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的自由之歌 白天的的垃圾场看起来更加潦倒脏污,翻捡垃圾的人将空气弄得灰扑扑的, 腐烂的阴霉气息昭示着这里是没有秩序维护,没有法律监管的异民地带。 艾瑟站着发了一会呆,提着头盔回到了自己停在路旁的机车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许只是为了证明昨晚的一切不是梦!虽然他明 知那个世界没有人欢迎他,他却象一个突然动了春心的少女般,控制不了自己的 情绪与行动。 他骑着机车沿着街慢慢走,一辆虽然极力想不引人注目,却又在这条陋街显 得分外杂眼的黑色轿车保持车距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他当然知道那是谁——“高利特那个大笨蛋……盯梢都盯得这么弱智!” 不远处的广场,贫民们正在集会示威,一个拿着扩音喇叭的大胡子正声嘶力 竭地振臂高呼,“不要战争!不要征兵卡!我们不要无聊的政客谎言!……我们 要面包,我们要工作,我们要让我们的孩子们在明亮的教室里接受教育……” 艾瑟停下来,远远望着激动的人群。 “先生,买束花吧——”怯怯的童声,有人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七八岁的小女孩正仰着脏污的苍白小脸望着他,蓬乱的褐色头发胡乱绑成两 个大辫子。她手里提着一大竹蓝鲜花,有一些已呈枯萎姿态。 小女孩紧张地屈着小小手指去抚平起皱的花朵,喃喃地道,“是今天才摘的 ……很便宜很便宜……” 小女孩结巴着。艾瑟不知怎么想起了童话中“买火柴的小姑娘”。 “我不要,”他忍不住拉了拉小女孩滑稽的辫子,看着那双大眼睛里迅速泛 起一抹暗灰,他笑笑,指了指身后的黑色轿车,“不过我知道那辆车里的先生一 定会买的——因为他是个大花痴!” 小女孩将信将疑地走向了汽车。 看着小姑娘欢天喜地地跑开,高利特象白痴一样把一大捧鲜花放进汽车后坐。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这时,高利特的汽车已经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 鬼团团包围—— “先生,买我的爆米花吧——”“先生,买我的纽扣吧——”“先生,我的 绒毛玩具,很便宜的……”“先生先生——” 艾瑟瞠目结舌,在高利特伸手向他求救时,赶紧跨上机车,绝尘而去。 他没有目的地在贫民区的陋街转悠。 想再见一面,想见那个叫阿贝的少年,想再听见那独特又柔美的天籁般的歌 声。 “那小乞丐唱得真不错,老子听着都差一点掉眼泪呢……”两个破旧衣衫的 中年汉子迎面走过。 他的心里一凛,转过街角,他果然看见了和一条黑色大狗在一起,靠墙而坐 的阿贝。 他垂着眸子,银发滑落在脸颊边,口琴寂寥的音色从他唇边流泻而出,是一 首艾瑟从未听过的曲子。 路人大都会驻足聆听一会,再扔给他几个铜板。 艾瑟跨在机车上,静静望着那萧瑟的身影。 这时,阿贝停下了口琴,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他有点紧张,正不知以什么 表情应对,却发现阿贝已经移开了眸子,而那一瞥似乎毫无意义…… 他在原地怔了五秒钟,不会吧,那家伙为何对我视而不见?我让人那么没印 象?! 他突然升起了一股怒气,想起昨晚自己被人调戏时望着他的那双水晶眼眸, 虽然光彩绚烂却象冰一般没有表情。 难道这小子一脸的天使笑容是骗人的吗?! 他起身走了过去,这时,一群青年混混喧哗地从阿贝身前走过,其中一个突 然俯身托起阿贝的下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艾瑟的脚步被冻住般停了下来。 阿贝脸上却扬起了笑容,拍了拍那青年的脸,笑道,“贝克!” “答对了!阿贝真厉害。”青年在他颊边亲了亲,直起身随着人群离开, “我们正准备去市中心参加示威……晚上见了,阿贝。” “好的……再见,贝克。”阿贝挥挥手。 这一下艾瑟更是没法移动了——这是垃圾王国流行的游戏吗?还是他们的风 俗? 在他的呆怔中,阿贝拾捡着扔在脚边的硬币,嘴里喃喃道,“如果有人扔面 包,我们就不用穿过危险的街道去买了,是不是呀……米恩大叔?” 