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杨浦一走出市法制局的会议室,便把压抑了一上午的不满和气恼,冲着刘明娟 直是发泄:“你还真会造新名词!档案行政执法是‘柔情执法’,你是怎么汇报的? 存心出我的洋相,是吧?!”他一脸的不高兴,双眼瞪得老大,说话的声调也极高。 刘明娟面露诧异之色,撇了撇嘴:“本来就是嘛。” 杨浦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说实话,从内心的感受上,和刘明娟的相处有一种 从未体验过的轻松与和谐,既不用故作姿态也无须设防,心到嘴到。她脸上总是挂 着看上去让人觉得暖和的笑。他无意之中瞥见涌出的人流中有人冲他招了招手,定 睛一看,是市人大法工委的副主任周光瑜。这个周主任曾是他中学的同班同学,只 是好多年没交往了。事实上,在杨浦的印象当中并不觉得他怎么样,记得土耳其作 家欧汉? 帕穆克曾经说过:“我在学校里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有些人很蠢。我学到 的第二件事,就是有些人比蠢更糟糕。”他看到这位老同学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这 句话。周光瑜的学习成绩不太好,最多只能算中等偏下,但他当时却口出豪言此生 一定要进入上层建筑。而当自己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时,他却名落孙山,后来听说 当兵走了,还参加了中越自卫反击战。再后来,再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在市人大 机关工作了好几年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还果真没有食言,果然进入了上层建 筑。杨浦侧着身子从人流中挤了过去。 杨浦握着他的手问道:“周大主任,有事吗?” 周主任“咦”了一声,抓住杨浦的手不松手,怕他跑了似的,嘻嘻笑道:“新 科状元,这次公选考试听说你拿了笔试第一,你那试卷上不会是印有答案吧。什么 都不说啦,上任都快一个月了,还没能喝上你的喜酒,我这个老同学连祝贺的机会 你都没给。这样吧,我今天就不回去了,讨你一杯酒喝,也沾沾你的喜气,行吗?” 杨浦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口应承下来:“就这事,没问题。” 周主任“呃”了一声,眨眨眼,摸出手机,一边拨着号一边对杨浦说道:“你 放心,我不白喝你的酒。上午听了你们局档案行政执法这么艰难,这样怎么能行! 我这里没问题,我会全力支持你的,谁叫我们是老同学。另外,你还得争取争取法 制局和监察局的支持。我顺便替你把毛局长和张局长约出来,沟通一下,没有意见 吧?” “这有什么不行的呢!我刚到机关,人不熟,你可得多给我引见些头头脑脑。” 杨浦求之不得,一下忘掉了刚才的不愉快,冲着刘明娟吩咐道:“你给秦主任打个 电话,找一家好一点的餐厅,中午订上一桌。你得去陪一下,干脆让秦主任也来。” 一刻钟后,车子在飘香园餐厅门口停下了。 “怎么又是这里?”杨浦一下车便抱怨道。他想到昨晚和秦冰冰在这里刚吃过 饭,平生第一次与人约会,而且还差点让装着魔鬼的瓶子里释放出邪气。这么快又 一次来到这里,他多少有点如芒刺在背,胸口发闷,很不是滋味。 刘明娟压低嗓音说道:“这儿是我们局的定点接待的地方。这里的老板和宋局 长是老关系。冰冰刚才打电话安排的,要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怎么,昨晚在这里 没喝高兴呀?”她说这话时,布有几条鱼尾纹的眼角分明藏着一种笑靥。 杨浦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秦冰冰早来了几分钟,已在包间里候着了。她看起来好像气色不太好。她抬了 抬眼皮,没有主动和杨浦打招呼,也没有什么不安,只是坐在那里一直翻着菜谱, 留给他一个难以琢磨的脊背。