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苦窯 夜幕降臨. 奉天城的大街上,買賣鋪戶百貨公司樣樣俱全,燈火通明,繁華熱 鬧. 不安的陰雲仿佛已被人們對少帥的信心吹散。多的建築中間,一處小樓卻稍 嫌冷清。 這樓,名叫探春樓。據說這樓原開在北平,後來局勢混亂,主人便把這生意挪 到了相對穩定的東北,卻不知,哪邊的日子也不好過. 雖然亂世裏總有些暴發戶來 此揮霍,但因爲這些人惹起的麻煩也不少,加上奉天城又添了幾家日本妓院,一些 有錢的熟客也都跑去‘嘗鮮兒’,這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 眼看著‘生意’日漸冷清下去,老鴇的脾氣也一天天見長,閒扯時不時的跟院 裏的姑娘們惱上兩句:“這些個掉了腰子沒胯骨的老不修、絕戶種!中國女人還沒 摸夠,又去玩日本娘們兒,這些個混蛋也不知道個愛國!唉,這世道哇,算完了~!” 原來在她心裏,這嫖中國女人跟抵制日貨一樣,也是愛國的表現. “小紅啊,有客!” “來了~”隨著令人骨酥肉麻的一聲答應,一個女人從樓下走了上來。她身穿 桃花紅的旗袍兒,上面外加一套雪貂毛邊兒的白錦小坎肩兒,上繡的是兩隻黃鶯兒 柳梢兒頭上啾啾細語、相偎呢喃。只見她:烏雲高卷,粉頸低垂。抿嘴兒一笑,嬌 滴滴含羞猶帶怨;美目兒偷瞧,喜滋滋眉目卻傳情。耳邊戴翡翠雕花兒玲瓏墜兒, 蕩悠悠輕擺撩人意;白襪紅底兒高跟兒鞋,踏得人心鼓響咚咚。 小紅輕玉腿,上得樓來,正見鴇兒娘笑吟吟站在門口。她笑道:“這是哪位 爺要可憐我這薄命的人兒?” 鴇兒沖小紅低笑道:“孩兒啊,這滿園的花朵可就數你紅,這不,就是打咱在 京裏那時候兒就常來的那位爺,咱搬,他也搬,可是被你給迷住嘍!哎喲,說這話 兒,這一晃兒他可是有個十七八天兒沒來了,你可要好好伺候著。” 丁暮秋在屋裏聽得這句,不由得一陣苦笑。 焦春水的臉色時青時紅,這擦得&#59569 ;光瓦亮的檀木桌子、嶄新的青花 瓷兒茶壺茶碗兒、床上雪白的錦鍛被在他眼裏看來卻是肮髒得不堪入目。聽了老鴇 的話,更是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直癢癢. 在這裏呆上一刻就象受刑一樣。若不是 丁暮秋說要到這‘探春樓’裏來找一位朋友,能打探到各行各路的消息,說不定就 會查到兇手,他才不會在這個地方呆下去。即便是這樣,他也只是直直地站著,不 肯舒舒服服地坐在這梨木雕花的太師椅上。 丁暮秋此刻卻坐得很穩,這太師椅的做工還算精巧,漆也上得很細緻均勻,椅 背恰到好處地符合了人體脊椎的彎度,將腰靠在上面實在舒服得很。他手中托著一 杯茶慢慢地啜著,望著茶杯中升騰的熱氣,香氣絲絲浸入他的大腦,舒暢著他的每 一根神經。 焦春水道:“你倒是舒服得很!” 丁暮秋望了他一眼,笑道:“人不應該錯過任何一個享受人生的機會,對於某 些人來說,人生仿佛充滿了苦悶,他們在苦悶中絞盡腦汁去尋找快樂,結果這個尋 找的過程卻成了新的‘苦悶’。而對另一些人來說,人生的每一刻都充滿了快樂, 快樂也每時每刻伴隨在人的身邊,伸出手去,觸到的就是快樂的,睜眼看去,看到 的一切也都是快樂的,其實快樂時時刻刻就在人的身邊,只是有些人看不見而已。” “哼。”焦春水冷冷一哂,不再作聲。 鴇兒領小紅進得屋來,見焦春水站在一旁木呆呆的樣兒,料想來這種地方是頭 一遭,心想多刮它幾個錢兒,反正客人進了門兒,兜兒裏有的是錢,掙不去是你沒 本事。再說,那檔子事兒又不用她拼命。她笑道:“哎喲,還有這位爺呢?