他周围并没有一个人,他脚边的老狗哼哼了两声,他笑起来,拍拍狗头, “我知道,你不要吃奶油馅的嘛……不要太偏食,不然会得老年骨质疏松症的哦 ……” 艾瑟几乎要昏倒了——这家伙是白痴吗? 阿贝已经将靠在墙边的吉他背起,站起了身,这时艾瑟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想 不到的事,他突然冲了过去,在阿贝扬起惊异的脸,尚未开口之前,已经吻在了 阿贝的唇上。 柔软而略显冰凉的唇带着难言的香甜感觉。他比阿贝稍高,半俯着头,怀中 的阿贝稍稍挣扎了一下,却并没有推开他。 虽然不舍,他终于还是放开了阿贝。阿贝晶亮的眼波微微仰望着他,秀气的 小脸带着一抹惊异,“你是谁?” “你未免太健忘了吧,我们昨晚才见过面的!”艾瑟冷笑——而且我还被你 们那帮家伙搞得好惨,吃吃豆腐算是小小的报复吧! “啊——”阿贝扬起了笑脸,美丽的眼波闪闪发光,“我想起来了,你是艾 瑟!” 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笑道,“我很厉害吧……艾瑟,我们一起去吃午餐吧, 我可以请你吃面包。” 艾瑟苦笑,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个性哪?!他瞟了一眼地上,忍不住苦笑道, “你的钱还没捡完啊……” “哦?”阿贝捂住了唇,似乎想起什么般“哈”了一声。 艾瑟脑中灵光闪过,他瞪着那对美丽的水晶眼珠,叫道,“你、难道你、你 是——” “我是瞎子呀,”阿贝微微笑了笑,扶着墙的手指轻轻抚挲着粗糙的青石砖, 慢慢道,“我从出生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自卑伤感,反而让瞠目结舌的艾瑟感到了一丝自卑。 穿过街心的小花园,艾瑟在一家自助的快餐店买了三份面包和两杯饮料。两 个人和一条老狗就坐在暖暖阳光下的街边,怡然自得地享用了简单的午餐。 “来唱歌吧!”用餐完毕,阿贝抱起吉他,笑盈盈地欢叫着。 艾瑟不能明白他的快乐——以卖唱为生的贫困少年,那样一种衣不敝体、食 不裹腹的惨淡日子,他为何还能拥有这一张怡然又灿烂,连阳光都会逊色的笑脸?! 阿贝纤细却有力的手指扫过吉他,指尖流泻出一串流水般的乐音。 这是艾瑟见到他以来,他玩奏的第三种乐器了,真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盲 少年,究竟有着怎样深不可测的才华! “小小的风景,在窗框上,妈妈用笤帚,擦净了灰尘……”阿贝浅吟般的嗓 音随着流利悠远的乐音天衣无缝地响起。 这是一首五十年代初期的童诗式歌谣——《小风景》。 “小小的风景,在墙砖上,爸爸用大锤,敲成了碎片……小小的风景,在眼 瞳里,女孩用眼泪,洗去了污迹……”乐音突然轻轻一转,阿贝的手指跳出了几 个古怪的声音,随即转入了原曲的伤感——“小小的风景,在心底里,你我用生 活,将它关闭……” 艾瑟凝着他半垂着眼眸的侧脸,阳光将他细致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镀上一层光 环般的光芒。 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加光彩晶莹的东西存在吗? 艾瑟朦胧地微微眯起双眼,想象着自己也是这条陋街的生物,在懒洋洋的阳 光下,活得自在又满足…… 一个阴影突然挡住了他的阳光,他连忙睁开了眼睛。 逆光而立,用冷冰冰蓝眼睛看着他的,是一个约十六、七岁的瘦削少年,身 上穿着窄小的破茄克,里面是宽大的法兰绒格子衬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全是破 洞……苍白的脸色,金黄的长长碎发乱七八糟地垂在颊边…… 就算是逆光中,艾瑟也能看出那是一张绝美而不友好的脸孔。 “滚开!红毛!”从那薄薄的优雅嘴唇吐出了极不协调的脏话。 “乔恩——”阿贝欢声叫起来。 “这红毛家伙是谁?……你不可以和这种败家子在一起,阿贝!”乔恩皱起 细长的眉头,数落着阿贝。 “谁是败家子啊!”艾瑟忍不住跳了起来,狠狠瞪着金发少年那美丽得带着 妖魅气息的脸。 “穿着满身名牌货,却在这种破街上无所事事的家伙,不是败家子是什么?!” 乔恩也回瞪着他,振振有辞地冷笑着。 “你这种奇装异服的家伙都可以大摇大摆地晃来晃去,我为什么不可以!” 