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巴士上巧遇晓霞妹妹 拂晓,我匆匆离开旅店赶往汽车站,搭乘每天从这里开往长沙惟一的一趟班车。 寒风刀一般割着我的脸,舌头都在打颤。仿佛脚下这片土地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 就被某个天神整个儿端到了北极。 最近个把月,每天的太阳总是像酒醉鬼的脸红通通地东升西落。入冬已久,毫 无寒意。朗朗的天空,暖暖的阳光,徐徐的微风,很多人都认为,今年的冬天只怕 是没雪落。 岂料昨夜,一股西伯利亚寒潮的前锋,像一头张牙舞爪所向无敌的怪兽凶凶地 翻过了都庞岭山脉,然后一无阻挡地呼啸着俯冲下来,占领了我眼前这个世界并歇 斯底里地施展着它的淫威。 远处的山峦、森林、村落,在晨色中像死人一样苍白。猝然脱落的树叶和田垄 中残留的稻草,像送葬的纸钱在风中飞舞,显得十分悲惨。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面 对昨日温暖和善的太阳公公突然翻脸成今日要吞噬一切冷酷无情的魔鬼,无不惊恐 万分。 车站的停车坪内,大客车发动了引擎在热车。司机有时在空挡上踩几脚油门, 汽车便会发出几声凄惨的哀鸣,屁股后头便会喷出几缕强劲的黑烟,像要推动汽车 赶快逃离这被魔鬼占领了的地方。 在这个见不到一点太阳光彩只有风在叫在吼的早晨,旅客们都低着头,掩着脸, 上身向前屁股向后地弯着腰在客车前排好队,检票员开始检票上车。 坐在我后面的一位老头儿,被灌饱了北风,坐在那里,双手抱头,咳得脑壳上 青筋直暴。看着他咳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我倒是着急在这被塞得快膨胀的车厢里, 他那口黄痰到底会吐在哪个角弯里。谁知他舍不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劳动所得, 咕咚一声吞入肚中。嘴里还嗒嗒响着,好像是吞下了一颗多味果。在这个世界上, 的确有很多事与我毫不相干,却又让我非常地恶心。 司机三十开外,瘦高个。他坐在驾驶室,双手正捧着一大杯热茶在慢慢喝着。 检票员仔细地清点着车内的人数,关好车门,跑到车的前面,突突突地吹着哨子, 面向客车挥舞着一面肮脏破烂的小绿旗,客车便徐徐开动了…… 我把衬衣和罩衣的衣领都翻了起来,把手袖在袖子里,眼睛朝窗外望去,不愿 搭理任何人。外面开始下雨,可以听到夹在雨中的冰粒敲打在玻璃上发出的声音。 远处的一座座山峰,在雨雾中迅速消失。路旁没有落叶的野生杂木,像长在巨人身 上的长毛,有的倒向一边,有的在拼命摇曳。雨越下越大,使人感到很害怕。乘客 中有人在跺脚,有人在唏嘘,有人在咒老天。 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虽然像钟摆不知疲倦地左来右往,但是瘦子司机还 是几次躬起身来一只手掌方向盘,另一只手用一块干净毛巾把挡风玻璃里面的雾气 擦了又擦。他边擦边自言自语道:“这段路杀气重,莫碰鬼。”他说话的声音蛮大, 是有意说给别人听的。说完话,他又用左手把头发从前额往后用力抹了三下。也是 做给别人看的。但是听到和看到了的人,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没多久,车便到了道县县城。在一家饭馆前,瘦子司机大声嚷道:“请大家下 车吃早饭,尽量快点。”听他这一嚷,我本能地就产生了抵抗情绪。