這小紅 一個哪夠陪的呀?我們這的孩兒們哪可都乖巧得很,比如這小青阿小霞呀、儀兒呀、 鳳兒呀,嘖嘖嘖,不是我誇口,哪個都跟九天上的仙女兒似的,要不,把她們都叫 上來?” 丁暮秋知她心思,伸手掏出一袋銀元,沈甸甸地。他笑道:“媽媽不必辛苦了, 我們只想和這位小紅姑娘喝喝茶、聊聊天兒,這點小意思,先請媽媽收著,只是我 們好清靜,待會莫叫人打攪了。” 鴇兒早知他出手大方,見了這大洋更是眉開眼笑,加上丁暮秋一口一個‘媽媽 ’,親切得不得了,要知道老鴇可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沒幾個人瞧得起,往來的 嫖客們平常最多叫聲‘老闆娘’什么的,有時連正眼都不瞧她一下,哪像丁暮秋這 般親近?當下欣喜萬分,笑道:“這位爺客氣,哎喲,這是怎么說的?得,那我就 收著吧。”早將錢袋抄在懷中,就怕這錢會自己個兒長了翅兒,生了翎兒飛了去。 丁暮秋一笑:“媽媽莫忘了我的話。” “放心,放心。”鴇兒笑道:“呆會兒我親自在樓梯下守著去,一準兒不讓人 進這門兒。”說完退出來,關了門兒,美不滋兒地下得樓來,拉了條板凳兒坐在樓 梯旁邊,美滋滋地邊喝茶水邊磕瓜子兒,還時不時的把手伸進鞋裏,摳兩下又犯了 腳氣的臭腳丫子。 她把那袋銀元收了起來,不過仍是照例拿了幾枚放在貼身的肚兜兒裏,這是她 的愛好之一:哪怕是抓癢癢時順手摸上一摸那硬硬的、被體溫暖和了的袁大頭,心 裏就會說不出的舒服。 不知袁世凱知道了自己鑄在銀元上的腦袋被一個老鴇用摳腳氣的手整天摸來摸 去後是什么感覺?也許……嘿嘿……會有點兒癢吧。 焦春水現在卻一點也不癢,雞皮疙瘩也沒了,身上仿佛輕鬆了許多,而且他終 於坐在了椅子上。 讓他坐下的原因當然是小紅,這倒不是因爲被她的風情所惑,而是小紅在老鴇 出去後就像變了個人一樣,身上那種風塵女子的輕佻和浪勁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神情變得嚴肅而認真,仿佛帶著一股不可冒犯的氣勢和尊嚴。然後丁暮秋就介紹說 :“她就是我說的那位朋友。” 小紅微笑著坐下,望著焦春水道:“這位朋友是喜歡站著?還是嫌我們這裏不 乾淨?” 嫌這裏不乾淨,就是嫌小紅不乾淨,嫌小紅不乾淨,那么她的朋友丁暮秋也就 不乾淨,跟著丁暮秋來這裏的自己呢?豈非也是乾淨不了?所以焦春水只好坐下。 他才發現,原來坐著比站著舒服得多。丁暮秋放下了茶碗。 小紅笑道:“聽說漢奸頭子馮德才被人給殺了,日本人本來是派他到榆樹屯去 辦事兒,結果走到白城卻遇到襲擊,他跑出兩三裏地,終於被人打死在道邊的大地 裏. 不用說,又是你。” “你知道的好像比我還清楚。”丁暮秋一笑。 小紅道:“日本人也知道是你,因爲除了你,東北沒人敢碰馮德才,也沒人敢 在東北碰馮德才,何況他從奉天出去時還帶了三十多個保鏢. ”她笑道:“那三十 多人很棘手吧?聽說他們都是先遣團裏撥尖兒的好手。” 丁暮秋笑道:“倒也沒什么,只是他們見了酒和女人就不要命了,我倒沒費什 么功夫。那個馮德才卻也真狡滑得很,出了事兒靠手下們踮底兒,自己先溜之大吉, 我追他還真費了些事。” 小紅笑道:“再怎么狡猾,最後不還是死在你的手裏了?” 丁暮秋籲了口氣:“不,他是死在自己的手裏. 若非多行不義,助紂爲虐,憑 他的槍法武藝,說不定還能成爲一代英雄豪傑也未可知。” 小紅沈吟一下,緩道:“嗯。路是人自己走出來的,不管是選大路還是小路, 都沒有關係,可是有人卻偏偏選擇走背離國家和民族的死路,他們的確是死在自己 的手裏. ” 丁暮秋又喝了口茶:“不過說回來,他們這一路總的說來還算很小心。” 