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荒年(26) 来者姓赵,是驼龙绺子上的“花舌子”,因为小时候患过癫痫病,老是病病 恹恹的像被死人的殃气给打了似的,人们根据他那总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他起 了个外号儿叫赵殃子。自从当上了花舌子,粮户财东们暗地里又都骂他是“丧门 星”。 耿阮氏也认出了赵殃子,冷笑一声说:“穷人命贱,阎王爷不稀罕!” 赵殃子像误咬了一口黄连,歪了歪嘴硬着头皮劝说:“您这不是跟自个儿过 不去吗?听我一句劝,光棍儿不吃眼前亏——还是躲躲吧!”见耿阮氏依旧无动 于衷,急得他直搓脚:“哎!干脆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玉峰大哥叫胡子给绑了 ……二当家的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五十块现大洋。说天亮之前要不把钱凑齐送 过去,他就要撕票儿。您还是麻溜儿想辙吧!” 耿阮氏听说大儿子被土匪绑了票儿,胸膛像是被人撕开一般,身子不由得摇 晃了一下,却依旧冷冷地说:“想啥辙?家里正愁揭不开锅呢,别说五十块大洋, 半块也没有。你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就说人都死绝啦,找不着带气儿的了!” 赵殃子鼻子一酸,从羊皮兜子里摸出几块银元,放在窗台上牵着牲口走了…… 对于关东的老百姓来说,跑胡子闹土匪他们早都司空见惯了。多少年来,在 这块地面上就从来没太平过,今天老北风砸窑儿,明天草上飞绑票儿。“关东胡 子高粱地——神仙也怕数不清”,常听说的山头报号就不下几十个,什么占山好、 仁义君、小傻子、乾坤、大龙,还有黑蝴蝶、窜山红、田大丫头、老三省、刘老 道……大大小小的绺子像走马灯似地你来我往,时多时少、时兴时衰,把一个好 端端的关东闹得是乌烟瘴气。不过,历经磨难的关东百姓也习惯了这种生活,起 局、挂注、砸窑、绑票、拷秧子……这些苦难,也教会了他们应对各种突变的本 领。他们不仅可以用江湖上的黑话和土匪们对答交流,甚至把绺子里的某些黑话 演变成了民间的日常用语。他们也把鸦片叫做“黑土子”,把主事人叫“大当家 的”,把打听消息探路的叫“插旗儿”,把干过坏事的叫“底子潮”,把里应外 合者叫“上托儿”……他们在不知不觉之中接纳着这一畸形的社会现象,也在苦 难之中练就了能伸能屈的坚韧性格。 村公所的院子里点起了火堆,在篝火的照耀下,土匪的盛宴已经进入高潮。 今日酒肉穿肠,明日就有可能子弹穿胸,这样的日子只能得过且过,土匪们 玩命地喝着酒,就连设在外围瞭水放风的小喽啰也偷偷遛回来跟着喝上了,酒量 不济的很快舌头就短了。 耿玉峰昏昏沉沉地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一个家伙舌头根子发硬:“我……还 当是谁呢,是你呀! ……你,你个活鬼吓了我一跳。”公鸭嗓子说:“不好好守 着秧子房……你瞅瞅你,都快站不住了!”硬舌头:“我,没喝多。蹲……仓熊 替我盯着呢!”公鸭嗓子说:“还说没喝多呢,脚都没跟儿了。要让二当家的看 见你这熊样儿,不给你俩耳雷子才怪呢!”耿玉峰听着公鸭嗓子十分耳熟,正在 他狐疑之际,溜进来一个人。 耿玉峰睁开肿胀的眼睛,借着光亮,看见来人左腮上长着一个指甲大小的黑 痣,黑痣上长了一撮黑毛儿。耿玉峰认出来人是他从前的好友赵殃子,他以为是 幻觉,偏了一下头呻吟了一声。前几年,赵殃子不听劝告非要去当兵不可,后来 听说他被打死在关里了,他还为他烧过纸钱…… 9 那还是在几年前…… 跑木帮的多半是从关里逃荒来到东北的山东人和河北人,也有为数不多的当 地人。跑艉航、放木排,似乎注定要与惊险和死亡连在一起,就如同被连接艉航 之间的锁链牢牢地连在一起一样,把苦难和死亡与这些放排人紧紧地连在一起。 那来之不易的血汗钱,不仅要被把头克扣,还要提防水绺子抢,这群常年闻不到 女人味儿的老爷们,上岸第一件大事就是去找女人。如此一来,尽管风里滚浪里 爬,到头来却带不回家去几个大钱。 松花江水道异常惊险的哨口有七七四十九道,放排的木帮和艉航手把这些哨 口叫“恶河”,最凶险的是额赫岛的老恶河。这些江段都是上游木材运往下游的 必经之地,流急滩险,稍有不慎就会排毁人亡,日久天长,古排道两旁便堆起一 座座长满荒草的木帮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