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忽然看到丝光袜子,岳卫东心里还是很厉害地一动。他结交过许多朋友,丝光 袜子无疑是他最不应该忘记的一个。一旦确认了那个人就是丝光袜子,他一下就从 座位上跳起来。 丝光袜子好像这一辈子都在做冤大头。这一天他心情很好,带着女儿学艺回来, 走出过街地道,看见地道口上的那个叫化子也带着一个小女孩,不晓得怎样的就把 身上仅有的两张两元票面的票子丢下一张在那个破破烂烂的脏碗里。女儿在一边尖 声欢呼起来,却不是为他的施舍,而是为他们身后的这家肯德基店。 对于这个城市,肯德基有很长时间曾经是一个让人垂涎的神话。它进了中国的 许多城市,就是不到这里来。却没有想到,进来的头一天,创造了开店首日营业额 的历史之最。他们原来觉得这里属老少边穷,不会有市场。却忘记了这种快餐的宗 旨所定位的本来的主要消费对象就是下层社会。 店主在当街挂起巨大的横幅,道歉道:“市民们,我们来晚了!” 当地媒体及学界则把这道歉炒得沸反盈天,庆贺本城同世界的接轨和被世界的 接纳。“我要肯德基。”女儿大叫着跑过人行道,扑到肯德基临街的落地玻璃窗上。 新开张的店面的堂皇让丝光袜子有些迟疑,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去看了一眼立在 店门口的价码牌。 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包炸薯条。 但女儿坚持要一支甜筒。 一支甜筒三元! 丝光袜子咬咬牙,走回到叫化子身边:“记得么,我刚刚给了你两块钱。我其 实只想给你一块钱,你该找回我一块。” 叫化子眨着糊满眼屎的眼睛,疑疑惑惑地说:“你说什么?你是哪个?什么两 块钱?” 就争起来。 从店里冲出来的岳卫东一把扯过丝光袜子,挤出已经围成圈子的人群。 这是岳卫东最后一次见到丝光袜子。他已经早过了那个有了一盘毛片就神乎其 神的年纪了。不过他的老从头发上看不出来——他已经没有一根头发。看出他的老, 主要因为他表情的老成。 岳卫东为他们父女要了两份套餐,又特地给丝光袜子要了一扎他最喜欢的生啤, 给他女儿要了一支甜筒。丝光袜子没有谦让,却既不动手也不动口,只接了岳卫东 递的烟,然后就木木地看着女儿先是让甜筒上的奶油糊了个大花脸,接着又慌慌张 张地去啃炸鸡腿。岳卫东推到他面前的那扎生啤,他只做做样子地用嘴碰了碰泡沫。 岳卫东说:“喝呀,做什么不喝,跟我装斯文?” “没意思。” 丝光袜子回避着岳卫东的眼睛,看着胸前的桌面。 岳卫东也就不再勉强。他应该料到这情形的。 那只鸡腿女儿没有啃完就放下了。她胃口有限,只是图新鲜。 丝光袜子拉着女儿的手,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对岳卫东两口子说:“谢谢。” 在挤窄的过道上,丝光袜子忽然跟那个先前站在过街地道出口的叫化子撞了个 正着。叫化子刚付完钱,一手端着一份套餐,一手拉着正咬着一支甜筒的小女孩离 开吧台。丝光袜子转过脸,对岳卫东笑了笑,笑得很苍白很怪异,让岳卫东一辈子 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