小紅看著他:“所以你一直等到白城附近才下手,因爲他們在路上一直平安無 事,在接近目的地時便會變得鬆懈。” 丁暮秋歎道:“這一直是人類經常犯而且很難改的毛病之一。”他想起那日見 到段子孝的情景,心裏忽然一動。 小紅捕捉到了他臉上這微妙的變化:“秋哥,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丁暮秋 道:“我忽然覺得馮德才不過是個誘餌. ”“誘餌?” “嗯……”丁暮秋岔開話題道:“小紅,這幾天我不在奉天,這邊的情況怎么 樣?” 小紅道:“奉天這幾日出的大事,想必你也早知道了,楊宇霆和常蔭槐被少帥 槍斃了,聽說楊宇霆想在一月十二發動兵變,少帥先下手爲強,在十號那天設計處 決了他們。” 丁暮秋只是微微笑了笑,他知道,少帥與楊宇霆之間的矛盾糾葛很深,老帥張 作霖活著的時候,奉系之中的派系爭鬥就已經日漸凸顯,奉系內部,分成由張作相、 湯玉麟爲首的,曾經跟張作霖打天下的元老派、張學良、郭松齡爲首的講武堂派和 以楊宇霆爲首的士官派。元老派的人比較平靜,主要的爭鬥便在講武堂派和士官派 之間發生,這些派系明爭暗鬥,由來以久,又豈是一兩件事能擺得清的? 小紅道:“日本人在出事後卻沒有太大的動靜,不知葫蘆裏埋的什么藥。” “沒有動靜,也許就會變成最大的動靜. ”平靜的背後總是隱藏著殺機. 丁暮 秋當然明白這一點. 他皺著眉頭端起了茶杯。忽然樓下傳來一陣陰陽怪氣兒的喊叫 聲:“媽的,還不讓姑娘們出來伺候爺爺?” 焦春水一愣,他低道:“是魯幼謙的聲音。”丁暮秋道:“魯幼謙?” 焦春水道:“他爹叫魯茂貞,人稱魯老大,是太平川馬幫的瓢把子。就是他爹 出錢讓我去殺你的……我……”他的臉上一紅. 丁暮秋一笑道:“舊事不用說了, 我知道你殺人賺錢一定是有原因的。” 焦春水忽然感到一陣親切和感動。人與人之間最缺少的就是‘理解’,他此刻 卻在丁暮秋的笑容中看到了這兩個字。他說道:“奇怪,這小子怎么會到妓院裏來?” 小紅冷道:“男人逛窯子,老早就是天經地義的事,那有什么奇怪?” 焦春水紅著臉看了小紅一眼:“奇怪就在這裏,因爲他已不是個男人。他…… 他無惡不做,強姦了不少良家女,被我給閹了。”“良家女……”小紅幽幽道: “良家女?哼,糟踏良家女就叫強姦,糟踏我們卻是天經地義的,難道我們做這行 是自願的?難道我們就不是被強姦?有哪個妓女可以選擇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良家女被遭踏一次就有英雄義士抱打不平,我們呢?我們每天都在被強姦!卻沒有 一個人同情!”她說到後面,聲音不由自主大了起來,眼圈一紅,淚水也奪眶而出。 焦春水一句話觸動了小紅的傷心,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上帝賦予女人哭的權利,那會使她們更美。佳人彈淚,再絕情的男人也會被打動。 哭在某些女人的手中似乎已成爲一項工具,打動男人的工具,而不是表達痛苦的方 式。所以她們是悲哀的。她們看似在欺騙別人,實際是在欺騙自己。當男人醒悟後 而離開她時,她們才會感覺到,自己是一無所有的,除了那帶有欺騙性的、虛情假 意的回憶和已經逝去或將要逝去的青春。——小紅呢?她的淚水中又有幾分是假, 幾分是真? 丁暮秋默默地在心中歎了口氣,此時此刻,他又能說些什么?樓下傳來老鴇和 姑娘們的笑聲,又慢慢靜了下來,想是老鴇已爲魯幼謙安排好了姑娘。 