怎么会在这里 吃早饭呢?此时,莫说我口袋已无一点银子,就是有人请我在这里吃鱼翅、燕窝, 我丁点都是吃不下的。每次经过这里,我的心情骤然就像做细伢子的时候听老人讲 那些恐怖得很的鬼故事一样紧张,甚至毛发倒竖浑身颤抖。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什么是文化大革命呢?年轻的一代对这些往事,似乎从书、电影、电视中看过, 也似乎听哪一位老辈人说过,虽然心存许多的困惑和不解,然而他们并不需要去探 究,去明白,因为现实并不要求他们。毕竟那些,不过是往事。现实要求他们去探 究、去明白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可是上了年纪的人,一提到“文化大革命”这 五个字,立马就会想到“浩劫”,立马就会出冷汗,立马就会想到屠宰场,立马就 会想到集中营,立马就会想到疯子、迷信、疯狂、个人崇拜、歇斯底里这些词。1966 年5 月开始,1976年lO月以粉碎“四人帮”为标志而宣告结束。由于领导者对我国 阶级形势以及党和国家政治状况的错误估计,并被林彪、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所利 用,使这场运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和内乱。 当北京乱了,上海乱了,全国各地都乱了,毛泽东的家乡乱得更邪乎。就在这 里,就在我现在坐在汽车上的地方,就发生过耸人听闻的“道县大屠杀”。贫下中 农成立类似“贫下中农革命委员会”等造反组织,就可以操纵生死大权,就可以把 四类分子或者是被他们认为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抓起来,杀!杀!杀!一顿乱杀! 就可以把他们的亲属抓起来,杀!杀!杀!一顿乱杀! 甚至还以“父亲病重,速归”。“母亲病重,速归”。等等使人丝毫不会怀疑 的电报信函把他们在外地工作的亲属子女骗回来斩草除根地杀!杀!杀!一顿乱杀! 杀了多少人?砍了多少人?活埋了多少人?烧死了多少人?沉入河中又有多少人? 只有阎王老子晓得。 这次“道县大屠杀”,引起了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火速派部队前往平息。 事后多年,据参与平息这次事件的一位军代表说:“在那段日子里,整个县城都被 腥风血雨所笼罩。浮在河面上的尸首,被太阳曝晒后,都肿胀得如大小不一的球, 堵塞了拦河坝。造反派的头头们,不得不派人站在拦河坝上,每人用手中长长的竹 竿瞧准一个戳一个,将尸首戳沉下去,让这些冤魂从拦河坝下的涵孔中流向一个虚 无缥缈阎王老子欢迎的地方。” 又事后多年,我还听到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一户四口之家,儿子和女儿都是二 十出头的大后生和大姑娘,可是父亲是富农,由于家庭出身,儿子娶不进,女儿嫁 不出。在大屠杀中,父亲早几日便成了刀下鬼。他们家已被民兵日夜把守,逃是不 可能的事情。入夜母子三人抱成团哭够后,母亲对她的儿女说:“我们只能活这一 夜了,我要你们兄妹成亲,我要亲眼看见你们那个。” 说完,母亲一边流泪一边放声大笑。儿女依了母亲,兄妹睡到一张床上。下半 夜,母亲看见她的儿女抱在一起,而且还睡得蛮死。母亲抱来很多稻草,堆放在她 认为是最容易燃烧的地方,均匀地淋上不多的油,然后从火塘里取出火种,很从容 地引燃多处着火点,才轻轻地扑在她的儿女身上…… 我没有下车。