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海 爱我,请只是为了那爱的意念。 那你就能继续地爱,爱我如深海。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同学聚会之后,赵博山建了个QQ群, 大家伙都加了进去,没几天就有了四十多个成员。聊QQ是件容易上瘾的事,简念每 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QQ登上去,再把群点开,闲时聊天,忙起来就偶尔过去瞄一 眼,看着现在已经年过而立事业有成的同学们还在用当年的外号互相开玩笑,这让 人感觉很温暖。 简念也是后来改行的人之一,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改行,她大学毕业以后没有 从事真正意义上的金融工作,而是进了环保部设在华东地区的一个机构,负责管理 每年经由政府部门下拨的联合国拨款和世界银行提供给发展中国家用于环保项目科 研的低息或者无息贷款。这个工作很清闲,工资福利也不错,虽然比起很多同学要 寒酸很多,不过简念很知足,也很安于现状。 成了家的女孩子在一起聊的不是孩子就是老公,这种时候简念插不上嘴,就坐 在电脑屏幕前看。这帮子同学说起来都是业界精英,可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空闲时 间,群聊天纪录一天最多的能有几千条,几分钟就能刷出十几屏去,就是在一边呆 看,也总是会看得驴头不对马嘴,跟不上趟。 简念喝了口茶,摇摇头微笑,把视线转到屏幕右边的成员列表,用鼠标按住滚 动条向下看。四十几个成员长期在线的有二十多,偶尔冒泡的有七八个,还有十来 个人长期潜水。 秦程只在加群那天和大家打了一圈招呼,然后就没有再上过线,简念盯着他永 远灰色的头像看了半天,心里莫名一阵烦燥,索性点小叉把群界面关闭了。 他的头像是QQ系统头像中男士头像的第一个,一个凶巴巴的络腮大胡子,估计 他也就是随手一选,没把这当回事。只是这样的头像和他本人实在反差很大,不管 心里对他的看法怎样,简念不得不承认,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考量,秦程都是个很有 魅力的男人,从大学入学时候起,他就吸引了很多女生的注意,尽管他来自一个小 地方的贫寒家庭,尽管他打工挣的那点钱根本不可能给任何女孩子买象样的花和礼 物,可就是有很多女生喜欢他。 简念还记得那一天,她和冯文娱、李书记开完班委会回到宿舍,意外地发现宿 舍里空无一人,宋灵灵不知在哪儿游荡了很久,晚上宿舍锁门之前才溜回来。叽里 呱啦的小丫头那天却安静了一整夜,半夜上厕所的时候简念还看见她抱着膝盖坐在 蚊帐里,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又第一个起床,抱着四个人的书冲去教室占座位。 当时问过宋灵灵,她什么也没说,过了很长时间,等到她和秦程谈恋爱谈得如 火如荼的时候,她才告诉简念,那一天她是生气了,很气很气,生的就是秦程的气。 因为她兴冲冲跟着他回到宿舍里打算帮他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他的衣服已经被另外 一名女生给洗完了。那个女生就是军训时候被秦程用胳臂挡住手榴弹的那一个,环 境学院环境工程系的。秦程象是知道环境女会来,事实上环境女这不是第一次来, 宋灵灵很能理解,如果换作是她,被一个这么帅的男同学救过,他还因为救自己受 了伤,那她肯定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表示谢意继而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只是秦程不应该当着环境女的面,突然对她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微笑。一个微 笑过后,环境女立刻懂了,宋灵灵也立刻醒悟了,她站在原地,迎着秦程的目光和 他对视了一会儿,慢慢收敛起愉快的表情,象他期望的那样在脸上堆出不满和别扭, 然后在环境女黯然道别离开之后,才又轻松地笑了出来,对他说道:“怎么样,我 反应挺快的吧,以后有这种事就早说,扮吃醋假生气什么的我最拿手了,哈哈哈。” 