小紅是個識大體的女子,只落了幾滴傷心淚,便又恢復了笑容:“秋哥,小妹 一時失態,失禮了。”丁暮秋苦笑道:“心裏的委屈,哭出來也許更好受些。” 焦春水忙岔開話題道:“我最開始就懷疑是魯老大他們暗中害了我義父,這小 子到奉天來,不知做些什么,我們不如暗中盯著他,怎么樣?” “嗯。”丁暮秋道:“既然魯老大出錢讓你來殺我,你非但沒殺我,反倒傷了 他的兒子,他報復的理由和動機的確很充分。不管怎么樣,先查查再說. ” 小紅道:“他既然被閹了,又怎會來找女人?我想,他一定是來見什么人。” 丁暮秋道:“有這個可能。而且可能是個很秘密很重要的人。”焦春水起身道: “我過去看看。” 丁暮秋道:“我和你一起去。”小紅道:“要不要我跟媽媽說一聲?”丁暮秋 道:“不用了,我能應付。”他稍遲疑一下,道:“我們也許不會回來了。” 小紅道:“我明白。”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也知道要做一個聰明的女人首先 要學會灑脫乾脆男人最討厭婆婆媽媽的女人。 有時候要做到灑脫乾脆這四個字並不是很容易的事,尤其是你對一個人付出了 太多感情的時候。 也許是太重感情的緣故,這世上居然出現了許多婆婆媽媽的男人,可是這些男 人卻被他們所愛著的女人稱作‘沒男子氣概’、‘不是男人的男人’。她們忽略了 男人那顆真誠地愛著她的心,也許她們根本不配被這些重情的男人去愛,真的不配。 跟一個不懂感情的人講感情,這正是某些人的愚笨之處,也恰恰是這個人的可 愛之處。只是他們愛錯了人而已。 老鴇聽到樓梯聲響,回頭看到丁暮秋和焦春水一前一後走了下來,忙把那只摳 腳氣的手從鞋裏抽了出來,提上鞋跟兒,扭動腰枝,揮舞著手中的手帕,笑臉迎道 :“哎喲,兩位爺,有事您吩咐,喊一聲兒就成了,哪用您親自下來?” 焦春水看她揮著那手帕,一股腳臭味隨之飄來,不由扭頭捂住了鼻子。老鴇見 狀,忙把手收了回來,臉上仍訕笑不止。 丁暮秋一笑,壓低了聲音道:“媽媽,剛才在樓上聽到下面有人吵嚷,這……” 老鴇忙笑道:“那是個沒見識的土佬兒,帶了兩個不長眼的打手,看模樣大概是哪 個屯兒的土地主,進門兒就吵吵鬧鬧的,也沒個體統,吵了您的雅興,你看看,這 是怎么說的?” 丁暮秋笑道:“不瞞媽媽,我方才聽這人聲音,好像是我一個朋友,我想暗中 看一看,若真是,便跟他開個玩笑,逗個樂子。若不是,也就悄悄地回來,兩不相 擾. ” 老鴇聽了這話,料自己剛才說走了嘴,忙改口道:“哎喲,原來是貴友,呵呵 呵,您看我這口沒遮攔的,該打,該打!”她手一指東面的小廊:“往前走拐個彎 兒,他在左邊第四間,呵呵呵,我給您帶路,算是賠罪。” 丁暮秋笑道:“不必了,多謝媽媽。”回首用眼神一領焦春水,二人輕步向東 廊走去。焦春水緊跟兩步,帖近丁暮秋低道:“剛才老鴇說,他帶了兩個打手。” 丁暮秋應道:“嗯,打手若在門外守著,我們也不好靠近,先觀察一下他們站 的位置再想下一步。” 兩人已輕步走到了東廊拐角。丁暮秋背靠著牆壁,探頭向左邊望去,卻不見一 個人影。丁暮秋回首道:“打手不在外面。”焦春水道:“我們過去看看。” 兩個人躡足潛蹤向前摸去,只聽得兩邊的屋子裏不是男人的淫笑,便是女人的 喘息,聽得焦春水面紅耳熱,又一陣陣感到噁心。他們很快摸到第四間屋門外。 只聽屋中正是魯幼謙的狂笑聲:“哈哈哈哈,使勁幹哪!掐她!他爹個以(尾) 巴的!哈哈哈哈,真他媽痛快!