我惧怕见到这里的人,我惧怕听到这里的人讲话的声音。出门在 外的人,我更惧怕碰“鬼”,因为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冤鬼。对于鬼,谁都是别无选 择地心怀恐惧。就像瘦子司机这种老开车的在这段线路上行驶,都特别谨慎小心一 样。我想起这些使我颤栗的事情,仿佛空气中都掺有令人窒息的添加剂,我浑身打 起了哆嗦。 吃过早饭,旅客都到车上坐好了。瘦子师傅侧身清点了一下人脑壳,按了几声 喇叭,汽车便又像一只兔子,朝前蹿去。 我点燃一支烟,依然是侧头望着窗外,依然是不愿搭理任何人。我利用这对我 来说是无人打扰的好时光,可以触景生情,聊以自慰;也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地想想 我该思考的问题。车过了道县,雨好像是停了。天上虽还不能说是转了晴,但光亮 了很多,好像在安慰我说:“雨是不会下了,有没有太阳出,那就看你的运气了。” 我是一个长期被捆在紧张和沉重精神锁链之下的人。所以,我特别需要的是快 乐。天长日久,这种特别的需要使我自身对快乐有了一种“制造”的本能。而且这 种本能,还有它的特殊性。 我愈痛苦,它愈快捷体现,愈高水平发挥。这种本能何以而来,自己也讲不清。 我敢肯定,父母没有给我。他们遭蹂躏时,只会嗟叹,只会流泪,只会忍辱负重。 若干年后如果和“达尔文”老先生见了面,还得请教请教他。像现在我坐在车上, 我冷,我无以求助,但我绝对不会后悔把毛衣脱给了“同龄嫂”。如果能顶到长沙, 那什么都好说了。既是中途突发高烧病倒了,有“雷锋叔叔”把我送进医院也不怕, 因为我还有身份证和作家证以证明我是个好人而不是流窜犯。大不了要家里电汇一 笔钱来,治好病再回家。于是我对自己说:“冷,这辈子也是冷得够多的了。今天, 就再冷一回过瘾的!” 在我心中,有一只被我称之为“幸福之篮”的篮子。里面装满了平日我收集积 累自认为是幸福的幸福。既是像现在又冷又饿,有的人可能就受不了啦。但是我把 储蓄的幸福拿出来重温一遍,不但爱的光辉马上就会充溢我的心灵,还可以使我分 分秒秒尽情快乐。如果饥寒要来与我的幸福短兵相接。我敢断言,饥寨一定会大败 而逃。 三十多年前,是我们插队第五年。队上原有五位知青,后来投亲靠友和转点先 后走了三位。村子里就剩下我和运兰了。相依着同吃一锅饭(粥、红薯汤和野菜等), 同点一灯油,同说长沙话,同唱知青歌。就在这个时候,运兰的父母揣着运兰的放 大相片,拜托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给女儿牵线搭桥。于是,有工人,军官,汽 车司机,火车司机,都被相片上运兰那清纯漂亮的容貌,响当当的工人家庭出身所 倾倒,寄来了很多承诺能从糠箩跳到米箩的求婚信。 运兰看完信后,不以为然地递给我,我坐在火塘边,一方面为她有一条活路而 高兴;另一方面想到生活中的惟一知己,日夜渴望能成为自己妻子的人,即刻就要 变成一只小鸟远走高飞,想到她走后我的孤独,我的痛苦,我的悲伤,再也不能阻 挡的泪水溃堤似的刷、刷、刷地从脸上流下来。 运兰递一块毛巾给我,笑着说:“哈宝!五年了,你还看不出我的心是属于谁? 你就像梁山伯,只会哭,只会痴,你就没勇气对我开口说一句我爱你?”顿时,一 股爱的暖流涌遍我的全身。 第二天,我俩手牵着手,一路歌声一路笑,到公社去登记结婚。 后来,妻怀孕了,我每天都用手摸摸妻的肚子。小家伙在蠕动,仿佛即将破土 的春笋,挣扎着要到外面来看蓝天,看白云。 