宋灵灵没有告诉简念,那天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秦程是什么表情,她也没有说第 二天一早去占座位的时候在教室里跟来早读的秦程又说了什么。简念和宿舍里另外 两名八卦女不止一次追问过,宋灵灵都神秘兮兮地笑:“介可是俺的追男秘笈,将 来要传授给俺闺女的,乃们都一边玩儿去!” 女孩子在心里藏了些甜蜜的小秘密,很想把这些秘密拿出来显摆,但是又很小 气地舍不得跟别人分享。这种时候的笑容最美丽。 简念微微弯起嘴角,情不自禁再次点开同学群,突然发现秦程的头像变成了彩 色,屏幕上正好也跳出了他说的一句话,“我结过婚,又离了。” 群里顿里群情激昂,群主赵体育拍桌大叫,“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来没听你 小子透露过?跟谁结的?” 络腮大胡子头像淡定地回答道,“前年。” “前年?前年结的还是前年离的?问你是跟谁呢!” “前年结的,也是前年离的。你们不认识的人。” 赵体育用表情说出一句脏话,“你小子真牛掰,分手费付了不老少吧。” “还行,那也是她应得的。” 大家在一起聊归聊,离婚这种事总不好拿来开玩笑,就算是赵博山这种老油条 也知道不能揭人伤疤,哈哈嗬嗬地说了几句以后大家转移话题。简念却有点愣住了, 她把屏幕翻回去,又看了一遍秦程说的话。 前年?前年……同学都是同龄人,前年,也就是他三十岁的时候。原来宋灵灵 在他的生命中早已经被别人取代过了。简念笑着笑着,手松开鼠标,无力地撑住额 头。在她只能旁观秦程和宋灵灵相爱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多么希望这两个人能永远 相爱,她也坚信他们能永远相爱,可是事实证明永远只存在于梦想中,现实没有那 么执着,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下午再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简念没有象以前那样推三托四,而是很爽快地答 应了过两天去相亲,这让一直发愁女儿婚事的简妈妈很是喜出望外,在电话里跟女 儿唠叨了半天,又约好了今天下班以后母女俩一起去逛街,买两件漂亮的新衣服穿 穿。 不过等真的穿着新衣服坐在豪华餐厅里,装成淑女对着一个温文尔雅的陌生男 人微笑时,简念心里后悔得嗷嗷叫,今天真不该也穿一双新鞋,脚磨得生疼! 一般来说,事业已有成或是将有成的大龄未婚真伪精英男女们,如果是边吃饭 边相亲的话,选择的餐厅百分之九十会是这种类型的西餐厅,叉叉年份的红酒,七 分以下熟的牛排,衣装毕挺的服务生,叮叮当当的水晶吊灯,一半中文一半外文的 菜单,新烘出来带着蒜香的餐包,银质刀叉,摔坏一只就要赔小半个月工资的进口 瓷质餐具,纯人工吹制的高脚杯,小提琴钢琴古典音乐和厚厚厚厚可以淹至脚背的 羊毛地毯。 简念从听说了相亲地点那时候起就在想点子逃过这一劫,做为一名肉夹馍和小 笼汤包的忠实粉丝,她挺怕到这种地方吃饭的。桌上铺的都是手绣桌布,滴一滴汤 上去她会做贼似地赶紧挪盘子挡住,周围所有人都在捏着嗓子小声说话,切牛排的 时候不小心敲到盘子上,一整个餐厅的人都能听见当啷的一声。 如果相亲的对象比较有意思,那么这一切还算是可以忍受,奈何相亲男完全是 简念最敬而远之的那一型。虽然他长相很不赖,自身条件也很诱人,刚见面时的寒 喧也挺自然,可等牛排一上来他就开始大聊特聊1966年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在美 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人文研究学术会议上关于后现代解构主义的讲演,三分钟不到 的时间彻底粉碎了简念所有的耐心。 鲜嫩的牛肉吃在嘴里象是在啃皮鞋上的牛皮,还带着一股脚丫子味儿,简念忍 了再忍,实在是架不住,不得不放下刀叉躲去洗手间。用冷水洗把脸,估摸着再躲 下去相亲男会打报警电话了,她这才慢慢吞吞地走出洗手间的门,迎面却看见了秦 程同样惊讶的脸。 “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吃饭?” 简念干笑:“是啊,真巧。” 