她就这么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是那么安静,静得像滴 在桌面的一滴水,跟没事人似的,昨天的事情仿佛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记忆里。 杨浦一看见她,就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清晰有力。他不明白,刘明娟何以知晓 昨晚的事,这透露消息的人,除了自己不就是她吗!他内心里产生了轻微的恐惧, 仿佛自己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他意识到这是一场云山雾罩的冒险。戈达尔在他的电 影中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伟人式的格言,其中说的一句印象很深,好像是说“美 丽是我们所能承受的恐怖的开端”。男人们在这种事上,最害怕的就是嘴上不牢的 女人,他们只喜欢揣着秘密、在暗处兴奋地等着他们的女人。这种事情或许就得像 一只尺蠖,能把自己很好地伪装在生活的枯枝败叶中,不留下一丝痕迹。这几乎可 以归结为外遇定律中的核心点。他可不想因此而危及到家庭和其他,“人应当诗意 地安居”可是海德格尔的至理名言。他得把自己那种用的不是地方的激情稀释稀释。 说什么,自己也得避免再在她的生活之河中划出涟漪,去上演又一出蹩脚肥皂剧的 续集。他觉得,他们彼此都知道内心中建立起了隔阂。他更加感到浑身的不自在。 幸好,没等一会儿,周主任约的客人便先后到了。他迎上前去,彼此寒暄一番,相 互谦让着上了酒桌。几杯酒下肚,爽朗的说笑声顷刻之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酒精似乎在监察局的张局长的身上已经起了作用,一张脸变得通红。他看来也 是一个老机关,习惯于逢人减岁:“杨局长,真是年轻,三十刚出头吧?” 杨浦叹息道:“四十都快出头了。张局长不会是开我的玩笑吧!” 张局长摇晃着脑袋:“不会吧!我怎么看都不像。” “我们杨局长是四十岁了。这个我可以作证,他只比我年长几岁。”刘明娟在 这个时候把话插进来了,让自己成为言语的中心,随后假装天真地感叹道:“我就 是有点搞不懂,为什么同一年龄段的男的总是比女的看起来年轻?” 张局长也故作幽默地笑笑:“这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往往自称三十来岁的女人, 通常多半已经四十多岁了!” 酒桌上的人一同哄笑起来,个个笑得东倒西歪的,房间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刘明娟被这一句话弄得十分窘迫,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一把揪住张局长耍起了 嗲:“谁四十岁了?谁四十岁了?张局长,乱开别人的玩笑,该罚酒。一定得罚! 这次,我不会‘柔情执法’了。” 张局长一脸憨笑,赶紧作了一点补救:“好,好!我喝。其实我有点冤屈,我 并没有乱说,只是用了一点发展的眼光,再过二十年你肯定就四十岁了。” 周主任不失时机地站了起来,端着酒杯对毛局长和张局长说道:“两位局长, 我借花献佛,敬一下你们。另外,说到档案行政执法一事,你们上午也听了,难度 较大。杨局长是我的同学,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拜托两位局长,在这件事上还得 鼎力相助才是。” 毛局长首先表态:“没问题,以后多联系。” 张局长频频点头,说得更是豪爽:“有周主任这句话,我还说什么呢!杨局长, 这样说,如果是按你们的规矩弄不动的,给我打个招呼,我替你们出监察建议和监 察决定,至少目前这东西还管点用。” 刘明娟给他倒了杯酒,试探着说道:“实际上,你们省厅前两年发了一个《关 于违反档案法律法规行政处分暂行规定》的文件,只要用起来,还是挺管用的。