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贺苏杭想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以此证明她跟海威真是没有什么,也想摆脱 更多人的追求,摆脱更多的麻烦,尽管这种摆脱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一种逃避,但 她还是选择了摆脱。所以,当沈岁亭提出见面时,她就顺顺当当地答应在植物园 东门等候,不见不散。她是那种迎接新生活的姿态,也是迎接新的挑战的姿态。 春日的晚风,乍暖还寒。一向守时的她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到达约会地点, 本想给自己留点时间的,没想到沈岁亭也同时到了。两人相见,不约而同地伸出 右臂握手问好,就像礼宾司外交官的程序化动作那样,礼貌而谨慎,大气而专业。 “我们进去走走吧。”沈岁亭面向植物园赞叹道:“嗬,大河市的照明工程 气势磅礴啊,你看,景观灯无处不在,这无疑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城市的现代化程 度。说真的,我越来越喜欢上大河市了。” 贺苏杭把衣服领子竖起来,黑色风衣,白色纱巾,醒目而明朗,就像她清澈 而明亮的双眸,黑白分明,深邃而安静。 植物园专供游人夜晚参观的时间为两小时,如果漫步其中静静观赏,足以将 热带雨林,欧洲花海,非洲风情等尽收眼底。只是夜晚来此的多为佳偶情侣,双 双对对相扶相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几多缠绵,几多温柔,老半天还没有走 出一片森林一片绿地,人的浪漫与植物的浪漫融合了,分不清哪是人的蜜意,哪 是绿色的温情。 工作人员个个善解人意,从不干扰有情人的浪漫举动。 “怎么不讲话? ”沈岁亭懂得贺苏杭的心思,男女有别,两人之间始终保持 着距离,就像最普通的朋友那样,不相拥,不搀扶,也不拉手,静静地走出了非 洲风情又进入欧洲花海。 “看啊,”贺苏杭腼腆地笑了笑:“欧洲花海好漂亮啊! ” 她伏下身子嗅了嗅紫色郁金香,一脸沉醉。 沈岁亭说,每年春季,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都会汇集世界各地的游人赏花, 那是郁金香的王国,足以令人迷恋的。他对贺苏杭说:“如果你愿意,明年的春 季,我可以带你到那里好好饱饱眼福。你看怎么样? ” 贺苏杭依然笑得很腼腆:“谢谢你! ” 这时,一群大学生模样的游人擦肩而过,他们认出了贺苏杭,指指点点,小 声议论。有个小伙子试着呼喊:“苏杭——! ”“黄金时间的苏杭! ”他期待着 回应,满眼兴奋,满眼善意。 贺苏杭朝他摆了摆手:“你好! ” “我喜欢看《黄金时间》! ”小伙子来了情绪:“我更喜欢你的主持风格。” “我们都喜欢看你主持的《黄金时间》。”小伙子的同伴们这样说。 “谢谢你们! ”贺苏杭的微笑很真诚。 小伙子和他的同伴们走了,不时地回头,也不时地把目光投向沈岁亭,带着 疑问,带着询问,也带着羡慕。 “都是你的追星族。”沈岁亭目送他们走远了。 “只能讲都是观众而已,我哪里能算得上星啊。”贺苏杭说:“其实,我的 个性不大适合干这么张扬的工作,更不喜欢到哪里都被人认出来的。” “看得出来,你很矜持,也很沉静。”沈岁亭说话时习惯左手卡在腰间,右 手不停地有点幅度很小的动作,有时会捡起一片花瓣或落叶在手里把玩。他的轻 松,他的潇洒,他的随心所欲,都让贺苏杭看着舒服,也让她少了一些拘谨。 他俩穿过欧洲花海,沿绿色走廊步入热带雨林,顿时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 来,裹挟着果实的味道。 “从看你主持的《黄金时间》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沈岁亭捡起一个不晓得是谁丢下的易拉罐送到竹筒式垃圾桶,回转身时发现 苏杭凝视自己,便打趣道:“怎么,你是在审视我距离追星族还有多远吗? 权且 你就当我是追星族好了。” 贺苏杭的脸刷一下子红了,并不是因为沈岁亭讲了什么,而是她对沈岁亭的 凝视被发觉,于是,她低着头朝前走,不由得步子加快,一下子把沈岁亭甩出十 来米,这才又放慢脚步。 “怎么了? ”沈岁亭紧追几步:“你不喜欢听到追星族,我保证不再讲了。” 贺苏杭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不是的。”再往下,又没有词了,不是没有话 可讲,而是不晓得该如何讲好。第一次跟人家约会,既要保持矜持,又不能显得 太冷漠;既要有热情,又不能失了分寸;既要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又不能刻意做 作。 所以,他们的第一次单独约会草草结束了。贺苏杭说不准对沈岁亭的感觉, 但可以断定:沈岁亭能给她安全感。仅此而已。 楚美娟听三女儿苏宁说,大女儿苏杭到底还是要跟那个五十岁的小老头处对 象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手里拎的酱油瓶掉在地上满地开花,酱油点子飞溅得 到处都是:“死丫头,真是要气死我啊! ” 贺苏宁怪自己沉不住气,这种事情跟妈讲,她不生气才鬼呢! 妈那老封建脑 筋,虽说不大好接受“谈爱情,年龄不是问题”的浪漫情调,倒是提倡“女大两 黄金涨,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胜似母”的传统,反对男大十六七岁的隔代相处, 态度明确而坚决。 这下可把贺苏宁愁死了。其实,她也很矛盾。她之所以把大姐的事跟妈暴露, 是因为她打了小算盘:一来她想促成大姐跟沈岁亭的事,这样海威就没得想了, 就会对她感情专一;二来她也觉得沈岁亭年龄偏大,大姐跟他有点吃亏,所以又 不想} 上大姐跟沈岁亭来往。就这样,贺苏杭那边跟沈岁亭去植物园约会,这边 她就把事情给抖搂出来了。她心里难受极了! 楚美娟稍稍缓过劲来,指着苏宁不 由分说:“去,去把你二姐夫来克远那个臭小子给我找来,我要问一问他安的什 么心,怎么能把你们如花似玉的大姐跟那个小老头往一块连呢。 简直要把我活活气死掉的! “ “妈,”贺苏宁帮妈拍拍背,拍拍胸,理理气:“您先别着急,真把您给气 出病来还了得啊。” “不急,我能不急吗? ”楚美娟推开苏宁:“一刻也不能耽误,夜长梦多, 谁晓得会给我闹出什么乱子来的。” 贺苏宁不仅拨通了来克远的电话,也拨通了大姐苏杭的电话,叫他们马上回 家,一刻也不能耽误。他俩都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样急。