我把耳朵贴在妻的肚子上,肚内有咚、咚、咚的响声,仿佛小家伙在说话: “爸爸,妈妈,别急!别急!我来给你们放牛啦!” 妻要生孩子了。山路崎岖陡峭,曲曲弯弯。妻总是喊肚子痛,我背着她,她用 手搂着我脖子的力气也没有。我不时将越背越下沉的妻向上耸送,每一耸我就甩下 一把汗,妻就喊一声哎哟。急中往往生智,这也是我一辈子值得炫耀的一次聪明, 我蹲下来像马一样,让妻骑在我的双肩上,抓着我的头发,我口里还嘚、嘚、嘚地 朝医院飞奔。 我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在极艰苦困难的日子里,有一天,我忽然间觉得他 们长大了,能得他们的力了。那是在回城后,我和妻曾卖过三年黄泥。每天我和妻 比太阳起得早,用板车到郊外山上挖好黄泥,然后拖到城里去卖。平常都是把孩子 留在家里,有一次,孩子要同去,挖好黄泥后,两个小家伙在后面和妈妈拼命地推。 以往,拉着近一吨重的板车,我背如虾,汗如洗。这一次,我背直了蛮多,汗少流 了蛮多。忽然间我觉得儿女长大了,我有帮手了,我能得他们的力了。哈哈! 再后来,随着生活的好转,孩子都顺利大学毕业,成了家,立了业。有一天, 女儿见我不断修改文稿,手都写肿了。她和女婿为我买来电脑,先教我A 、B 、c , 再教我打字。我有了那东西,写起书来真方便! 又有一天,儿子和儿媳递给我和妻一片钥匙说:“爸爸,妈妈,请你们搬家。 你们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福啦。”我被他们领着到了新家,这让我和妻住了多 年袖珍得如同鸟笼子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叫辽阔。我的乖乖!四房两厅。一 间是卧室,一间健身室,一间是我的书房,儿媳指着最后一间说:“这间是客房, 以后你们的老知青朋友来做客,可以请他们过夜。” 儿子笑眯眯把他妈妈领到客厅,指着电视机说:“人上了年纪,眼睛不太好, 电视机大一点,看得清楚些。这叫海尔背投电视机。”妻乐得直打哈哈,在这样的 房子里打哈哈如同唱美声,特别好听。我睁着惊恐的眼睛问儿子:“这么好的房子, 这么好的家具,这么好的装修,哪来这么多钱?”儿子说:“爸爸,您放心,我们 比你更‘兔子的谨慎’。股市赚一点,朋友借一点,银行按揭一点,所以你和妈妈 的享受就应该早一点。”亲爱的读者朋友,你说我听完儿子说的话,心里头快活不 快活? 想想这些,这只是我在“幸福之篮”中随便信手拈来的几件小事。我在这只 “幸福之篮”中,还储蓄了很多的经典笑话,你信不信?我讲几个给你听听。 刚到生产队插队落户时听社员说,生产队的男人总是没本事把自己女人的肚子 搞大。只有师傅和另外两位才有本事把自己女人的肚子搞大。乍听这话,并不在意 (因为那时候我们确实不知道女人的肚子是怎样大的。我作过调查,在我们那一批 知青中,年龄最小的还不满十四岁。在我们到人世间的十几年中,粮食定量,猪肉 定量,蔬菜定量,什么都定量,只有水不定量。后来又过了三年苦日子,有些地方, 绝对不止三年,可能是五年、七年……再后来就是上山下乡。以我为例,不夸张地 说,下乡前饱饭都很难吃一餐。再加上高压政治,天天讲阶级斗争,家庭出身,搞 得人神经兮兮,惶惶不可终日。真可谓一身如鸟啄,哪里还有闲心去游宝塔!还管 你女人的肚子搞得大搞不大)。细问,才知全村的男人们都饿得五痨七伤,长期不 是胃亏肉,就是胃亏饭。既是跟老婆困觉,那东西软如蚯蚓,充其量不过是条泥鳅。 蚯蚓泥鳅只能在洞口边嗅嗅,进不了洞又怎能把老婆的肚子搞大呢?师傅是生 产队的队长,另两位一位是会计,一位是仓库保管员。