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刘明娟一夜酣眠,早晨起床后情绪特别好,进进出出都哼着心太软。可是,当 她一走进厨房里,一见到盥洗槽里堆积如山的碗碟,莫名的心底深处的烦恼像成群 结队的蚂蚁出洞,汹汹涌涌地爬了上来,她没法控制内心气愤不已的情绪,丈夫就 像是又一个处处需要照顾的“儿子”,甚至于比儿子还儿子。男人结婚好像就是为 了找个人照顾他。结婚这么多年来,家务活都落在了自己头上,几乎成了理所当然 的事情了。她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县级领导干部,真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在家里 还像个老妈子似的。老样子是得改变改变了。她知道,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一场拉锯 战,一方多进点,另一方就会退一步。无论如何,反正不能心太软。 刘明娟先是找来一张儿子画画的白纸,龙飞凤舞地在上面写下“家务事情,人 人有责”,气呼呼地贴在了厨房门上。随后,她“腾腾腾”地走进卧室,掀开被盖, 强压着火说道:“贾兴安,你能去把昨天晚上用过的碗筷洗一下吗?” 贾兴安机械地“哦”一句,声音不大,但很坚决:“不,我还没睡醒呢!” 刘明娟感到血直往头上涌,耳朵里像是装了两只鼓。她克制着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有几分看透了丈夫的心思,决定耐下性子给丈夫做做工作,于是绕了一个圈子, 故作轻松地对他说道:“哟,早饭的香味还没赶跑你的瞌睡虫呀!我只不过是考验 你一下,其实碗筷都已经洗好了。” 贾兴安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我只是和你 开开玩笑,尽管平素我信奉君子远庖厨的古训,其实还是很愿意帮你干家务活的。” 刘明娟的嘴角闪过一丝嘲弄的神色:“我也是在和你开玩笑,既然你愿意洗, 那就请你快去干吧!” 贾兴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有些陌生的刘明娟,仿佛素不相识,一副经历了 “褒姒烽火戏诸侯”之后的神态。有好一阵子,竟然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间,他恼羞成怒地嚷叫起来:“刘明娟,我奉劝你一句,你不要把办公室政治 带回家好不好?我厌恶你的这些小伎俩。你最好就像你进门脱大衣一样,把那些都 脱掉,挂在门口,明天上班再穿走。你牛什么呀,不就是一个小科长吗,人家撒切 尔夫人还自己买菜做饭呢!” 刘明娟见贾兴安黑着脸像块铁,惴惴不安起来,赶忙噤了声。她跌坐在椅子上, 两只手不知所措地相互捏着,一声不吭。她心里万分沮丧地思忖道,看来,自己昨 晚上过分乐观,主观而错误地认为西风压倒了东风。事实上,丈夫虽然窘迫,但骨 子里的东西决不会因为她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的提高有丝毫的改变,倒驴不倒架。 他依然是以前的他,在他习惯的高度,纹丝不动。记得她电大毕业时,兴冲冲地拿 着毕业证回来交给他,他却不屑一顾地开玩笑对她说道,你就是再拿回几个文凭, 即便像我一样去配上副阔边眼镜,也还只是个准知识分子;就像即使配上了漂亮的 马鞍,骡子终究还是骡子。还有,当自己工资表上的月薪已经超过了他的一两倍时, 他仍然不以为然地狡辩道,像工资这类事是有变数的,随时都会有变化的,没有可 比性,要比就要比永恒性的东西,比如我们俩的身高,你大概永远长不到我这么高 吧。她当时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虽然尽量不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却心里还是忍 不住嘀咕了一句,你说得极有道理,只是好像中国有永恒性的规定,男人必须挣钱 比女人多啊?一想到这些情景,她突然叹了一口气,觉得丈夫明明已经变成了西红 柿,他却还好意思老拿自己当新鲜光亮的水果。她心中的一团愁苦的黑云顷刻之间 把先前美好的心绪淹没了。 门铃响了,菲菲一路狂吠扑向了门边,这狗一向是人来疯。 刘明娟坐着没动。这住房是学校的教师宿舍楼,大年初一这么一大早,多半都 是来找贾兴安的。她不想做老妈子了。 “你们找谁?”贾兴安只得穿着睡衣去开了门,不过他似乎并不认识来人,站 在门口同外面的人交涉着:“什么,恐怕你们敲错了门,这儿没什么刘局长。” 门外是一个嘴快的女人:“要敲错门,也只能敲错群众的门,哪会敲错领导的 门?” 刘明娟一听就知道是小唐的声音,急急忙忙迎了出去,走近一看果然是小唐。 小唐一手牵着甜甜,一手拎着一个很大的礼品盒,正用困惑的目光打量着那道门。 她们不是一个处的,上班不怎么来往,下班后各人有各人的家务要忙,很难得串门。 刘明娟感到有些意外而又惊喜,慌忙招呼道:“是小唐呀,哟,还有甜甜,快进来 坐。” 小唐一见到刘明娟,立即满脸的彩旗招展,絮絮叨叨地说道:“刘局长,我记 得是这个门,上次我来过的呀。我想我不会走错门。” 刘明娟一边驱赶着菲菲,一边把她们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嗔怪道:“小唐,不 要这么称呼,毕竟还没有正式下文。世事难料,要是中途有什么变故,岂不是让我 难堪。这么早,天气又这么冷,你们俩娘母来有什么事吧。” 小唐坐在沙发上,嘴巴上的含糖量超过了甜叶菊:“怎么会!谁都知道,刘局 长在局里不是一二般的能干,又没什么问题,都公示这么久了,我估计过了春节就 会发文的。我和甜甜今天来,是给刘局长一家人拜个年,不会打扰了刘局长吧!” 