贺苏宁冲着 话筒大喊:“天大的事,行了吧? 都快点回来! ” “干什么呢,大呼小叫的,一点都不像女孩子。”贺青山推开家门进来,说 他最不喜欢女孩子咋咋呼呼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是不像女孩子,就你们的大女儿苏杭大小姐像公主像皇后,行了吧? ” 贺苏宁心里乱,说话不加思考,但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对劲,想改口便来不及了。 “死丫头,你大姐……唉,你们这些个小祖宗啊,谁都比着法子气我啊。” 楚美娟摇了摇头,问老伴为什么回来这么晚,贺青山说研究案情。楚美娟说: “先别研究什么案情了,快些研究研究苏杭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 “苏杭怎么了? ”贺青山把换下的皮鞋摆到鞋架上,不解地问:“她不是好 好的嘛,怎么会气你呢? ” “哟,照老爸的意思,只有我这个坏老三会惹妈生气啊? ” 贺苏宁说:“事实并非如此。” 来克远推门而人:“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看岳母拉长着脸,又问:“是妈 不舒服了吗? ” “我是不舒服,都是你给气的。”楚美娟没好气地说。 “我气的? ”来克远一头雾水。 “你老实讲,你大姐条件那么出众,怎么就只配给那个五十岁的小老头啊? ” 楚美娟的话,令贺青山一惊,问哪个小老头。楚美娟说:“当然是你的宝贝女婿 的好朋友了。哼,鬼朋友,年龄相差十几岁,哪来的好朋友。” 来克远笑了,笑得自如,笑得坦荡,也笑得家常,他说:“原来如此啊,大 姐的条件是好,没错,但人家沈先生可也是佼佼者啊,就算用你们老人家的眼光 去衡量,也是郎才女貌,没什么不般配吧? ” “般配鬼啊? ”楚美娟的火又上来了:“他多大把年纪了,怎么配得上你大 姐? 克远,我把话讲在前边,你小子怎么给苏杭牵的线,你怎么负责给我扯断, 不然,我跟你没完。” “妈,”来克远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地说:“人家沈先生的确喜欢大姐啊,正 好沈先生是我的朋友,我觉得他人蛮好的,不,会亏待大姐,所以,成人之美何 乐而不为呢? 他们的相处您认为不合适,其实是观念问题,是认识上的不同。” “什么认识上的不同? 他喜欢你大姐,又能怎样? 你不是不晓得,喜欢你大 姐的人多了。”楚美娟想说海威也喜欢你大姐,怎么,谁不谁的你大姐就得跟他 呀? 然而,她没有说出口。憋在心里难受,只好唉声叹气。更难受的是贺苏宁, 人家都说母女连心,一点都不假的,妈想什么,她知道;妈想说什么。她也知道。 所以,她的难受表现在脸上,气得哼啊嗨呀的,眉毛拧成疙瘩,小嘴儿噘得能挂 酱油瓶。 贺青山终于开口了,他先训斥苏宁不懂事,又劝老伴别气坏身子,这才对来 克远表示不满:“你小子够可以的啊,搞了半天,你当上了红娘,会为人牵红线 了。要说呢,给你大姐牵红线也没错,可你偏偏给你大姐牵了个那么大年纪的人, 真搞不懂你是怎么回事。” “爸,原以为您是一位开明人士,没想到您跟妈一样的老脑筋不开窍的。” 来克远后半句话小嘟哝。 “臭小子,你敢讲你爸是老脑筋不开窍。”楚美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照 你的说法,我们只有都同意你大姐跟那个沈老头来往,才叫新脑筋,开洋窍,对 吧? ” “恋爱婚姻,男女自由。大姐愿不愿意接受沈先生,我也做不了主的,还得 看大姐的意思,我仅仅是引见一下而已。” 来克远依然小嘟哝。 “谁让你引见的? 你不引见哪会有你的麻烦。”贺苏宁的气没处撒,逮住二 姐夫权当是苍蝇没地方繁蛆,碰上个卖藕的。 来克远干张嘴,说不出话,就像老百姓常讲的,姐夫遇上不讲理的小姨子— —没招,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这时,贺苏杭回来了,一看气氛不对,没敢吱声,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苏杭,你实话告诉妈,今晚去跟谁约会了? ”楚美娟直奔主题。 贺苏杭的脑袋轰一下子大了,看看爸爸,看看苏宁,再看看来克远,最后将 目光落在妈的脸上,她不由得心里发慌,说话结结巴巴:“我猜想……家里会有 意见的……只是见见面……没别的……”她的两只手不停地缠绕纱巾一角,就像 做错了事的孩子。然而,她很快镇定下来,两只手脱离了纱巾,起身给爸妈各倒 杯茶,又给自己倒杯凉白开。 “苏杭Ⅱ阿,妈给你说个明白话吧,那个沈老头不适合你的,我和你爸爸都 不同意。”楚美娟苦口婆心,落脚点还是年龄偏大上。 “人家沈先生刚刚五十岁,又长得年轻帅气,根本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老。” 来克远的语气是在打抱不平。 “没你的话。”楚美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臭小子,这可是你大姐的终身 大事,不能眼看着让你大姐受委屈,我们当老的不管不问吧。” “你妈说得对啊,”贺青山的语气倒是平和,不像楚美娟那样。厉声厉气的, 但话的分量不能轻视:“婚姻大事讲究的是般配二字,那个沈先生不配嘛。”他 的话音透着坚定,透着不容商量,更透着家长的权威。 “女儿啊,我和你爸都是为你好啊! ”楚美娟拉住苏杭的手:“我们把你们 几姐妹拉扯大,太不容易了啊! 你们好,你们幸福,我和你爸才会开心的。你懂 吗,我的女儿。”楚美娟开始抽泣,贺苏宁过来给妈擦泪,来克远慌得赶紧给妈 捶背,劝妈不要生气。 贺苏宁白了来克远一眼:“都是你干的好事。” “这件事不怪克远,是我愿意跟沈先生接触的。”贺苏杭的语气很坚实,也 很有个性:“接触归接触,仅仅想增加彼此了解,也许成为好朋友,也许成为陌 路,这要看我们俩的缘分。 至于谈婚论嫁,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爸妈大可不必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我 晓得的,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才为我操心着急上火的。不过呢,请你们相信,我 都三十几岁的人了,做人做事都会有分寸的。“ “女儿啊,这不是分寸的问题啊,我和你爸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的,坚决不同 意你跟沈先生继续来往。