他们有权有势,他们有仓库 的钥匙。他们可以在月黑风高之夜到仓库去偷谷,去偷油。所以他们有饱饭吃,肚 子里有油水。 所以他们才有本事把老婆的肚子搞大。那一年,生产队除了这三位的老婆的肚 子是挺挺的外,其余的女人的肚子都是瘪塌塌的。 师傅常给我们上“忆苦思甜”的课。有一次,全大队的知青都到齐了。那位提 拔他人党的书记也在场主持。知青们都老老实实地低头坐着,都明白这是丝毫不能 懈怠的非常严肃的政治问题。师傅在台上哭是哭讲是讲:“……我爷爷讨过饭,我 老子讨过饭,我也讨过饭。但最苦是1960年,我差点活活饿死。”那位书记连忙纠 正他说:“同志,是1940年。”他还鸭子死了嘴巴硬:“不是1940年,是。1960年。” 那位书记连忙对大家解释说,他中午酒喝多了,接着就把他轰下了台。他还在台下 大喊大叫:“中午我没喝酒,还说我酒醉了。我记死了,明明是1960年嘛!”台上 的那位书记,简直被他弄得尴尬得下不了台。虽然这种尴尬是人类一种最虚假最不 可细思细想也最滑稽可笑的尴尬,但台下的知青都能理解他们(这也难怪我的师傅, 他说的:1960年,也就是后来被当局所承认三年自然灾害中的一年)。我们每个人 都用牙紧紧咬着下嘴唇,生怕笑出声来。第二天知青见面,谈起此事,都开怀大笑。 但彼此都看见,每个人的嘴唇下面都有一道深深的牙痕。 如今的人都爱美。因为在今天这种国泰民安太平盛世的好日子里,我们每一个 人实在有太多的理由来把自己梳妆打扮一番。 秃顶可以戴假发,单眼皮可以切成双眼皮,像粒汤圆的面容可以填鼻,门板一 样的女人可以隆胸,虎牙可以敲掉,黑牙可以烤瓷,胖子可以抽脂肪吃减肥药,矮 子可以断骨增高,指甲上面可以做锦绣文章,路都走不稳的可以把头发烫成红绿蓝 的大波浪,眼睛可以画成熊猫,嘴可以涂成猴子屁股也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于 是,星罗棋布的美容美发店应运而生。为赚取新学徒的学费,有些美容美发店时不 时打出免费为顾客服务的告示,隔壁王大妈就好这种不要伤银子的热闹。有一天, 对面的美容美发店又打出了这种告示,王大妈头一个就踅入店中。七八个漂亮小姐 笑容可掬地把她往理发椅上一按,说是请她享受干洗。于是,弄了点洗发水在头上, 十多只手便在她脑壳乱抓起来。王大妈生性怕搔,生性爱笑。这种难得的享受使她 非常满足地笑个饱后,而且边笑边摇头晃脑扭起身段子来。这时老板把她当成活教 材对新学徒很认真地说:“这位老人家现在的样子很像小孩子来理发,我们不能要 求她中规中矩地坐好来将就我们,而是我们要用我们的技术和手性将就着为她把头 发理短。”老板说完这番话,学徒们都非常感激老板真传点拨,都很礼貌地点了点 头。洗完头发,众人又把王大妈往理发椅上一按修剪起来。此时王大妈做假寐状, 很多人在心里特别好过的时候都喜欢闭上眼睛尽情享受。我的乖乖!七八个人十多 只手,他们都是农村来的,说不准有的人的学费还是家里卖了猪卖了谷或者是向亲 戚朋友佐借的。因此现在他们每人只有一个目的,要对得住自己交的学费,要多学 点东西。 谁也不肯错过一次宝贵的实习机会。有的拿推剪,有的拿剪刀,眨眼光景,便 把王大妈一脑壳又厚又密的头发嚓、嚓、嚓像剪羊毛似的剪成了一个长不长短不短 的女式男发。如果不是师傅来得快,差一点点就剪成了一个“板寸子”平头!王大 妈睁开眼睛对镜一照,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她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地尖叫着说: “你们怎么下狠心把我整成这个鬼样子呀?”