钟意还没反应过来,江哲麟已经抽过她的手指含在手里吮了一下,濡湿的触感 让钟意整个人都呆了呆,江哲麟犹不自觉,舌头在她的指尖打了转才抽了出来: “不怕。这么就不疼了。” 看着钟意傻傻愣愣的模样,江哲麟微微一笑:“别这么看我。这招我可没从对 别人使过。”他垂下头,鸦似深黑的头发在眼窝上投下一圈阴影:“小时候我烫伤 了,我妈就是那么弄的。” 江哲麟很少提起自己的母亲,这么说的时候表情玩世不恭,语气却辽远苍凉。 钟意忽然意识到王心姚和江启之之间的“真爱”给江哲麟带来了一场怎样的灾难。 江哲麟掐住钟意的脸颊往边上一拉,接过打火机和毛衣,自顾自的点起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抢着点火,不就是嫌弃我么?”江哲麟自嘲的卷起唇角, “可你别忘了,这孩子有一半是我的。我不会比你……” 江哲麟忽然打住,指间漏出暖融融的火光,映照在他线条分明的脸上,光芒隐 隐跳跃,却始终未及眼底。江哲麟笑了笑,风把他的刘海吹乱,看不清表情,江哲 麟离她不远,声音却像隔了几重天,他微笑着淡淡道:“宝宝乖,多亏你妈,这样 你在地下就不冷了。” 钟意捂住嘴巴,忽然泪落如雨。 墓地之行后,两人关系仿佛近了一些。钟意闲着无聊,就在家里的小型放映厅 里放了小半年前上映的功夫熊猫2 。怀孕的时候,她抽了许多动画面看,希望肚子 里的宝宝能感染到她的快乐。流产后是她第一次进放映厅,所有的动画片、母婴教 学片都被江哲麟收在了顶格,她找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找到上述东西的窝藏点。 不是不感动的。 3D效果逼真,电脑特技绚烂,音响强劲,一切都恰到好处,钟意看着一向耍宝 搞笑的阿宝严肃起来,除了觉得煽情之外还有那么点儿同病相怜。 杨仙姑对阿宝说:“也许开始并不美丽,但这并不能决定你的一生,最重要的 是你 的选择。”整个影片绕到最后,结论也不过是熊猫的父亲就是鸭——选择生 而为养的母亲还是选择江哲麟? 钟意交叉其手指搁在下巴上,静静的盯着屏幕出神。 但许多时候,命运的走向有它自己的脚本,我们只能在里面做一个任劳任怨的 群众演员。 江哲麟对钟意的看管渐渐松懈,没多久,钟意就恢复了对外的正常通信,可惜 还是不能去上班。无聊的时候,钟意就看电视看电影看报纸,把眼睛的作用发挥到 了极致。 她其实并不喜欢看财经版面,因为大多数时候都能看见报纸上江哲麟趾高气昂 的照片或者论调。这次果然又看到了江哲麟,出人意料的居然是负面新闻。 醒目的黑体字很直接的冲击着眼眶,报纸上书江哲麟七宗罪,还特地添加了个 红色加粗的感叹号。商业欺诈,操纵股价、偷税漏税和行贿受贿……每一条都看得 钟意胆战心惊,还没等她仔细研读,屋里的电话铃便响了起来,声线很熟悉,只是 隐隐透露的得意之情又让钟意觉得陌生,谢天的声音近在咫尺:“小乙,看今天的 报纸了么?”谢天笑了笑:“圣诞礼物,还喜欢么?” 钟意的手指正耷拉在“罪”字上,嫩白的手指在一片油墨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如鲠在喉。谢天扳倒了江哲麟?!为什么?!怎么可能?! 钟意一时说不出话来,耳朵却敏锐的捕捉到一声轻微的咔嚓声——江哲麟接起 了分机?! 还没等钟意验证自己的猜测,她已经看见江哲麟支着手肘,在楼梯拐弯处笑盈 盈的看着她。他这段时间确实憔悴了许多,男人味十足的国字脸隐隐有向锥子靠拢 的趋势。江哲麟身上挂着深蓝的稠质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大概是忙了一通宵这 时才起来。 无论什么时候,江哲麟都能够微笑再微笑,他曲起手指在楼梯扶手上扣了扣, 笑容慵懒:“谢天确实送了你一份新年大礼。” 江哲麟微微蹙起眉头:“唔,可惜。我从来不喜欢让别人专美。尤其是他。” 江哲麟缓缓走过来,影子一步步的压过钟意的头顶:“钟意,圣诞快乐。” 江哲麟打开手掌,被卷起来的纸张也慢慢打开,几个熟悉的字眼呈现在钟意面 前:离婚协议。 正是她之前给江哲麟的那份,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签名不再孤单单的一个。 江哲麟龙飞凤舞的签名紧紧的挨着她的,像是两个人在拥抱着取暖。而他的脸 逆着光,深黑的眼底分明有情义微微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