你懂了吧? ”楚美娟气得直摇头,说女儿大了,由不得 娘啊! “克远啊克远,叫老爸说你什么好啊,实在不该牵了这条不该牵的红线啊 ! ”贺青山背着手在屋里转圈。 “你们也管得太宽了吧,这屋子里的空气要憋死人的。”贺苏庆从自己的房 间出来,旁若无人的旋转舞姿,黑色舞蹈服紧裹着身体,露出的前胸后背像是在 牛奶中浸泡过似的,白得细腻,自得柔滑,也自得透亮。红色舞蹈鞋软硬适度, 稳稳当当地托着她的身体来回舞动。 “行了,我的小祖奶奶,你晃来晃去的,我眼晕,回你的房间去吧。”楚美 娟逼着小女儿回屋,苏庆突然来了几个幅度较大的动作,把妈气得直跺脚。 “你们要是真的为大姐好,就请尊重她的选择权吧! ”贺苏庆舞动的身姿像 黑色蝴蝶一样轻盈而妩媚,她极力用舞蹈语汇抒发心中对爸妈的不满,对大姐的 同情与支持。 楚美娟连推带拽把小女儿苏庆弄到她房间,随手把门关上:“高兴也跳,心 烦也跳,整天跳来跳去,没完没了的,我怎么生了这么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小祖奶 奶呢。” 听来平平常常的一个“生”字,却把楚美娟和贺苏杭的泪水引流出来了,哗 哗啦啦的止都止不住。贺青山慌了,贺苏宁慌了,来克远也慌了,他们劝了这个 劝那个,只是谁也说不准她们娘俩怎么一下子都哭得这么伤心,哭着哭着,她们 娘俩抱在一起,各流各的泪水,各想各的心事。贺苏宁以为大姐知道错了,流下 的是后悔的泪水;来克远以为大姐是左右为难,流下的是不知所措的泪水;贺青 山以为大女儿流下的是心疼妈的泪水。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贺苏杭此时的眼 泪是为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而流淌的。 楚美娟也以为苏杭是心疼自己而哭的,于是扶起苏杭帮她擦泪:“女儿啊, 妈晓得你是个孝顺孩子,妈不哭了,你也别哭了。”稍停片刻,她说:“妈也晓 得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沈先生的事到此为止吧,一个法国商人,年龄老大不小 的了,说是没结过婚,也没有女人,鬼才相信呢? 法国,那么大老远的地方,谁 能去调查他呢? 还不是他把自己夸成朵花就是一朵花,说成一条龙就是一条龙呗, 坑死你都不会晓得怎么死的。” 贺苏杭忽地一下站起来:“妈,您真是对人家有成见的。 沈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目前为止,我也不大清楚的,但他绝不是个 骗子! “ 楚美娟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但她还是说:“不管他是不是好人,我都不 同意你继续跟他再有来往。”她把寻求支持的目光投向老伴,说你爸也是这个意 见。 这回,贺青山没说话,只是浅浅地点了点头。 “没别的事,我可以回去了吧? ”来克远起身要走。楚美娟叫住了他:“克 远,你得给妈表明态度,想办法把你大姐和沈先生的线断了吧。” 不等来克远表态,贺苏杭也要走,楚美娟一把拉住了她:“女儿啊,什么事 妈都可以依着你的,唯独这件事不行。你得给妈有个明确态度,到底还跟不跟沈 先生来往了? ” 贺苏杭看了看来克远,来克远眉头锁着不吱声,于是她轻叹一声:“我再考 虑考虑吧。” 楚美娟把脸一沉:“苏杭,你要是不跟那个沈先生断了,妈就绝食! ” 突然,贺苏宁大叫一声:“都是我的错! ” 沈岁亭的出现把贺苏杭搅得头大眼昏,她搞不懂爸妈为什么这么大的意见, 要命的成见偏见简直要把人压死! 其实,要把人压死的还有竞争副台长的事。虽 说她淡然处之,顺其自然,但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单凭同事们好心的询问,就把 她搞得精疲力竭,谁问都得回答,哪怕是几个字几句话,总得耗神费力吧,累计 起来也够把人累得半死的。尤其要命的是《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一分一秒也耽 误不起,化妆、备稿、微笑,场场下来脸皮发紧,口干舌燥。还有新闻中心一大 堆的新闻安排、任务落实、量化目标、运作管理,哪一项不得精心了再精心,周 到了再周到呢。一切正常还好办,碰上了哪个记者闹情绪,哪个编辑出纰漏,麻 烦事接二连三,一波赶着一波闹心。再精明再有头脑的人,也有打盹的时候,她 天天就这么硬撑着,脑袋绷得紧紧的。还好,新闻中心基本无大错,《黄金时间 》基本无大错,她本人基本无大错。 她问自己,跟沈岁亭来往错了吗? 回答肯定没错。沈先生见多识广,待人厚 道,高雅有修养,而且给人以安全感,跟他在一起,你不要担心他会害你的。这 是她最直观的判断。简短的单独见面之后,她对他竟有了依恋感,所以,她宁可 让爸妈不开心,也不愿说不再见沈先生了。 第二天的《黄金时间》播出结束了。人们有说有笑地陆续离开了一号演播大 厅。贺苏杭收拾稿子时的心不在焉和摘下耳麦时动作的不连贯,被巴日丹看得一 清二楚,她关切地问:“苏杭,你怎么了? ”贺苏杭的笑很不自然:“今天的播 出效果还行吧? ” 巴日丹帮着收起耳麦,拉着贺苏杭就往外走:“到院子里透透气吧,这里边 闷死人了。”她俩在发射塔一侧的长椅上坐下,随即,一股股花香的风飘然而至, 顿时精神了许多。巴日丹问苏杭发生了什么事? 贺苏杭避而不谈,反问她的上镜 效果是否能对得起观众。巴日丹说,镜头中的效果怎样,根本无法等同于现实生 活,微笑不过是职业习惯而已,也许心灵深处痛苦得想哭呢。 贺苏杭干笑了一声:“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只不过我只想念给自己听,不 想掠扰任何人。” 巴日丹也干笑一声:“好,你就自己独享痛苦好了,没有谁吃饱了撑的非得 惊扰你不可。不过,我可告诉你,你的私生活我可以不过问,但你当不当副台长 可不是你自己的事,好朋友都有份的,一心想搞业务的人们都有份的,所有支持 你爱护你的人们也都有份的。机会难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希望你能放清 醒些,别整天糊里糊涂的,连摘掉耳麦都搞不准从哪里下手。这样下去,你等于 不战自败,乖乖地举起白旗投降吧,省得人家吴世祖废兵又废卒的。干脆明天就 挂起免战牌,大喊所有高地都是吴世祖的了,就让吴世祖好好地施展拳脚横扫一 切吧! ”她连珠炮似的猛轰了一阵,见贺苏杭一声不吭,又说:“看得出来,你 心事很重。” “没什么的。”贺苏杭说得轻松,说得随意,也说得若有所思。 “你啊,太不善于倾诉,也太不善于沟通交流。只要不开心,就会一味地不 声不响,像头闷牛似的,三巴掌打不出个屁来,叫人干着急。”