一屋的人齐刷刷地望着她哈笑子笑。 那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免费的,打不起的官司告不起的状。再说头发又不能接长, 王大妈自认是背了万世万年时。 小孙女今年五岁,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每次从幼儿园回家,总要和爷爷奶奶 亲个够。但也常和奶奶为吃冰淇淋发生矛盾。奶奶说:“冰淇淋吃多了会拉肚子。” 平常她总是“耶”的一声冲着奶奶扮鬼脸。有一次奶奶又没有满足她,她对着奶奶 用两只手的食指不停地在脸上刮着说:“羞、羞、羞、刮猪油。奶奶今年五十岁, 参加了老年扭屁股队,穿花衣打口红,扭起屁股像贝贝。”我问她:“贝贝是什么 呀?”她笑声格格地说:“贝贝是连环画上那条小狗狗。”奶奶起身要揍她,她连 忙躲进大衣柜尖声在叫:“奶奶,你找不到我,你找不到我。” 此时,汽车开始爬山。仿如一条鱼,正缓缓潜游在雾的深渊之中。随着公路盘 旋的弯度和坡度越来越大,在有的几近直角的拐弯处,瘦子司机不停而急骤地按着 喇叭,几次还见他躬起身来用双手“扯”方向盘。人坐在车里,如同坐在劈波斩浪 的船上,不时被左右晃荡的惯力拽过来甩过去。坐在我后面那老头,现在不但在咳, 还依呀哇地在吐,有人闪开了一点汽车的边窗。时间已快到中午,我屈指一算,到 家还有大半行程。也就是说,我还要冷八九个钟头。从汽车边窗缝隙中进来的风, 好像是带着瞄准器的万支利箭,总是往我衣领裤脚眼里钻。我实在是不好请求人家 把窗子关上,因为那老头儿还在很努力,车内的空气实在是肮脏得很。我心想,我 到了长沙只怕会是一块冰冻的白板肉了。 突然想起此刻要是还在生产队,一定是张三拖李四扯,要我到他屋里去吃鸡。 昨天这个时候,我走访队上三十多户人家时,对每家我都说过:“明天中午,我上 你家吃饭,就杀只鸡给我吃吧。”山里人淳朴,他们认为我肯赏光,这是给了他最 大的面子。 既使家里没有鸡,去买,去借,总而言之,想尽一切办法都会弄只鸡来。我想 :此时的生产队,家家的灶上一定是飘着炖鸡的香味。孩子们一定是眼巴巴望着灶 上在流口水;嫂子们一定是围着腰围巾在演奏着“锅盆碗筷交响曲”;男人一定都 聚到师傅家打听我的下落;谁也不可能想到我已经脚踩西瓜皮开溜了。想到自己虽 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倒没有给大家造成什么恶果,而是让全村的人破天荒地都统一 吃鸡。自己实在是忍不住,便失声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这突然的嘿、嘿、嘿,没想到竟像暴发的传染源,使全车坐得愣头愣脑的人 一个传染一个,一个影响一个,一个看着一个,都超级哈宝似的嘿、嘿、嘿了起来。 连瘦子司机都笑着问:“有什么事咯好笑哕?”首先是我的邻座,她嘿、嘿、嘿先 笑了几声忽然爽朗地大笑起来用长沙话问我:“你这个人真是蛮出味,坐了几个钟 头的车没见你吭一声,一开口就是嘿、嘿、嘿!你有什么事咯好笑哂?”我并没抬 头望她,倒是觉得她声音蛮好听。 我第一直觉是,说话声音好听的女人,一定也还带爱相。从中央台到地方台, 有哪个女播音员女主持人长得不带爱相?说话声音不好听?我抬起头望她,年纪五 十上下,头发蛮长,往后扎一个把子。五官端正,眼睛蛮大,牙齿蛮白蛮齐整,脖 子上围着一条天蓝色丝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花呢子大衣,但更耀眼的是穿在里面 是一件玫瑰红用手工编织的高领毛线衣。