艾瑟觉得这少年的逻辑实在有点无厘头。 “奇、奇装异服?!”乔恩结结巴巴地叫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 潮,“我这个才是最正常的,最配这条街的衣服,你、你他妈的……” “乔恩!”阿贝感到了空气中的硝烟,连忙笑道,“他是艾瑟,是朋友哦!” “朋友?!……我讨厌长着红毛的阿贝!”乔恩推开了艾瑟,自己一屁股坐 在了阿贝身边,向发呆的艾瑟挑衅般扬了扬嘴角,“——这位子是我的!” “什么红毛?”阿贝喃喃苦笑。 “他化妆成和你一样的脸。”乔恩的语言表达和他的思维方式一样古怪。 “谁谁谁化妆了?!”艾瑟一头雾水地叫道。 “就是这样才可气!”乔恩一拳捶在地上,生气地叫道,“你凭什么要长成 阿贝一样的脸?!” 咦?! 果然,那不是错觉!——自己第一眼看到阿贝时的似曾相识并不是错觉!!! 现在经由这个少年的点醒终于明白——那是因为太熟悉的这张脸! 只是这两张脸上的气质神情太过迥异,所以很少有人再注意到这两张脸上五 官的酷似! “哈哈!”愣了半天的艾瑟干巴巴地笑了起来,“说不定我们是失散的双胞 胎呢,阿贝……” “才怪!”乔恩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沙利夫老师说过,这个世界上至 少有三个人的面孔会长得很象,没什么稀奇的,是吧,阿贝!” “我不知道,”阿贝苦笑,用装傻的口气笑道,“我又看不见……就好象我 觉得青苹果和红苹果摸起来都一样……” “可是味道差很多!——阿贝是真正的天使,可是这家伙一看就是撒旦派来 的间谍……” “——你说什么?!奇装异服的臭小子……” “哈哈哈……” 在这样的正午时间,这样几乎没有半个人影的荒僻陋街,三个大孩子嘻哈吵 闹的声音偶尔混杂着几声狗的低吠,静静地飘溢在这明亮又祥和的夏末阳光里。 乔恩从衣兜中掏出了几截粉笔在墙上胡乱涂抹着。 在这懒洋洋的气氛里,粉笔与墙面摩擦的沙沙声仿佛催眠曲,艾瑟几乎要象 老狗米恩大叔一样昏睡过去了。 似乎难耐这无声的寂寞,阿贝突然挎着吉他站了起来,笑道,“现在是阿贝 - 米恩的新歌发布会,请观众乔恩、艾瑟、米恩大叔鼓掌……” 乔恩和艾瑟拍起手来,乔恩轻踢了“米恩大叔”一脚,老狗不失时机地哼哼 了两声。阿贝微笑起来。 在几个奇怪音调的引领下,清越的弦音流泻而出,一倏时整个空间似乎变置 了布景。 不同于古典吉他的温雅繁复,亦没有摇滚吉他的狂烈铿锵,这是一种有点促 狭带着调笑却又流畅淋漓的独特乐音,艾瑟几乎是眼花缭乱地呆望着阿贝飞快移 动的手指,这家伙那纯熟的指法和独特的演绎方法非十数年的功力而难为——难 不成这家伙才是真真正正的天才?! “某天,我梦到颜色……”阿贝歌声响起,这不同于他翻唱别人的歌,这是 一种完全自由的,仿佛奔放的风般清澈甜美的,却又不可思议带着一种深洞魔力, 会将人魂魄诱至悬崖的嗓音—— 这才是他真正的歌声!!!用整个灵魂歌唱的声音!!! 艾瑟失神的额角滑下了冷汗。 “我用它们写成我的宣言……我曾听说血是红色,那么红色一定代表温暖… …”阿贝的手指在琴弦间翻飞般移动,他的眼珠映着淡淡的天蓝色,微微翘起的 咀角泛着悠远的笑容,“我曾听说海水湛蓝,那样的蓝色一定广阔无边……我曾 听说落叶金黄,那金色一定是跳跃在我手心的触感……” 唱到这里,乐音突然柔缓下来,阿贝的声音变得吟游般幽淡,“有一天我将 看见整个世界……在来来去去的色彩里,悠然地望着蓝天……” 乐音和嗓音同时结束,散落空气的袅袅余音将艾瑟牢牢绑住。 夜幕降临,艾瑟向阿贝与乔恩告别。 当阿贝和乔恩牵着黑色的导盲犬转过街角消失之后,艾瑟仍然长久伫立在那 面墙前。 墙上有乔恩用白粉笔画出的一个孤傲身影。 望着墙上那吉他少年昂然的肖像,他仿佛看到自由音乐的天堂之门,正在一 个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向他敞开着。 而那个有着绝美笑容的盲少年,却早已超越了那道界限,在一个拥有透明色 彩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翱翔着。 《云雀的自由之歌》. 完 2001.07.12/17:31 POOL于苏州 ---------- 初雪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