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房子上下两层,怎么也够住了。小曲莉那时住在楼上,儿子住楼下。小曲莉
第一次到滇西来,看了什么都惊奇。我说先吃吃盈城的“过手米线”吧,就给做了
蘸水切了肉末。小曲莉在旁边忍不住先抓了一点儿紫糯米做成的米线,她说这米线
看上去有点像玫瑰的颜色,什么也没蘸,把米线仰着头放在嘴里。她说,玫瑰色的
东西没有不好吃的。
大家闲聊的时候是坐在楼下堂屋里的,小曲莉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把刀。难得
有这样年轻的姑娘知道一点户撒刀来历的,她却说,这刀上若真的有“户撒”字样,
那这刀就一定是阿昌族的东西。她说景颇族的刀要长一些,傣族的刀也没有这样大
的杀气。
哈哈,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小姑娘,她竟说我的刀上有“杀气”!
我儿子一定给她吹过。儿子吹牛肯定已经和原来那事情两样了。我说的是我们
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那时在盈城很轰动。当年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故事的样子基
本是符合实际的:两个北方刀客和四个缅甸的马帮遭遇,一个刀客被打死,一个刀
客的老婆被打伤,马帮的人死了两个;事情发生小半年,故事梗概变成了两个北方
的刀客杀退了一帮前来抢劫的缅甸土匪;事情发生五年后,故事变成了两个武功高
强的北方大侠杀退了来自缅甸山区的一大队土匪……
儿子问过我,爸,当年到底是几个北方人啊?杀退了多少马帮?
我说,小子,当年就我和你杆子大爷两个人,你孃孃和你妈都在场,土匪是来
砍咱们家竹子的,被我们杀退了。
儿子一定和小曲莉讲过墙上的户撒刀怎么怎么神奇,也得讲他对这刀怎么怎么
敬畏。但不管儿子怎么和女朋友跟风跟影地吹牛,我们家的故事在盈城还是有口碑
的。我在20年前是盈城的英雄,那时人们最怕的就是来自缅甸的马帮,那时我和杆
子是杀退土匪的两个英勇的北方刀客。我是那次厮杀之后活下来的惟一一个刀客。
嘿嘿,我还成了刀客。我是不是刀客我自己最清楚。我没刀法,没练过刀,更
不属“武林”中人。我来到盈城,完全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能和我秦大哥在一起。
我不是刀客,但我当年跟着的是一位真正的刀客——秦大哥是用刀从北方杀到南方
的,他是“练家”,有师有门。他和我讲,始终别在他腰里的这把户撒刀沾过不少
血气,他再不想用这把刀了,只想把它老带在身上避邪。我和杆子干了土匪之后,
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我总是拔不出来那把刀,那是秦大哥在做刀鞘时用竹签封死了刀
鞘。
刀看上去并不凶狠。小曲莉说它有“杀气”。不过我有点相信是被她看出来的,
不认为是她通过我儿子的吹牛自己想出来的。
我就坐堂屋的竹椅上笑。这年月科技真发达,我和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在家端
详一把苍老兵刃,说说话就冷不丁被手机铃声打断,哈哈,我记得一个什么流行歌
里有个唱词,说的是“切下这个平面,闭上眼睛躺在上面,去感受一段时空……”
那小曲莉眼神就始终在屋子里转。她不只是好奇墙上的刀,对盈城的房子也好
奇,她说,真有意思,房子这么高,举架超过三米,堂屋比城里房子的全部建筑面
积还大,正面墙上供奉着一大堆祖宗、神仙。她问,盈城家家都这样吗?儿子对她
说,是啊,家家这样。我说,是啊,可不都这样嘛。
那天小曲莉想和孃孃说说话,她孃孃正好站在堂屋门口。孃孃也靠着门框对小
曲莉说,是啊,是啊,都这样,都这样。
我老伴是孃孃的堂妹。孃孃在盈城过了好几年日子才找到了这个不远不近的亲
戚。孃孃被折腾得很惨,她从山里回到城里,就开始不言不语了。那时杆子疼媳妇,
怕她有一天被惊吓成疯子。