秦程礼貌地让简念走在前面,简念的脑子里还在转着逃走的念头,当然不会错 过秦程这根天上掉下来的救命稻草,她转过身说道,“呃……那个……你……也是 来吃饭的?” 秦程扬扬眉:“显然是的。” “那什么……吃完了吗?” “快了,有事吗?” 简念颇有点为难地笑笑,“有点事,帮个小忙行吗?” 秦程点点头,“当然,你说。” 于是在简念回到座位上又聆听了两分钟关于后现代解构主义的教育之后,秦程 终于出现了。这种女主角花心劈腿被男主角抓奸在场的戏码很好演,秦程只用无声 的谴责的凝视就让相亲男明白了一切,他立刻很有绅士风度地买单走人,让简念松 了一口气。 简念在警报解除之后又拿起了刀叉开始吃已经变冷的牛排,一边站着的秦程有 点好笑地坐在了相亲男刚才的座位上,“看不出你胃口挺好。” “这么贵,浪费了多可惜。” 秦程扬手唤过一名服务生,要了个新杯子,倒了点桌上的红酒慢慢地抿着。简 念跟他没话说,自顾自地填肚子,心里也觉得自己这样做挺过河拆桥的。秦程等她 吃完,才淡定地说道,“我和高文洋是好朋友。” 高文洋? 简念皱起眉,高文洋不就是刚才跟她相亲的人? “我一直就坐在那边的位子上,等他一递信号就过来解围。” 简念不由得笑出了声,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想办法跑路,“那他为什么一直不 递信号?难不成他看上我了?” “你们点的牛排还没上他就递信号了。” “那你……” 秦程笑着抿一口红酒,“大家同学一场,我怎么好来拆你的台。” “怪不得他突然开始解构主义!”简念自嘲地笑道,“看来在我pass他之前他 就已经先pass我了,这样也好,不然让他请客吃这么贵的牛排我会很自责的。” “小高是个不错的男人。” 简念斜着眼睛看秦程,“干嘛?想撮合我和他?” “我只是觉得你们挺合适。” “合适不合适这种事,不是光看就能看出来的。”简念扬起眉毛,也不知道自 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这句话就是很固执地脱口而出,“你不是也离婚了吗,你 在这方面的眼光可想而知不会很准。” 秦程的眼睛眯了眯,可能因为常常皱眉,眉心现出一道明显的皱痕,“我在这 方面的眼光一向不准,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简念故作镇定地微笑,“你在我面前抱怨宋灵灵,是想借我的嘴把话传到她耳 朵里吗?很可惜,她现在对过去的事已经完全放下了,不会觉得困扰的,你不用这 么费劲。” 秦程的牙关咬得太紧,以至于两边太阳穴上在微微跳动,“是吗,那我要恭喜 她了。” 简念笑了笑,打开包拿出手机,按键在电话簿里翻找,“要不要她的号码,恭 喜的话最好还是亲自告诉她。” “不用了!”秦程回答的声音很响很突兀,周围几桌的客人都朝这边扭过头来, 他不以为意,一霎那涌出心头的怒火太猛烈,不能在同样短暂的时间里隐去。 能这么轻易就挑起他的怒火,简念甚至有些欣喜,然而很快又觉得悲哀,她安 静地坐着,不再试图挑衅这个男人脆弱的底限。原来他还在恨着宋灵灵,而让恨意 延绵不断的原因只有一个。秦程这么一个强势惯了的男人在简念的微笑中彻底败下 阵来,他站起来,几乎是用一种落荒而逃的速度快步离开了这间西餐厅。 简念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这才发现,这么多年了,她总是能看到他的背影,渐渐远离的背影…… 高文洋就这样出现在了简念的生活里。 最初的时候她很莫名其妙,明明她和他两个人对对方都没有意思,可是相亲过 后第三天,老妈乐滋滋地告诉她,男方来话了,还想再约着见一次面。简念丈二和 尚摸不着头脑,老妈不明白情况,一个劲地数落女儿,一顿饭都吃狗肚去了,怎么 连个电话也没留给人家。简念有心不去见第二面,可老妈死活不依,约定的那一天 硬是把女儿轰出家门。无奈之下,简念磨磨蹭蹭去了约好的咖啡馆,身上穿着的就 是一件T 恤加牛仔裤。 高文洋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他一点也没有因为简念的迟到而生气,相反地,他 很热情客气地为上次的装13行为向简念道歉,并且说这是他跟秦程学来的一招,当 年秦程用这样的招数抵挡过多次好心人的介绍相亲。 简念笑笑:“看不出小秦是这样的人。” 在放松的状态下,简念这才好好地看清了高文洋,他的五官比秦程柔和一些, 尤其适合咖啡馆里的暧昧光线,这让他看起来很无害很易于接近。