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又情窦初开了? ”旨邑嘲弄他( 他隔一一阵就要从这儿买走一两件女人佩戴 的东西) 。 “生意不错,假JB东西还是有市场。”谢不周说( 意味深长) 。 “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得愈深,就越发现它的浅薄无趣。当然,只要你不去想 它是假的,它就和真的一样,为什么非要去鉴别真假,让自己不快乐? ” “老夫才无趣,尽吃闭门羹。以后别JB不打招呼就关门。” “去藏区了,没有信号。近段性生活还愉快? ” 旨邑招呼他在仿晚清风格的桌椅旁坐下。 “睡康巴汉子了? 老大要是女人,一定会尝尝。”旨邑永远不能从谢不周的表 情里判断出什么。 “没有。净身行走。你既已知道男人的快活,该体会女人的苦。你满脑子混沌 欲望。” “真JB白去了。男人的苦你不知道。我他妈想你你信吗? ”谢不周转身面对橱 窗,盯住一只小玉猪。 小玉猪沉默,它以沉默为贵。谢不周没指望它回答。 谢不周满口顺溜的粗话,旨邑听惯了,不以为然,反倒觉得他是真实的——生 活中伪装的人太多了——他始终是个雅人。 旨邑闪到一边接电话。 谢不周一撩帘子就走了( 他从不说再见) 。 没过几天,旨邑收到一个邮包:一套《中国玉器全集》,一本《影响的焦虑》、 一本双语《圣经》。水荆秋在履行他的诺言——要和她成为精神上的深人纠缠者, 他给她寄书,替她找她买不到的书,他深信她不同寻常。他对她的期望如此巨大, 她自卑,不相信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她不过是卖赝品的个体户( 虽然暗底里深信 自己与众不同) ,一个喜欢阅读的虚无者,不可能和一个知识分子有深入的精神纠 缠( 顶多只是狭隘的感情) 。 旨邑喜欢卖赝品。她依赖这一行为。她喜欢在赝品的光泽中幸福的脸们。水荆 秋无疑是要把她拉到另一条路上去,那条路面对真相( 自己) ——他要呈现他对她 的价值。而旨邑不过想做一个女人,要一场爱情,并顺带尝试和他做“精神上的深 入纠缠”。他和她的侧重点显然是完全颠倒的( 这和各自的生活状态不无关系) 。 这就表示他们要像摔跤运动员一样,不断地击倒对方,让自己站稳。在现阶段,这 种游戏相当刺激,并且毫不妨碍两人的感情。 他们仅见过两次面。这个数据不能证明什么。 他们相互想念,想到身体近乎燃烧。每到晚上,她总会想他在干什么。是不是 等孩子睡熟后,把孩子抱开,他和梅卡玛睡在一起。每天早上醒来,她第一个念头 就是——他昨晚上是否和梅卡玛做了。于是她晚上变得非常焦虑,撕咬自己。尤其 是十二点左右,如果没有他的短信回复,她立刻想到他“不方便” 了,整夜都不能入睡。第二天,她又完全相信他的解释( 他是独自睡的,几年 来几乎没有性生活) 。“几乎”这个词太暖昧,她又嫉妒,并在这个词上纠缠了许 久,直到他发誓除了旨邑,绝不和第二个女人做那事。事后旨邑反而后悔了,可怜 起梅卡玛来,她是多么无辜啊! 她甚至反过来劝他,放心去抚慰梅卡玛( 和她做那 事) ,但别告诉她,要永远瞒着她。 旨邑不是大度的女人,她想“做”大度的女人( 她知道那样他会更加爱她,他 们的关系也会更进一步) ,让他感觉她爱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立场。 在赢得他更深切的感动与爱意之后,她瞒着他,一个人放声大哭,嫉妒的折磨 令她崩溃。 他们每天蹂躏自己的手机。按键上的字体都磨掉色了。他躲在书房看书,常常 是整晚都在发短信。 她的短信爆豆子似的,不断地炸响。他打字慢,对付一个手机让他大汗淋漓。 如果梅卡玛不在家,他会给她打电话,从发短信的焦灼中解脱出来( 她故意激怒他, 让他越急越乱) 。 假若所有家庭的屋顶都是露天的,用摄像机从上面俯拍,随便就能拍到这样的 镜头:男人在一个房间用手机( 网络) 调情( 热恋) ,女人在另一间房看韩剧( 或 者琐事) ——场面虽然滑稽,但这就是绝大部分人的婚姻生活( 真相) ——滑稽而 不自觉的生活。 