现 在的单位和人,特别是机关,不怕罚款,就怕行政处分……” 杨浦起身打断了刘明娟的话:“张局长连监察建议和监察决定都肯替我们出, 你说的这个,更没问题。来!我代表我们局,感谢各位的支持。大家一起干一杯!” 酒足饭饱后,在刘明娟搞点“群众性”娱乐、劳逸结合的建议下,几个人到了 楼上一豪华歌舞厅。 待杨浦进了歌舞厅包间的门,才知道这地方与他以前见识过的歌舞厅还真不一 样,它看上去也不像专门的舞厅。这种地方,从没有来享受过,确切地说,根本就 没有见过。阴暗处有一圈宽大而舒适的沙发上,顾客可以围着小茶几品酒吸烟;而 歌台上,宽大的屏幕上正同节奏地打出字幕和绮光倩景。更让他感到新奇的是那迷 人的、红红的烛光在各处茶几上跳动着,闪烁着一种神秘,红黄交错的吸顶灯更流 泻下一片氤氲。只有歌台处是耀眼的,不同色彩的灯光变幻着,强烈地刺激着人们 的视觉。 歌舞厅灯光一暗、音乐响起之时,周主任风姿洒脱地抄起麦克风,随着音乐的 节奏,借着酒劲像驴叫一般声嘶力竭地放声高歌,肺活量真是惊人。张局长拉着刘 明娟乐呵呵地舞兴正浓,跳舞时弓着肩像一尾虾,手脚摆动像虾须摇甩,那笨拙的 体形和操练式的舞步真是毫无美感。他似乎还在对着怀中的刘明娟轻言絮语,发丝 与发丝似有若无地摩擦,嘴唇几乎贴上了她的耳廓。秦冰冰来邀杨浦,杨浦摆手推 脱,指了指正走过来的毛局长。他不想跟她跳舞。他觉得当着外人的面自己肯定会 不自在。毛局长口中吐着酒气,向秦冰冰彬彬有礼地递上一只胖手,秦冰冰便在毛 局长的簇拥下旋进了舞池。 杨浦静静地坐在摇曳的烛光旁,渐渐感到一种“谁动了我的奶酪”似的不适, 他在努力寻找带来这种不适感的根源。他几乎马上便发现,让他不舒服的正是毛局 长搂着秦冰冰跳舞时的笑容。那种笑容,是眉眼间绽开一朵舞场上独有的高雅的笑 容,看上去一副色迷迷的神态。他执拗地认为那就是色迷迷的神态,不会是别的。 他心里很是厌恶。这或许是人吃醋的时候最常见的症状之一。这些平日里严肃得眉 川里都能夹死只苍蝇的人,怎么一到了舞厅就转了型呢?在这里,使他看到了这些 人的另一面。看上去,他们是经常光顾这样的场所,并且乐此不疲。他再次想起了 土耳其作家欧汉? 帕穆克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他不知道今后自己会不会“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地加入他们的行列。他在学校时就听人危言耸听地说过,机关生活就像 一口大泡菜缸,任何东西一旦摆进去,便会在里面等着发酸发臭。他的心在往下沉, 沉向一个凄冷的幽谷。他没有心情再想什么,只是默默地啜着茶几上那杯红茶;茶 很浓,舌尖满是那茶苦涩的滋味。 周主任吼了几嗓子后,见杨浦一人独坐,便放下麦克风走了过去,有些自鸣得 意地问道:“老同学,我唱得如何?” “你应该上电视机里去唱才是。”杨浦看着电视屏幕的画面随口应酬道。他平 时并不太喜爱唱卡拉OK,但也能听出他唱得并不太好,至少没有多少美感。按照现 在流行的说法,周主任的唱法是原生态唱法,实际上就是吼。杨浦恍惚突然记起, 与这位同学在中学读书时,音乐老师曾讥笑过他是班上唯一无法把哆来咪区分开来 的学生。现在居然敢登台唱两嗓子,而且是无拘无束,看来这种自信心多半是在机 关里培养和锻炼出来的。 “惭愧惭愧,雕虫小技,自娱自乐而已。这种场合,重要的只是气氛,好在我 这个用了四十多年的肺还算争气。怎么,你真觉得我唱得有那么好吗,那我就再来 一首?”周主任意气风发地说道,带着一脸的成就感。 “别、别,不用了。”杨浦连忙直朝他摆手,虽不想浇他一头的冷水,但也不 想给他以奉迎的赞誉。他犹豫了半天,令人扫兴的话还是脱口而出:“尽管今天我 非常感激你,但我还得实话实说。幸好我不是歌曲作者,要不然非得跟你打官司不 可。我让你到电视机里去唱,是觉得电视机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如果你在电视机里 唱,我就可以随手把它关掉。” 周主任怔了一下,随即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