这种衣着既朴素又不出格,就是在长沙的 老女人中,也算是个望得上眼的。我笑着对她说:“我心里想着快活的事,当然就 会笑。”于是,我把我哄社员杀鸡的事一五一十对她全盘托出。她越发笑得响地问 :“你也是知青?”我点了点头。我笑着问她:“你也是知青?”她也点了点头。 “知青”这个包含一种特殊意义的名词,说明我和她都有一个共同的精神历程。我 们两个人像两个生馒头放进炉火正旺的蒸笼里一下子就熟了。她惊讶地望着我说: “天这么冷,你怎么只穿两件衣呀?那不行,要晚上才会到长沙,那会冻病的。” 她边说边从座位下拖出个旅行包来放在脚边。她拉开拉链,我看见那包内如同 聚宝盆,煮熟的鸡蛋,矿泉水,大包小包的紫苏梅子姜之类小食品应有尽有。她在 包内翻了半天,翻出一件毛线背心对我一点也无可磋商地说:“我把毛线背心加在 身上,你穿我的大衣。”说完她把大衣脱下来给我,再把毛线背心穿在身上。 我突然被感动得乱了方寸语塞地说:“那……那怎么行?”她笑着说:“还那 什么,谁叫我们是知青,是知青就不要讲客气。你头上的不锈钢丝比我多,就是我 哥哥,哥哥冷得发敲,做妹妹的脱件衣给你穿上这有什么关系。来,快站起。”听 她这么说,我心里一下就热乎起来。她拿起大衣,我站了起来任其摆布。可是人家 身段子那么好,花呢子大衣穿在她身上是那么得体。要我穿,死活就是一个穿不进。 最后只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系兜肚一样,反穿在身上。她要我转过身去,她从背面 的扣眼中加了一小截尼龙线,才算是把扣子“扣”好。旋即,我收割了同车人艳羡 不已的目光。瘦子司机从反光镜中见此情景也笑得嘴巴瘪瘪。 花呢子大衣穿在身上,带着她体内的余温,带着一股淡淡而迷人的香味,我感 觉心律在加速,血液循环在加速,脸也骤然发热了。我像一条快要冻僵的毛毛虫, 很快得以复苏。她从旅行袋中拿出熟鸡蛋,敲敲剥好递给我,我两只手箍在纤细的 袖筒里,实在也不是那么灵便。我张开血盆大口,示意她丢入我的口中。 如此这般,重复三次。我真想多重复几次,只怪旅行袋中没有鸡蛋了。又喝了 几口矿泉水,我才感到我的胃实在是太空虚了。 剩下的旅程伴随我俩的肯定是快乐。因为我们是知青,我们可以追忆从前,可 以谈现在,也可以想象未来。知青谈天,我认为是一种顶级享受。至少可以尽情地 实话实说。于是,我如数家珍般把在生产队十年,如何天天上山打柴卖粮米度日, 如何与运兰结婚,如何亲自替老婆接生孩子(前面有我让妻骑在肩膀上朝医院飞奔 的描述,那是我们把孕妇的一种转胎现象当成是马上就要生孩子了。在医院住了几 天,把钱用光了回到生产队。又过了几天,妻突然发作,那惟一的惟一,就是自己 来当接生婆了),如何回城,如何对社员许下杀猪还愿的愿,后来回城后又如何如 何,直到现在我是一个杂货店老板等等,真不亚于我是在对上帝汇报。不,我对上 帝抑或还会话到嘴边留半句。然而对她,我不能保留,因为我看得出她的心是那么 善良。那么我也应该把心扉敞开,让她也看到她的这位知青朋友的心也是善良的, 除了鲜红,并无肮脏。她听我说完这段话,眼中含着泪花说:“你插队十年,我和 我的先生在农场十多年,我们在农场每月都有几十斤大米,还有几十元工资。为什 么我们今天才有缘认识呢?要是在当时有缘认识,那我们每月都可以接济你一点。” 她话一落音,再次让我明白什么叫感动。 车到了永州,瘦子司机在一家星级酒家前嘎的一声把车停好。回过头来对大家 说:“请大家在这里吃中饭,时间一小时。” 