嘿嘿嘿……”丁暮秋和焦春水透過窗縫向屋裏望去, 只見魯幼謙歪七趔八地坐在椅子上手舞足蹈,呲牙狂笑,床上兩個打手赤身裸體, 連掐帶擰地正蹂躪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妓女,那妓女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淌著 血絲,連哭帶號,哀求不止。那妓女叫得越慘,魯幼謙笑得越狂,甚至興奮得直擰 自己的大腿。 丁暮秋一皺眉,心想:“看來魯幼謙已完全失去了人性,對於他這個不健全的 人來說,虐待已成爲了一種新的發泄方式,藉此可以得到肉體和精神上的滿足。” 焦春水眼裏哪容得下這這滅絕人性的事情?他怒火上湧,腳便要踹門,丁暮 秋忙一把將他拉住,拽到一邊低道:“不要魯莽!” “可……”焦春水眼中冒火,直勾勾地盯著丁暮秋。丁暮秋低道:“我明白你 的心情,但是有些事一定要忍。我們不能打草驚蛇。” 焦春水看著丁暮秋的眼睛,丁暮秋的眼睛也在直視著他,他在這雙眼睛中分明 感受到了極強烈的仇恨和憤怒,偏偏看上去卻仍是那么平靜而哀傷,仿佛那秋日那 跌滿落葉的湖水。他的手腕被丁暮秋鉗得生疼。緊攥的拳頭不由一松。痛苦總能使 人變得清醒,他漸漸冷靜下來。 丁暮秋放開他的手:“走。先回去再說. ”小紅呆呆地坐在桌旁,看著桌上的 茶壺茶碗靜靜地出神。 屋子裏顯得空蕩蕩的,床上疊得整整齊齊的雪緞被、懶洋洋斜挂在窗邊的大紅 窗簾、還有她對面那張仿佛還殘留著丁暮秋體溫的梨木雕花椅子都安安靜靜地呆在 那裏,象從沒有人來過一樣。 也許真正空蕩蕩的,是她的心。風塵中迎來送往,強顔歡笑,青春歲月都在這 虛情假意中消失殆盡,當屋子裏只剩下她一個人,才會感覺到孤獨是件多么可怕的 事。她忽然很想坐到對面那張椅子上,哪怕摸一下也好。 “爲什么?爲什么我這么傻?”她極力想拭幹腮邊的淚,可是淚水卻又不爭氣 地流了下來。 “雖然他絕不會嫌棄我,但是我嫌棄我自己!我根本配不上他,我從來就沒有 資格去喜歡他,去愛他!”朦朧的淚眼中,她仿佛又看到那個邪惡的男人惡狠狠地 對她吼叫:“我得不到你的心,他也絕對別想得到你的人!我要叫你被千人跨,萬 人騎!才能解我心頭之恨!哈哈哈哈哈”惡魔般的笑聲在她耳邊回響,“不!,不 要!”她的頭使勁地晃著,想把這影像從大腦中甩出去,甩得越遠越好,甩得無影 無蹤。 忽然一雙手捧住了她的臉,這手溫暖而有力,一雙姆指輕輕地爲她擦著淚痕。 “小紅. ”這聲音也同樣溫暖,同樣有力,還帶著一抹壓抑的傷痛和憐惜。 “秋哥?”小紅看清了蹲在她面前的人,也止住了悲聲:“你怎么回來了?怎 么沒去盯那個魯幼謙?” 丁暮秋放開手站起身,苦笑道:“到了這個地步,卻還是在關心著別人的事, 你什么時候能替自己著想著想?” 小紅三兩把擦幹了眼淚,居然笑了起來:“我傷心?我什么時候傷心了?我呀, 可一直高興得很呢。” 丁暮秋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他望了一眼樓下走街串巷叫賣的小販和零零 落落的燈火,緩緩地說道:“人騙人倒也罷了,騙自己卻是爲了什么?” 小紅的臉扭到了一邊,笑容象白雲一樣飄走,嬌豔的臉上憑添了一抹憂鬱,就 象感受到冬天腳步的秋菊。 她低著頭看著桌上的半碗冷茶,那茶水似清了許多,香氣早已如煙般消散,茶 葉靜靜地沈在杯底,象她那顆早已沈入死海的碎心。 丁暮秋坐了下來,他望著小紅,緩道:“我還是把你贖出去吧。”焦春水不禁 有些奇怪,把一個女人從妓院這個火炕中贖出來,本來會使這個女人幸福得欣喜若 狂,而此刻丁暮秋的神態和語氣竟像是在懇求。 小紅象木頭人一樣呆了許久,忽然她笑了出來:“呵,呵呵……”她轉過頭看 著丁暮秋:“這句話說了多少遍,你還記得么?”