巴日丹语调缓和 些,又说:“台里人大都知道我们俩关系不错,也算得上好朋友吧,我是从草原 上来的,心胸宽,嗓门大,遇事不往心里搁,三喊两叫一放炮,什么事都没了。 你不行,多愁善感,浮想联翩,遇事举一反三,总也放不下的,累不累啊? 人活 着为了什么? 工作好,身体好,关键还得心情好。只有心情好了,人的精气神才 足,才可以不把任何困难险阻放在眼里,更不会放在心里的。” “我要去卸妆了。”贺苏杭满腹心事,就是不开口。 “嗬,搞了半天我是在对牛弹琴呢。”巴日丹捏住贺苏杭的耳朵猛地扯了两 下,把她痛得直哎哟:“求你了,我的心太乱,不晓得说什么。”巴日丹又捅她 的痒痒肉,她再次求饶,,巴日丹松开手:“你呀,镜头前就你风光,就你能说 会道,其实,你也就是你吧,再软弱再平常不过了,一点斗志都没有。” 贺苏杭抬头凝望着霓虹闪烁的发射塔,感慨不已:“这些年以来,大河电视 台培养了我,观众们给了我干好专业的信心,我完全相信自己有做一名让观众满 意的主持人的水平。当不当副台长又该如何? 我们实实在在地靠本事吃饭,当上 了,也未必证明自己就有多大能耐,无非满足一下虚荣心而已;当不上,也不能 说自己就多么无能,多么熊包,只不过负的责任会相对少一些,施展才华释放能 量的平台会小一些。话又说回来,当不上就意味着待在风口浪尖上的机会少得多, 烦心事自然而然的也会少得多,钻研业务的时间就会富裕出来的,干自己擅长的 工作时间也会宽裕的。依我看,这样脚踏实地的工作状态蛮好的。” “我讲不过你,行了吧? ”巴日丹起身拢了拢自己的超短发,冷冷地撂下一 句话:“不前进,就意味着后退。你自己考虑吧。”说完,她独自走了。 贺苏杭卸妆的动作很轻柔很仔细,卸妆液一遍一遍涂在脱脂棉上,又一遍一 遍擦拭眼圈和嘴唇,再擦遍整个面部,最后用清水拍打一遍,顿时,镜中的面貌 秀美无雕琢,光滑细腻,白嫩透明,一点瑕疵都没有,就像二层鸡蛋皮那样一掐 一股水,更像她的内心世界,太想只留阳光,不存阴霾。 来克远敲门进来时,贺苏杭正准备回家。 “昨晚的事考虑好了吗,是继续与沈先生保持联络呢,还是另有打算? ”来 克远问。 “是妈让你来找我的吧? ”贺苏杭问。 “没错。妈今天一大早就给我挂电话,她的态度依然非常坚决,你不跟沈先 生断了,她就不吃不喝。”来克远一筹莫展:“搞不懂妈为什么这么固执。” “老一辈有老一辈的思想观念嘛,不过,我也不想让步。” 贺苏杭说。 “那好,”来克远往上推了推眼镜:“我刚从你家那边经过,顺便上去看看 妮妮,她蛮好的,很乖,郝阿婆正准备招呼妮妮睡觉,所以,你不必太着急回去。” “还有事吗? ”贺苏杭问。 “我最近的压力很大,挤兑风潮一波又一波,担心银行会撑不住的。所以, 我约了沈先生在帝都国贸酒吧见面,他的眼界开阔,经历的事情多,想请他指点 指点。你也一起去吧,这也是沈先生的意思。”来克远说。 “好的。”贺苏杭竟有一种渴望油然而生,她急忙披上黑色风衣,扎上腰带, 系好白色丝巾,拎起手提包正要往外走,又回转身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稍稍整理 了头发,便隆重出场,就像天天要上《黄金时间》一样,完全进入状态。 “苏杭,我很欣赏你的个性,认定的事情就做,哪怕有再多再大的困难挡道, 也会义无反顾的。”来克远驾驶着日本丰田轿车,把天窗打开,立即有股清香的 风飘进车内。 “别夸了,我只是凭感觉做事而已。”贺苏杭说。 “要的就是感觉。一男一女在一起相处,谁对谁要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还 在一起瞎泡什么,还不尽早拜拜吧。你对沈先生有感觉,沈先生对你感觉良好, 这就是缘分嘛。我看呐,八成有戏! ”来克远有些兴奋:“你们俩就放心大胆地 接触吧,妈那里啊,慢慢来好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对沈先生的感觉还很单纯,觉得他仅仅是人不错, 值得敬重。至于别的,我也讲不了更多的东西。”贺苏杭说。 “最重要的就是人不错嘛。”来克远在红绿灯处右转,把车开进了帝都国贸 侧门停车场。他说:“待会儿见了沈先生,不妨把你对他的感觉讲出来,以便加 深彼此间的了解。” 贺苏杭拍了拍左前胸,说她心跳得厉害,比上《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还紧 张。 来克远说,心跳得快好啊,证明在乎对方感觉明显,渴望见到对方而又怕见 到对方,所以心脏才会狂跳,再正常不过了。 贺苏杭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一抬头,看见沈先生在门口恭候,竞下意识地放 慢了脚步。沈先生赶紧走下台阶,接过贺苏杭的手提包,伸出右臂以绅士的姿态 来了个请慢上台阶的动作:“苏杭小姐真够辛苦的,每天都搞到这么晚才下班啊。” “不是的。”贺苏杭说话时没敢看沈先生,她说:“刚才在台里跟同事聊天, 所以晚了。” 服务生端上三杯卡布奇诺,问还要点什么。沈先生征求苏杭的意见,她说: “随便。”来克远打趣道:“这里没有卖随便的。”沈先生又叫了甜点和坚果之 类的小吃,特意要一份爆米花,说女孩子应该喜欢吃的。来克远夸沈先生心细周 到。沈先生说,自然的。两个男人寒喧了一阵,贺苏杭始终不插话,静静的品味 咖啡,像蒙娜丽莎那样甜甜地微笑。 “目前来讲,大河银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啊。”来克远心头沉重:“说 起来呢,我还马马虎虎的称得上是个金融专家,可一到事上,力不从心啊! 眼看 着挤兑的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堵银行大门,劝走一波,另一波又随即跟上来,我却 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你说,我这个副行长当的够窝囊了吧,还得打肿脸 充胖子,硬撑着。照这样拖下去的确不是事儿,问题怎么解决呢? ”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根本不是哪个人的问题,更不是你来行长的问题。” 沈岁亭谈了一些认识,比照国际惯例分析大河银行的处境,他说:“造成大河银 行被动局面的,应归结为国家宏观经济政策调控中所出现的短暂性的失衡,或者 是地方政府缺乏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有应对措施出台的。” 他还说,纵观国际国内形势来看,大局向好的趋势不变,但也有让人窝心的 地方。现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进程似乎到了最后关头。如果以中国和美 国人之间的双边谈判作为这个进程的开端,那么它就已经持续了十三年。