这样的恭维话似乎谁都爱听,可刘明娟却不是这样,她的内心“咯噔”了一下, 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脸上着了火似的红了一大片。小唐所说的“又没什么 问题”,听上去总感到有什么不太对劲,那声音犹如刀子一般切割着正要兴奋起来 的心绪。她本能地瞟了一眼贾兴安,他正惊愕地听着她们的交谈。刘明娟觉得,这 次她能出任副局长,神通广大的宋局长或许起了关键作用,至少没有从中作梗。否 则,这件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在她看来,对方似乎只需轻轻地哈一口气,自己就得 像一个干了的丝瓜一样无依无靠地在风里晃荡起来,甚至于跌落在地。她记得公示 后的某一天,她专门找到宋局长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宋局长盯着她说了一句让人心 跳的话,“说这么多空话,尽来虚的,你就拿点实际行动来感谢一下吧。”她感觉 到宋局长那暧昧的目光,就像一盆脏水从自己的头顶倾泻了下来。她静下来想了想, 联系到他拈花惹草的毛病,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她没想到她这种年龄的人竟还能勾起某些人的犯罪欲望。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仿佛像有一只无形而沉重的铁锚,正在牵引着她的心坠入幽深冰冷的海底。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坐啊小唐!”刘明娟转过头来,看见甜甜站在低低的 茶几前面,愣愣地凝视着上面一盘黄澄澄的橘子。她故意大声地问甜甜,眼睛却瞟 在小唐的脸上:“喂,甜甜,你是想吃橘子吧?初一早晨就得吃福橘。” 甜甜看了小唐一眼,小声说道:“妈妈,我没有想。” 刘明娟的手搭在甜甜的手上,轻轻地拍打着,笑着问道:“没有?我看你好像 就是想拿一个橘子。” 甜甜把手抽回去,藏匿在身后,头摇得像只拨浪鼓:“没有,我没有这样想! 刘阿姨,我是在想尽量不去拿。妈妈,这是不是就是爸爸说的正义战胜了邪恶?” 客厅里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刘明娟选了一只最大的橘子,递了过去。甜甜 没有马上去接,而是仰面看着小唐。小唐站起身来,伸过手去抓住甜甜的手,轻声 地说道:“快谢谢刘阿姨,刘阿姨给你的你就拿着吧。刘局长,我们就不打扰了。” 刘明娟送走了小唐和甜甜,并没有觉得特别轻松,反而招来满腹的心事。事实 上,在整个公示期间,她唯一担忧的就是宋局长突然间变脸。她心里清楚,宋局长 马上就要出任档案局局长了,一把手的话对任何事情总是举足轻重的。要说,同宋 局长发生那种关系,她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成本有点高得离谱,从情感上总 让人产生一种不洁的感觉。面对贾兴安猜忌的目光,她委屈地好几次想把这事告诉 丈夫,但总是张不了口。她自己反复想过,事情已经这样了,只会在家里逞强的丈 夫就算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而已,不会有好的结果。并且,反倒愈加看不起丈夫, 若是贾兴安真有本事,有个一官半职,她何至于如此忍气吞声。她打定主意自己私 下独自处理这事。有什么办法,自己的命根子就捏在人家手里。她觉得自己似乎陷 入到了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和不能解脱的沼泽里,而静待着某一桩预料了的祸 事的到来那样。有句老话不是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老是被人惦记着可不是 一件舒坦的事。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最近一段时间宋局长并没有纠缠和骚扰她, 即便单独在一起时他也从没有对她动手动脚的。她忧心忡忡的事情,也随着一次又 一次若无其事的平安渡过,而慢慢地冲淡了。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真的好像什 么也没有发生过。 贾兴安用自己的手肘拐了刘明娟一下,翻起眼睛来打量了一下她,惴惴不安地 问道:“你真是当上了局长?” 刘明娟装作不在意地说道:“你应该祝贺我才是,市政府的刘姨昨天已经告诉 我了,我的任命通知过了春节就会发下来了!” 贾兴安一个劲地直搓手,老着脸皮问道:“你们档案局怎么啦,蜀中无大将, 廖化作先锋。不过我依然不明白,你说就你那点文化你那点水平你那点能力,哪一 点比我高?要不,你们那儿是不是主要看外表,花瓶似的女人就升得快。也不对, 你们局里长得漂亮的也不止你一个人,比如小秦。我说,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刘明娟轻蔑地看他一眼,语气稍硬地说道:“骗你,亲爱的,现在你觉得还有 这种必要吗!” 刘明娟看着贾兴安脸上明显地僵了一下,心里有了一种占上风的感觉,再度享 受到作为一个成功女人的荣耀,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她从沙发上 一跃而起,她站起来的方式,就像一个人刚刚发现站立的艺术,并且领悟到如何才 能站得比古往今来的任何人更好。她拉平衣服,冲着贾兴安指手划脚道:“算了算 了,你现在不用去洗碗筷了。还是先去把儿子喊起来,我们一起去逛商店,我得替 自己买身好一点的衣服。” 贾兴安颇有些受感动,喜出望外地说道:“真太好了,谢谢你的帮忙,你是知 道我最不喜欢洗碗的。” 刘明娟嘟着嘴不开心地说道:“不,我的意思是,你留着回来再洗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