丁暮秋搖了搖頭. 小紅流著淚: “但是我記得,算上今天這次,你整整說了一百二十次。”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輕輕拉開了窗簾。窗外的月光溫柔得就象情人的眼眸。 對她來說,人生不就正如這溫柔的月夜一樣?美麗、恬靜,卻又充滿了黑暗! 她緩道:“雖然我永遠也不會讓你贖我,但我一定會記得你說過的話,你說過 的每一句話。因爲,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真正關心我。” “你知道么?每當我一個人獨自面對這蒼茫晦暗的夜色,我都會感覺到自己是 那么孤獨、那么痛苦,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也不明白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意 義. 但是我只要看到這月光,就象看到你的眼睛,它溫柔、堅毅、閃爍著象徵自由 與希望的光。它使我感到溫暖,讓我生出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小紅閉著眼,緊緊 地抱著自己的雙肩。從背後看去,她半個身子像是嵌在了那又大又圓又有些缺損的 月亮裏. “妓院是一個苦窯,人生又何嘗不是一個苦窯?” “自由……,希望……,人生……”望著她月光中那單薄纖弱的背影,丁暮秋 的心猛地一痛,思緒仿佛纏繞著那回憶的箭瞬間穿透了記憶的門. 回首那如夢般美 麗的青春,回首那如煙消逝的往事,還有那段純潔如出水清蓮般的感情……人生中 有太多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渴望自由的人卻總不自由,充滿希望的人卻總是被 壓在殘酷的現實下。這人生的意義倒底何在?感情若只能帶給人傷痛,那么人又爲 何要去追尋它?他的眼裏泛出了淚花。 停了一停,他緩道:“小紅……你這又是何苦?爲了他……”“不要再提他!” 小紅突然轉過身,憤怒的眼中夾著淚光:“他既然懷疑我、抛棄我這個妻子,我就 要這樣報復他!我要讓他一輩子都後悔!內疚!” “可你是在糟踏自己!你爲他這么做值得嗎?”丁暮秋的聲音痛苦而顫抖,正 如此刻他的心一樣。 焦春水看得出來,他們之間也許曾經有過一段不尋常的故事,或是不一樣的感 情,他不知道應該做些什么,他只好什么也不做。 屋子裏死一般的沈寂,他們只聽得到隔壁屋裏的呢喃聲、木床不堪重壓的吱吱 聲和樓下不時傳來妓女們的逗鬧聲。焦春水忽然又是一陣噁心。 人類最原始的歡樂被人爲地摻雜了太多的污垢,這本該純潔而美妙的聲音此刻 聽來卻是那么地令人噁心、窒息!當一些人被貪念扼住脖子、被欲望縛住手腳、被 墮落之神迷住心靈的時候,他們脫下了上衣,脫下了褲子,脫掉了人的一層皮!當 靈魂被金錢吞噬、生命被肉欲摧殘、道德被邪念毀滅,當人不能稱其爲人的時候, 他們還在說著那句所謂的古話:“笑貧不笑娼”。面對他們,你又能說些什么呢? 可是在這些人當中,又有多少是走投無路,又有多少是被騙被坑,又有多少是 被威逼強迫、刀壓肩頭?在這紛紛的亂世,在這看似溫柔的月色下,又有幾人看得 到這一幕幕人間的慘劇? 即使看得到,也不過是表示幾分同情。即使是同情,也不過是空留一聲歎息罷 了! ---------- 好书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