这是国 际贸易领域中的一场真正的“马拉松”,甚至超过了中国人的抗日战争和美国人 的越南战争。有一段时间,谈判看上去有点像一场侵略和反侵略的战争。它使人 想起一百多年前李鸿章的谈判,以及从那时以来中国人与日俱增的苦难。今天的 中国政府绝不会像一百多年以前的清政府一样,做出“卖国”举动。所以,一定 会对中国经济的总体发展有利。就近一些看,亚洲已经从金融风暴中慢慢地摆脱 出来,像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韩国这些国家,都已经基本走出低谷。 中国也正在加快顺应经济全球化的趋势。当然,经济全球化会“像一把双刃剑”, 给世界各国带来发展机遇,也带来严峻的挑战和风险。金融业必然在其中,相信 国家会有应对措施的。 “我担心等不到国家应对措施出台,大河银行的大门早被挤对的人群给挤塌 了。”来克远心有余悸。 “不必太悲观。”沈岁亭说:“不论出现什么样的危机,都不必太惊慌。只 要国家这个庞大的机器调试正常,一旦纳入良性运转轨道,各种危险大都会化险 为夷的。不过,由挤兑风潮给大河银行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可低估,搞不好就是 伤筋动骨,大伤元气。国际上此类事件不少,要想重整旗鼓,换回人们的信任, 或许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他看来克远紧锁眉头,又说:“你这位银行专家 可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千万不能被挤对风潮搞得辨不清方向的。” 贺苏杭忽然觉得,沈岁亭的渊博知识会给《黄金时间》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早晨刚上班,贺苏杭与吴世祖在设备库门前碰面,两人都大大方方的相互问 好,显得礼貌而从容,根本不像一对角逐副台长宝座的竞争对手。贺苏杭希望这 种表现都是真实的,最起码她是真实的。 “忙什么呢? ”吴世祖问。 “准备机器外出采访。”贺苏杭说。 “到哪里采访啊? ”吴世祖问。 “大河银行。”贺苏杭说着已把话筒上的台标固定结实,又把话筒线缠好装 在工具箱里。 吴世祖听到“大河银行”几个字心里一沉,欲言又止,他把市领导在宣传部 会议上有关银行热点的报道精神吞食了,只字不提“以树立正面典型为主,不涉 及曝光问题”的具体要求。他明明知道银行的敏感问题不可触及,反倒希望贺苏 杭立即去捅马蜂窝,捅得越大越好。这样,他才可以静观其变,坐收渔利。于是, 他离开了设备库,离去得很自然,离去得很随意,也离去得很有目的。 贺苏杭和摄像师乔智驱车前往大河银行途中,已有几家规模不大的银行下属 营行网点被挤对的群众团团包围。贺苏杭一路上都在反复掂量这件事的分量,报 道切入点从哪里下手比较合适,报道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包括现场主持人的话 应该怎样讲,开场白及结束语的基调和点评要点,甚至语气语调的处理。凡是《 黄金时间》节目涵盖的东西,她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银行热点暂不触及的规 定,因为她并不知晓,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干活不落好的结局。 大河银行门前的两尊石狮子精神抖擞地抬起前蹄,时刻准备着腾空而起似的, 给人以活灵活现的动感错觉,就像蜂拥而至的挤兑人群唯恐银行倒闭坍塌一样, 从意念上已经动摇了对银行的信任。他们不想让自己的血汗钱放在不牢靠的地方, 因此,争先恐后到大河银行讨要存款,情绪激动,甚至有人失去理智。 乔智的摄像机仿佛成了挤兑者的救命稻草。 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拨开人群,大声嚷嚷着要记者评评理,为什么他的存款 就是取不出来,银行为什么规定每天取款的限定额度,他涨红着脸站在摄像机前 :“大家评评理,都说社会主义银行是人民的银行,为什么人民存进去的款取出 时这样困难? 我已经是好多次来排队了,一分钱也没有取走。今天早晨,天刚蒙 蒙亮就来等候,到现在还没有轮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取得到。我家里上有八十 多岁的老父亲,下有上学的孩子,这些钱可都是养命的啊! 万一银行垮了,我找 谁去? ”他挥了挥手,来了个号召大家的动作,又对着摄像机大喊:“银行垮了, 我们找谁去啊? ” 他这一喊不要紧,人们的情绪难以控制,场面难以控制,银行工作人员的解 释不起作用,保安维持秩序的行为不起作用。人们狂躁,人们烦躁,人们浮躁, 仿佛都像疯了一样。 贺苏杭事先的估计与现场的气氛不大吻合,她没有料到挤兑群众这么激动。 突然,她的胳膊被一位大妈死死拉住:“闺女啊,大妈认识你,你不就是整天在 《黄金时间》露脸的那个苏杭嘛,大妈知道,你懂得的最多,你的见识也最多, 那你给大妈透个底,大河银行会经得住这样折腾吗? 我的钱还能有指望吗? ” “大妈。”贺苏杭连叫了两声大妈之后,仍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因为她心里 也没谱,的确从未见过这样的挤兑风潮,更没有跟挤兑群众面对面的经历。她不 清楚这样的局面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银行的损失到底是伤筋动骨还是坍 塌倒闭,或者是一过性的经营困难,她都讲不好,于是,她说:“大妈,更多的 情况我也讲不清楚,但您放心,尽管大河银行是地方政府扶持的一家地方银行, 但它也跟其他国有银行一样,都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都是接受共产党领导的, 也都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所以,您老人家的存款早晚都是您的,银行不会少给 您一分钱。现在,大河银行受到了一些客观影响,出现了经营上的暂时困难,一 下子满足不了所有储户的要求,银行所采取的限量取款措施,也只是权宜之际, 一旦银行纳入良性运转,您存的款再取出时,就不会有问题的。” “要说吧,我也不着急用钱,早取晚取都一样,只是看到人家都来取,我不 取也不放心了,跟着大伙儿打轰轰呗。听你汶么一讲,不取也行,省得取出来没 地儿搁,整天还得操着心东塞西藏,弄不好叫小偷给摸走了,才不值呢。”大妈 有些要退出挤兑队伍的意思。