秦大哥死后,我和杆子走得最近。当年在甘蔗林里抡刀开路的杆子已经不存在
了,他瘦得不成人样,我问过他是不是沾了什么毒,他摇头说有时候连饭也得等,
咋敢吃那些东西。孃孃那时看见我就点个头,然后自己进屋子里忙些活儿。他们好
几年没有孩子。杆子说没孩子不是他的毛病,是他媳妇的毛病。
孃孃在盈城有两个哥哥,在秦大哥死后不久就找到了他们。两哥哥来认这门亲
事的那天孃孃在屋子里昏倒,脸惨白,嘴发青。杆子从此就多了一块心病,老怕媳
妇抽风。自然他媳妇从前在山里的遭遇只有杆子自己能知道一点儿。
两哥哥不凶猛,对杆子说话和和气气,只是杆子听不太懂。他们是缠着头巾找
来的,脸黝黑,浓眉大眼的,杆子一眼认出来他们是少数民族。杆子和我说,那天
他只顾了后退着,面对他们的问话一概不知,他后退到堂屋的时候伸手要摘下墙上
的刀,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媳妇咕咚一声倒在了屋里,声响惊动了两哥哥,他们冲进
里屋,一把从地上抱起他媳妇,大叫阿妹阿妹。
那两个哥哥远走高飞了,据说是去了瑞丽,又转到了缅甸定居。
盈城的少数民族部落也在不知不觉中同化,不像原先那样一会儿工夫就可以集
结成队,一会儿工夫就可以刀枪棍棒什么的。大盈江水就这样,这里叫“象城”的
时候据说江水不老实,叫了盈城以后江水没再泛滥过,走弯走直,挺文明的,不声
不响的。
堂妹是突然从远方冒出来的,哈哈。那天我去杆子家,就突然看见堂屋里坐着
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就和当年逃婚的柳姑娘一模一样,比当时的孃孃稍稍年轻一点
儿。她坐那里给我打了个礼。杆子和他媳妇都来介绍说,这是堂妹,从缅甸回来,
不走了。杆子说,兄弟,干脆你娶了她吧。
那时候杆子就特别爱刀,老在堂屋里摆弄刀。堂妹说她知道这刀,这种刀当地
话叫做“户撒”,因为产自“户撒”村而得名。堂妹说话很好听,软软细细地,虽
然带着滇西腔调,还很明显,但我仍觉得好听,而且,我竟然完全听得懂。
我哪知道什么是恋爱啊,我没法去按照恋爱规矩去恋爱。照盈城已经被改变的
规矩,我得在赶会的时候或者赛歌的时候向我心爱的姑娘表达爱意,也可以撩拨姑
娘到我跟前,用个毡毯裹住她去僻静的甘蔗林里竹林中幽会。我都没做,我不敢做。
我喜欢杆子媳妇的堂妹,堂妹也温柔,直给我好眼色,可我还是没有胆子做。
有个下午我坐在杆子家,杆子和媳妇在后院侍弄瓜园子,我坐得离堂妹挺远,
偷看她,她在那儿小声哼着我弄不明白的歌儿。那个下午我下了好几回决心,但仍
然在原地听那些小调儿。堂妹给我泡的茶我一口也没喝,就端在手里头,茶杯里山
菊花转啊转啊,转了好一会儿才停。
堂妹好像知道我腼腆,也知道我是汉人,她悄悄和我交流眼神儿,一个月,我
们不停交流,每次她看我几眼,我都舒服得不得了。哈哈。
孃孃那时和杆子一样瘦,没了当年柳姑娘的模样——她是柳姑娘的时候,她和
她堂妹一样俊俏。她也和我说了几回话,说得不多,但我记得住。杆子媳妇说,兄
弟,你娶了堂妹吧。
我们结婚是在4月,盈城开始热,比北方的夏天还热。
我那时对堂妹说,看到你第一眼,我就想和你过日子。堂妹说,我也想和你过。
刚来到盈城的时候,是在和秦大哥他们一起去朗齐押柳姑娘的前一年,我们这
样的汉人被这里的少数民族叫汉客、山客,还有叫我们刀客的。我们是从山上下来
的,从北方的山上。那时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我在将来会有个女人,心里只有秦大哥
那样的汉子。秦大哥没女人,到死的时候也没女人。
刘二哥在丢了柳姑娘之后就走了。秦大哥死了,我觉得杆子应该是我的亲人。
我感觉杆子变化太快,过上了日子,收起了原来当刀客的精气神儿,把心思一下子
用在女人身上了。我觉着这也是我应该有的转变。世道比从前太平了很多,当山客
刀客不是什么有前途的事,我应该有个家,哪怕这个家很漂,就像杆子的家那么漂,
也是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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