高文洋手里端着 白色的咖啡杯,也在微笑地打量简念:“我跟小秦认识十年了,最早我们俩在同一 间公司打工,后来又一起创业,现在他主要负责公司在国内的市场营销,我负责跟 国外厂商的接洽,跑跑订货,和科研机构打交道什么的。” “你们是合作伙伴?” 高文洋笑着皱皱眉:“说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更合适些。” “十年,那你跟他是大学一毕业就认识的。” “是啊,所以我对他上大学时候的事一无所知,”高文洋抿一口咖啡,意味深 长地说道,“不过这十年来没人比我更知道他,他那个人肚子里挺能藏事儿的,能 摸清他的心思不容易。” 简念笑了:“他?他有什么心思?” 高文洋向后舒服地靠在沙发椅背上:“男人嘛,心里头藏着的那点花花肠子肯 定多少跟女人有点关系,据我所知,秦程这么些年也没能忘了他在大学里的初恋情 人。” 简念看着高文洋灼灼的目光先是有点讶异,继而反应过来,笑出了声:“怎么, 你今天要见我就是……” 高文洋的神情变得很诚挚:“简小姐,你们俩当初的事我不了解,不过以我这 些年跟小秦共事和相处的经验来看,他是个非常专情的男人,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也 荒唐过,也自暴自弃过,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忘不你。十年时间不算短,一个男 人能把感情坚持这么久是件很难得的事,你们俩又能在十年以后重逢,这难道不值 得珍惜吗?” 简念欲哭无泪:“你该不会以为我和他……” 高文洋可能和秦程相处得久了,扬眉的动作做得和他很类似:“怎么?你和他 ……怎么了?” 简念摇摇头,长出一口气:“高先生,我拜托你以后在当和事佬之前先把情况 弄弄清楚好不好?秦程和我……我们俩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 高文洋眨眨眼睛:“那他……那他在见了你以后怎么会那么反常?” “他反常么?他不一直都是那个要死不活要阴不阳的怪样!” 高文洋失笑:“说的也是……这么说,你不是他的初恋?” 简念翻白眼:“我的眼光还没那么低。” 高文洋拍拍脑门:“纵横花丛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看走眼。” 简念突然就觉得这个男人很可爱,她哈哈笑着端起咖啡杯:“祝走眼!” 高文洋也哈哈地笑,碰过杯以后喝了一口:“既然已经乌龙成这样了,不如咱 们换个有真酒的地方好好喝一杯,你也给我说说小秦过往的情事,那小子嘴比河里 捞出来的歪歪还紧,我怎么利诱□他都不肯告诉我。” 那天晚上和高文洋一直喝到凌晨一点,简念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话,更不 知道怎么会在这个男人面前毫不保留地全倒了出来。她说了多久说了多少,自己也 记不清了,最后只记得自己东倒西歪地回到家里,眼睛一闭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早晨五点不到,简念又被渴醒,起来抓着冷水杯灌了一肚子凉白开,然后去洗 澡换衣服,收拾停当以后再也没有了睡意,坐在阳台上安安静静地啃苹果,看着东 方的天空渐渐发红发亮,这个城市又从梦中苏醒。 很用劲地回忆,昨天晚上大部分的事情都混沌一片,简念唯一还能想起来的就 是高文洋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前年秦程突然宣布要结婚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之前根本没人见过也没人听说过那个女人,高文洋拉着秦程好一通苦劝,他就是铁 了心要结婚,被追问得实在烦透了,才有一次在醉后模模糊糊地说出一句话。他告 诉高文洋,那个女人对他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昨天说谎了,我不是装的,我喜欢 你,看到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是真的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