至于到底是房间里追看韩剧的女人幸福,还是男人手机( 网络) 那一头的女人 快乐,难以定论。 即便是每晚互道晚安( 感受到水荆秋的爱) ,旨邑心头仍跳动荒诞感( 介入一 个家庭,可能使每个光明正大的人都变成小丑,连戴大框眼镜的知识分子也不例外 )——婚姻到底有什么可期待的?在旨邑的影响下,水荆秋彻底变了,也会和她说猥 亵与放荡的话,不总是像知识分子讲座那样正襟危坐。他说那些淫荡的话,比旨邑 更肉麻,她要好一阵才能适应过来。直到有一天突然停止——他意识到不能那样堕 落下去( 或是对此感到腻味也不一定) 。总之他又疯狂给她寄书、写信、谈精神世 界的话题。 她对他的关怀从身体到日常生活无微不至。他便秘、感冒、咳嗽,她立刻买好 药特快专递过去,督促他准时吃药,注意饮食。他告诉她每天的行踪。去学校上两 节课。陪英国来的学者访问。煮饺子。买烟。接儿子放学。带儿子学小提琴。探望 父母。朋友聚会。想她。但梅卡玛从来不会出现。以至于旨邑怀疑梅卡玛是他虚构 出来的,根本没这么一个人。 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起梅卡玛,他说梅卡玛比他忙,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她不怀 好意地挑醒他,梅卡玛可能有外遇了( 她期望如此) 。他只用鼻孔笑了一下( 自信 或者无奈) 。 “你们曾经很相爱吗? ” “应该是。” “你很宠她吗? ” “那当然! ”他不假思索地说。 “很恩爱嘛! ”她阴阳怪气( 他骄傲的语气惹恼了她) ,她的醋劲上来了。 “你不要这么刻薄。难道我宠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 你希望我对她不好? 那 你太可怕了。你也希望我不要宠你? ”他的语气陡地硬了,她又一次被他对梅卡玛 的尊重( 保护) 所伤——他总把梅卡玛放到第一位,而且强调梅卡玛是自己的“妻 子”( 她讨厌他这么称呼梅卡玛) 。 旨邑并没有亵渎梅卡玛,他就张开羽翼护着她,瞪着她这个入侵者——旨邑心 底升起一股寒意。 这股寒意正是某种生命暗示,旨邑未能领悟,因为她立即开始了自我反省( 她 和他相爱不是为了让彼此不快) ,她犯不着嫉妒他多年前的一次爱情。 于是她笑了,骂水荆秋是个傻瓜,他再怎么宠梅卡玛,在自己的情人面前,也 应该“谦虚”地回答“还行”,或者“马马虎虎”。 “是吗? 我该撒谎? ”水荆秋很疑惑了。 下午的时候,他又打她手机,她接通后明白,他只是无意间碰到重拨键了。她 听见他扮老虎“嗷嗷”地叫。奔跑。猛扑的姿势。小男孩兴奋得尖叫,笑得喘不过 气来。手机磨擦裤兜的声音像风一样乱。她听着父子俩的嬉戏,一瞬间,心目中所 爱的那个男人,就像一个吹胀的汽球,渐渐地瘪了下来。 她从来不知道他过日常生活的样子,想知道,而一旦这种日常( 带孩子) 出现, 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陡地轻了,并感到和他的关系令她羞愧( 她的优越感浮上来) 。 她听那孩子说“爸爸,我累了”,他抱起儿子叫声“宝贝”,“啵”地亲了一口。 她掐掉电话,扑到镜子前——她想证实自己是否已经人老珠黄天生妾命。妻子、孩 子、家庭、事业、情人——他的生命忙碌与充实,而她,只有他这个活物。她的生 命绝大部分在荒废、流失、虚度。十八岁时,她对自己的面孔百看不厌:柳叶弯眉, 细长眼润黑,鼻子小巧,鼻梁精致挺拔,脸上没有痣或斑点;现在二十九岁,根本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几乎只靠洗脸的时候瞄一眼自己——仅仅看是否洗干净了。 她有一种作为女人的悲哀。 旨邑想了一圈,又重新回到父子俩嬉戏的情景,不免颓然醒悟——该经历的, 他都经历了——她还能给他什么? 