贺苏杭接过大妈的存单看了看:“大妈,您要是听 我的意见呢,就先别来挤热闹了。您这是三年定期存款,再有四个多月就到期了, 如果现在取出来的话,是不是不划算呢? ” “闺女,我算了账的,利息才多大点儿啊,要是存单打了水漂,那才叫哭天 无泪呢。”大妈再次回到挤兑的人群中,一直犹豫不决。 银行职员散开来做挤兑群众的解释工作,说请大家放心,大河银行可以完全 承诺,不会少给储户一分存款,只是银行遇到暂时困难,恳请大家理解与支持。 “说得多么容易啊,理解与支持,我们的血汗钱拿不回来,谁理解我们了, 谁支持我们了? 不行,银行不能耍赖,一分不少,必须一次性兑付。”一个中年 男子嗓门蛮大的,个子蛮大的,鼓动性也蛮大的。他这么一说,稍稍稳定的挤兑 队伍又开始躁动。 突然,始终沉默不语的老大爷晕倒在地,手里的三张存单也散落在地,人们 立即拨打了120 急救中心。贺苏杭捡起老大爷的三张存单数了一下,一共800 元, 既有活期,又有零存整取,还有定期,她的心猛地往一块揪,为这么点钱,费这 么多心思,还拖着有病的身体,老大爷日子过得一定不容易啊! 不到五分钟,120 急救车到了,医生讲老大爷患的是心脏病,最怕着急上火,情绪激动。 急救车刚走,一股突然的空穴来风把挤兑群众给惹火了:“不好了,大河银 行的行长马野跑了! ” “真的,我刚接到电话,大河银行行长马野携巨款外逃了! ” “你们看,我的传呼机上是朋友刚给发的信息,他说网上讲,大河银行行长 马野早两天就携巨款逃到国外去了。” “各位难兄难姐难妹们! 银行的行长跑了,搞不准我们的钱真的要打水漂了。 今天,大河银行给兑付了算完,少一分我们都得去市政府门前静坐请愿,讨要说 法。你们说行不行? ” 中年男子的话音落,急红了眼的储户异口同声地响应。 银行职员一边解释,一边安慰,一边紧急筹措款项,但仍不能如数兑付,这 使得局面进一步恶化。 贺苏杭原本拟好的结束语是在现场讲的,但由于局势复杂,只好重新斟酌, 改在演播厅落点评述。 当晚的《黄金时间》播出时,可谓万人空巷。尽管贺苏杭用很小篇幅很少镜 头再现了大河银行挤兑风潮场面,目的是引导储户相信政府有能力平息挤兑风潮。 由于它的代表性,其他银行的储户快把热线电话打爆了,询问何时能反映他们的 呼声,他们也要上《黄金时间》,他们也要讨个说法。 吴世祖收看《黄金时间》是在帝都国贸的理发店,他兴奋地唱起了谁也听不 大懂的歌谣:“有好戏看喽。”随即,弹着响舌,幸灾乐祸。 果真,市委宣传部、市政府、市领导,没有一处的电话不是训斥的口吻,同 一个调子:“你们《黄金时间》到底是给政府帮忙呢,还是添乱? ”可把荣毅台 长气得不轻。 吴世祖早有预谋,又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苏杭的脾气就是这样,她认为该 报道的,谁说也不行。今天早晨我还跟她讲,不要触及银行热点,这是市里的意 见,可她偏偏我行我素,谁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跟荣毅讲这番话时,坦然自若 是表演出来的。 荣毅稍作考虑,便说:“我看这样吧,你和苏杭都是组织部考察的后备干部, 大河银行这件事就别再提了,免得你们俩产生矛盾。回头呢,我单独跟苏杭谈谈, 也不跟她提及你,让她以后注意些就是了。唉,谁叫你们俩都是我的得力助手呢, 谁出点问题,我都心痛啊! 更何况非常时期呢? ” 吴世祖又说了一些夸奖贺苏杭能干之类的话,临走时还说:“其实,在大河 电视台我最佩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贺苏杭,她思路清晰,思维敏捷,敬业精 神强,业务很棒,人缘又好。我得好好向她学习。” 荣毅望着吴世祖的背影:这小子虚心多了,不错。 《黄金时间》受到上级批评的事,贺苏杭当天晚上就从荣毅台长那里知道了。 她并不知道前因后果的关系,也不知道吴世祖都跟荣台长讲了什么,只知道荣台 长说吴世祖佩服她,说向她学习。于是,她觉得吴世祖也不错,并不向人们传说 的那样咄咄逼人,非得把她这个竞争对手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他才快乐,他 才得意。看来,传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她甚至讨厌那些传话不实的人。 贺苏杭长长地舒了口气,忙碌而紧张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她回到家时,早 已繁星满天,倦鸟归林。 《黄金时间》曝光了大河银行的挤兑风潮,不仅电视台受批评,贺苏杭受批 评,就连主抓业务的副行长来克远也被马野行长训斥得无话可说。 马野质问来克远到底想干什么,哪有胳膊肘往外拐,自己曝自己光的:“噢, 就你会站在储户立场上考虑问题,就你会为储户着想? 谁为我大河银行的利益考 虑呢? 现在,政策上出了点问题,出现群众一时性的对银行不信任,争相挤兑, 你没有竭尽全力想办法挽回银行的损失,而是利用你的私人关系,把《黄金时间 》的苏杭弄来出我大河银行的丑。好啊,好啊,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这个金融 专家到底在干什么了。” 来克远耐着性子让马野把火撒尽,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马行长怎么看我这 个人并不重要,但是,既然决定利用新闻媒体的力量介人这次挤兑风潮,自然有 我的道理。首先,就全国各地的各家银行来看,不少家都陆续出现了挤兑,而且 挤兑风潮来势凶猛,想捂盖住是不可能的;第二,相信参与挤兑的群众大都是通 情达理的,只要把问题解释清楚,他们会理解银行一时性的困难,不会继续为难 银行的;第三,我们敢于暴露自己的丑,证明我们实事求是,不蒙骗群众,更容 易在危难时刻取信于群众,为下步恢复我大河银行的生机造势;第四,昨晚《黄 金时间》曝光的内容分寸得当,为我大河银行下一步的辟谣开了个好头。所以, 我认为关键时刻曝光处理,要比捂住盖住更有积极意义。” 马野听了,倒也觉得有点道理,当务之急是辟谣,因为社会上广为流传他携 巨款潜逃国外的版本,于是他说:“这样吧,你马上跟电视台联系一下,就说我 要做电视讲话,让挤兑的群众不要再听信谣传了。”他烦躁的情绪可见一斑。 “我已经准备完毕。”来克远打开公文夹,一份经过仔细推敲的电视辟谣讲 话稿呈给了马野,他说:“我是借鉴国外的一些实例,结合大河银行的实际情况 草拟的,从宏观到微观都涉及到了,按您的讲话习惯和速度进行了处理,利用五 分钟的时间就能把问题讲得很清楚的。” 马野快速浏览了讲稿,认为基本可以:“上电视的时间安排好了吗? ” “争取上今晚《黄金时间》的热点板块,您如果没意见,我现在就去电视台 商量。”来克远说。 “就照你说的办,越快越好。”马野说。 马野顺理成章地上了当晚的《黄金时间》,效果不错。第二天到大河银行挤 兑的群众少了许多,尽管他们依然受到取款额度的限制,但情绪不再那么激动, 表现出最大可能的理解。 马野高兴了,他跷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寻思,看来媒体的力量利用好了, 的确作用不小。于是,他又有了新的打算,便把来克远叫进他的办公室。 来克远看得出来,马野对这次电视辟谣的安排很满意,但他并没有往深处讲, 只是客气了两句,就说是他应该做的:“我是行长的助手,理所当然的应该为行 长当好参谋,这也是对大河银行负责嘛。” “不错。”马野给来克远特意泡了一杯龙井银针:“算是老哥犒赏犒赏你吧。” 他是第一次跟来克远称自己为老哥,显得一股子江湖气,一股子梁山的味道,他 自己倒觉得蛮自然的,却把来克远别扭得不轻。他这么称呼下来,来克远愣是没 有了下文,只会一口接一口喝茶,听马野套近乎。 “马行长还有事吗? ”来克远把一次性杯子丢进垃圾桶。 “老弟啊,你就好事做到底吧。”马野摆出老大的架势:“我要是没说错的 话,大河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栏目当属《黄金时间》了,它的作用要比政府命令 大老鼻子去了。老百姓有几个能跟政府搭上话的,又有几个认识市长是哪个二大 爷的,但《黄金时间》妇孺皆知,苏杭的名气可比市长大啊! ” 他不由得跷起二郎腿,锃亮的鳄鱼皮鞋折射出晃动的光:“苏杭是谁啊,她 是你来行长的大姨子,而且据我所知,你们的关系处得非常好。所以呀,老哥还 想再上《黄金时间》风光一把。” “什么内容? ”来克远问。 “哎。能有什么内容? 老哥想风光,就是内容。这也符合市里头要在银行系 统树立正面典型的要求嘛,咱也不能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拉关系搞特殊,因为 你亲眼看着的,我是怎样将一个亏损银行,一步一步地起死回生,成为盈利大户, 为政府所做出的贡献也称得上巨大吧? ”马野如数家珍般的摆出了一大串具有较 高说服力的数字,令他自己都赞叹不已。 “也好,现在正是非常时期,加之社会上的各种传说太多,不可能靠一两次 的《黄金时间》就能完全消除影响。因此,正面宣传引导,应该是常流水不断线 的系统工程,时不时地再来点山洪暴发,搞点大分量的重头报道,这样才能在群 众中加深印象,大河银行的牌子才能越来越深人人心。”来克远也列举了一些数 字,说明大河银行的发展变化,他说:“我们大河银行能发展到今天的规模,的 确,马行长功不可没。我也认为有必要树立您这位典型,大张旗鼓地宣传您的先 进事迹,当然,也是在宣传大河银行。我看不一定局限在《黄金时间》,您别忘 了,《大河日报》的贺苏宁,也是我的小姨子,她的文章也写得很不错的。” “太好啦! ”马野一时兴奋,右手掌击在右大腿上:“老哥的典型报道,就 仰仗老弟了,有你这样的人才给我当助手,实可谓我的运气好啊! ” 来克远觉得要搞就得像模像样的,就得有足够的说服力,就得能够产生足够 的社会影响。这种事情光在电话里说,怕讲不明白,他决定先面见苏杭,再去见 苏宁。 在电梯间门口,来克远跟吴世祖撞了个满怀,两人笑着握手问好,又都问对 方什么急事,连路都不看了。 “一个老乡托我找马行长有点私事。”吴世祖信口编来。 “马行长的先进事迹不错,我去找苏杭谈谈,看能不能尽快在《黄金时间》 安排一下。”来克远实话实说。 “苏杭下去采访了,不在台里,回头我给她捎个口信,让她来找你,或者让 她等你吧。”吴世祖说。 “不用了,我先跟她通通电话也行,你忙你的吧。”来克远改变路线,先去 《大河日报》找苏宁。 吴世祖径直敲开了马野的办公室,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幅度张开双臂拥抱在一 起,仿佛谁都怕吸收不到对方的能量似的。 “你小子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不怕扑空啊。”马野给吴世祖泡龙井银针, 说茶不好,对付着喝吧。 “我一猜一个准儿,今天你老兄一定会在行里的。”吴世祖说。 “为什么? ”马野问。 “《黄金时间》播出效果如何,你肯定会在行里观察挤兑情况变化的。”吴 世祖回答得自信。 “你小子还真行。”马野问吴世祖有什么事吗,是不是竞争副台长的事有点 眉目。 “我告诉你啊,《黄金时间》播出的效果是不错,这是因为我从中做了工作, 说服了我的小弟兄在编辑大河银行曝光的稿件时,手下留情,慎重处理,既要做 得客观,又不能过分渲染,以正面引导为主。他们之所以按我的意图办了,才有 今天的效果。如果按照苏杭的本意,还不是怎么严重怎么渲染,弄得越惊天动地 越好啊,那样才能显示出她的水平多高,她的威力多大。你想啊,我们都正处于 非常时期,她想出出风头,也在情理之中嘛。”这就是他来找马野的目的。 虽说马野不完全相信吴世祖的话,还是说了不少感激之词,多亏了吴老弟暗 中保护,保护他也就意味着保护了大河银行。于是,他从柜中取出一套价格不菲 的外国纪念币:“吴老弟啊,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宣传报道方面还得求你多多关 照啊。” 吴世祖收藏纪念币有历史了,国内国外的见过不少,像今天这套金制的国外 版,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觉地爱不释手:“应该不错,小弟就不客气了。” 接下来才进入了真正主题,吴世祖急于当副台长,求助马野帮忙活动。 “我了解你的能力和业务水平,按正常的话,应该有很强的竞争力的,怕就 怕不正常啊! ”马野摆了一副老谋深算的神态,想了想,又说:“你应该明白, 共产党的官场跟国外的官场可不是一回事。国外的人想当官,靠的是自己的真本 事,靠的是效益,靠的是实实在在的数字。在中国不是这样。你要想当官,首先 得靠关系,靠上头的人帮你提你。并不是你认为自己好,上头就承认你好:承认 你的不是你自己,得靠别人承认你。你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但只要别人不承认你, 就只能等于零。别人不承认你,你就狗屁不是。你懂吗? 在中国能不能当官的标 准,就是看别人怎么评价你,领导也是别人。你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办了吧? ” 吴世祖说,他深有同感,只是没有马野行长总结的这么精辟,这么到位,这 么让人心服口服。贺苏杭怎么样? 不就是别人都说她好吗,实在可怕,这种局面 得尽快扭转! 