当天晚上,她梦见牙齿松动,不可挽救,全部掉 在嘴里。她吐出一堆黑牙,有着石头一样的光泽。 旨邑与几个男性朋友吃饭。他们在婚姻之外,都有自己的爱情纠葛,有相爱( 或者游戏) 的女人。 约会时,会告诉妻子和谁谁谁在一起( 通常说一个妻子最信任的人的名字,他 早安排妥了) ,妻子们永远无法得知真相。因为他们基本上准点回家,手机从不关 闭,言行从容,心怀坦荡,甚至可以当妻子的面接情人的电话,煞有介事地谈工作, 或者人生问题。他们说结婚十年左右的婚姻,基本上干掉了性生活,当不做那事成 为一种默契与习惯,他们都感到如释重负。 必需作为一个明白人结婚——旨邑告诫自己( 她对婚姻绝无幻想) ,在她看来, 婚姻那个笼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坚韧不屈,堪称伟大——她渴望做伟大的女人,以伟 大来抵抗虚无的生活。 她多喝了几杯,昏昏然回家。在餐馆时给水荆秋发短信,说她想他,想得不行 了,她要去哈尔滨看他。他不让她跑动,说近期内争取来长沙。接着两人淫言浪语 了一番。旨邑回到家再给他发,他没回音。她躺了一会,又起来吃了一个梨,等了 一阵,还是没有回复。她受过安抚的心又躁动了。给他不回复假设了多种原因,最 终被一个原因弄得妒火中烧——说不定他正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她立刻拨打他的电 话,提示关机的那个女中音把她朝妒火里又推了一步。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每隔 两分钟重拨一次。她气坏了。 大约一小时左右,水荆秋电话打过来了。旨邑不接。再打,仍不接。接着门铃 响了,旨邑随手开门,见是水荆秋( 他好孩子干了坏事似的神情得意) ,她大吃一 惊。呆愣不动。 旨邑扑过去就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说不清是羞愧还是激动) 。接下来她主动伺 候水荆秋,弥补内心对他的怀疑亵渎。完毕,水荆秋又反攻一次。直到身体的腾腾 热气散尽,云蒸霞蔚般的灿烂美景退隐,彼此精疲力竭,才有闲工夫说几句话。 “怎么突然来了? ” “到北京开研讨会,惦着你,就提前出来了。我说过,只要出来,就会想办法 来看你。我像不像天兵天降? ” “找不着你我就会胡思乱想。根本管不住自己。你千万别让我找不着你。永远 都不要。” “放心,我在你身边。任何时候。你别瞎猜疑,惹自己不高兴。” “反正光一个梅卡玛就够我醋的了。”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她各有各的事。儿子跟她睡,我睡另一间房。” “你可以去她的房,她也可以上你的床。” “我用不着解释。等你结婚,到我这年龄就明白了。” “我和谁结婚去? 婚姻是性关系的一种,你这年龄的人,都自我阉割吗? ” “自然而然没那欲望了。直到被你挖掘。” 旨邑笑了( 那证明他的欲望来自新鲜情感。她不高兴,反有隐忧。她的优势在 于,她是新鲜的。梅卡玛雷轰不倒的优势在于,她是历史的。并且还有更重要的砝 码——儿子) ,她情愿做梅卡玛。梅卡玛有感情的归宿。梅卡玛就是感情的归宿。 她不知道,她和水荆秋的感情终将储放何处。她翻身而起,替他点着烟,自己先吸 了一口,说:“我问一个问题,你保证诚实回答。…‘你问,我保证。”“假如没 有任何的现实阻力,你愿意娶我吗? …‘我当然愿意。…‘实话? ”“确凿无疑。” 旨邑仿佛听到他求婚似的,一下子泪光闪闪,“亲爱的,很感激你这么回答。 我会等你。直到你我白发苍苍。” 她也听见了自己的话,立刻就吓一大跳( 太壮烈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 脑袋软在他的胸前,好比惊吓击中了她的头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