巴日丹气呼呼地给贺苏杭挂电话,说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到处散布谣 言,专说些攻击贺苏杭人格的话,怎么难听怎么讲,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听不到 贺苏杭有任何回应,又说:“你哑巴了? 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一口呢,你怎么这 么沉得住气啊? ” 贺苏杭问:“你在哪里挂电话? ” 巴日丹说:“我在办公室。” 贺苏杭说:“你小点声讲吧,别人听见了多不好,还以为我们俩串通好要报 复谁呢。” 顾菡从巴日丹手中接过话筒:“苏杭,我们都知道你的心理承受力很强,但 也怕你一时想不开啊。” 贺苏杭说:“无所谓,我相信自己就行了,反正也管不住别人的嘴。” 巴日丹抢过话筒:“事情明摆着的,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面握手, 背后捅刀。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你不要把谁不谁的都当成好人,没准儿就是你的 竞争对手在背后使坏呢。你可倒好,任人宰杀,连个屁都不敢放。” 贺苏杭说:“没有根据的事情不可以乱猜疑的,这样更会加速矛盾的演化, 对谁都不好。”她听到电话那头挂断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今天她是陪沈岁亭到 海威的大都房地产公司考察的,没想到刚到现场,就接听这么个电话。 “什么事不开心啊? ”沈岁亭问。 “没什么。”贺苏杭的笑很不自然,独自到一边给苏宁拨通了电话:“有件 事得告诉你。” “什么事? ”贺苏宁问。 “我和沈先生现在海威的公司,你千万别介意,纯粹是为了沈先生的考察项 目,不然,我肯定不会登海威公司大门的。” “我相信你,行了吧。”贺苏宁在电话里笑了,又说来克远找她想做典型报 道的事,还特别说明典型人物就是大河银行行长马野,想听听大姐的意见。 “克远也跟我讲过了,我认为可以搞,只是要做得实事求是。”贺苏杭说。 “怎么这么忙啊,自从进了我公司的门,就见你总在通电话。”海威特别精 神。 “叫海威听电话。”贺苏宁听到海威的声音,便向大姐提出要求。贺苏杭把 手机交给海威,静静地走开了。谁知,随即听到海威大声说:“我在谈正事呢, 就这样吧。”他把电话一挂,紧随贺苏杭过来了:“我的公司还算可以吧,如果 沈先生愿意合作,我一定会提供宽松条件的。怎么样,你好好跟沈先生说一说吧。” “愿不愿意合作,完全由沈先生自己做主,我不参与任何意见,这也是对人 家沈先生的尊重。”贺苏杭说。 沈岁亭很仔细地翻阅海威提供的资料,对感兴趣的部分随时提问,海威回答 得非常认真,也非常诚恳。沈岁亭说:“房地产开发我有心想做。当然,寻求合 作伙伴很重要。尤其是大项目投资,肯定得本着双赢的合作理念,稳扎稳打,投 一处,得见到一处的效益。生意人嘛,讲究的就是资金回笼,效益回报。” “当然,这是生意人共同的理念。这些年来,我也跟不少人合作过,尽管有 些小的摩擦,小的不愉快,但整体看还是成功的。我这个人的长处就是不怕吃亏, 不沾任何人的光,宁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人家小看,让人家说我不够男人,不 算个人物。面子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宁可丢性命,不能丢面子。现在社会上都在 讲诚信,诚信是什么? 其实,诚信就是面子,面子就是诚信。”海威又讲了几个 小故事,讲他如何做到差点丢性命,最终保住面子的。 沈岁亭看上了海威,对他的评价很高:“你才是真正的商场精英,有胆有谋, 诚实守信。” 这时,来克远驱车赶来了,还是为马野上《黄金时间》的事来找贺苏杭的, 他说:“典型事迹的框架我先给拉出来了,你们可以根据节目容量和角度取舍。 马行长的意思,越快越好。我个人意见也是越快越好,你就给个面子吧。” “你这个副行长真够得上真心诚意树立一把手威信了啊,我会马上安排的。” 贺苏杭说。 与此同时,贺苏杭家里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由于花香凝怎么给苏杭往办公室挂电话,她都不接,即使是接了,也只能听 见几个字:“你找错人了。”无奈之下,花香凝找到了苏杭的家,没想到开门的 郝阿婆就是童家浜郝家四姐妹中的幺妹! 花香凝心里有数,郝阿婆心里也有了数, 但依据花香凝的意思,在苏杭不认她之前,郝阿婆依然要守口如瓶。 郝阿婆对花香凝讲:“自从我大姐,也就是你的奶娘病死后,我就秉承大姐 的意愿,千方百计地保护苏杭,最终我到贺家当厨娘,但从未提过苏杭被你遗弃, 被贺家抱养的一个字。” 她又讲了三十三年来,一直默默观察苏杭的去向,最后变卖了童家浜的家产, 一个人到大河市讨生活的经历。 花香凝感动得跟泪人似的:“谢谢大恩人,你们郝家姐妹的恩情,我今生今 世也报答不完的。” “我甘心情愿做的,因为我太可怜苏杭这孩子啊! 我也恨自己没有能力养活 她啊! ”郝阿婆的泪光里闪烁的是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耳边听到的是婴 儿的哭泣。 “今天再见不到苏杭,我就得回江南了,学生们的毕业论文都等着我的。” 花香凝让郝阿婆给苏杭拨通电话试一试,如果苏杭坚持不见的话,也不要勉强硬 逼,这种事情急不得的。 “时间太久了,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苏杭的亲娘。”郝阿婆说着,就给 苏杭拨通了电话。 贺苏杭问郝阿婆什么事。 郝阿婆半天说不出话。贺苏杭又问什么事,郝阿婆说:“你听我说苏杭,有 个江南女人到家里来了,说找你有事情的。” “我不回去,正忙得很呢。”贺苏杭冷冷地说。 “她……她说是你妈妈,你还是回来一趟好了。”郝阿婆抽泣不止。 “我不回去,叫她快点走吧。”贺苏杭泪如泉涌,愣是把电话挂断了。 “谁要走啊? ”来克远问。 “什么事这么伤心啊? ”海威问。 “说是我妈妈。”贺苏杭抹了一把泪水,但总也抹不干净,她用极低的声音 重复一遍:“说是我妈妈。” “你妈妈? ”来克远一头雾水。 沈岁亭一时慌了,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安慰贺苏杭,就忙着给她倒茶,递面巾 纸。他看她还是泪流不止,就说:“这样好了,等你不太忙的时间,我陪你一道 去看令尊大人吧。”他是想走近贺苏杭生活的姿态,也是想安慰她的姿态。 贺苏杭的一句“没有时间”,便把一切心事都上了锁,而且锁得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