坐得木偶一样的旅客一窝风地下车后,又一窝风踅到这家星级酒家里面去。我 对她说:“我们莫到里面去。”她吃惊地问:“为什么?”我笑着说:“这是瘦子 司机拿回扣的窝点。凡跑长途的司机都有这种捞外快的窝点。一份豆腐、一份白菜 十多元,这不是我俩消费的地方。只要到小一点的饭馆,保证要便宜一大半。”我 还告诉她,我做了几十年小生意,这些坑旅客的套路基本上懂。 她听了我的话,跟着我往前走。如果说我在车上反穿这件花呢子大衣,收割的 是同车人艳羡的目光,那只能算是小丰收。永州是湘南一座较大的城市,路人如潮。 在下这副模样,不像个马戏团的小丑,也像个精神病患者。几乎是每一个人,都让 我收割了一次惊讶目光,这真是让我一生都心满意足的一次特大丰收。 我们来到一家小饭馆,要了三菜一汤,还要了一瓶啤酒。她用两只玻璃杯斟满 啤酒后端起一杯递给我说:“为我们能认识,为知青哥哥生意兴隆干杯!”“谢谢!” 而后,我替她把酒斟满说:“为我能认识一位漂亮的知青妹妹,并为你的幸福干杯!” “谢谢!” 在坦荡如砥的高速公路上,瘦子司机把车开得如同离弦之箭。闪过车窗的景致, 无论是远处耀眼别致的农舍,还是近处经过村镇集市拔地而起的高楼,无不以雄辩 的事实证明,二十多年改革开放广大农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我正想找她谈 点什么,侧头望去,她把头靠在后面睡着了。可能是喝了啤酒,此时她脸上泛着红 晕,嘴角边的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使我想起在二十世纪末一位叫辛迪。克劳馥的小 姐,正是由于嘴角边比众多佳丽多了一颗黑痣而更加迷人出彩,从而摘走了世界小 姐的桂冠。她睡得很香。天蓝色的丝围巾,粉红色的毛衣,以及她那端庄的脸型, 都具有一种诱惑力。我突然觉得,世界上的确有这样一种女人的面容,让人都乐意 去望它,因为它能给你一种美丽的遐想。 我把头扭向窗外,突然我又会把头扭过来;我想叫醒她,我怕她受冻,可是呢 子大衣我自己又脱不下来。 她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了。我连忙很歉疚地对她说: “你快帮我把衣服脱下来,你一定是冻坏了。” 她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寒颤笑了笑说: “不要紧的,我们说说话就不冷了。” 一时之间,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笑着问她: “你这次重返第二故乡,感想如何?” 她把头扭过来,两只眼睛望着我。我突然发现她的脸上显出一种苦痛和惶惑, 仿佛我笑着问她重返第二故乡感想如何这个问题就像一根针,一下就刺痛了她的心。 说真的,我真不该向她提什么感想问题。对于每一个曾经修理过地球的人来说,都 像苍蝇掉在玻璃瓶内,看得见光明,找不到出路。都有一段特殊的生活经历,都有 一种绝望的沉沦,都有一种使人颤栗的不堪回首。我们曾经非常痛苦地离开了这片 黄土地,现在我们又满怀希望地回来了,抑或就是为了寻找感想。但有的人找到了 这种感想,马上就会封存起来,放到心中最深处的仓库中,永远也不会让它见天日。 谁会像我这个直马桶,有什么倒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呢?我把头沉了下去,目的是 暂时能避开她的目光。过了许久,她对我说:“你是来还愿的,这说明你的愿望已 变成了现实,你真的好幸福。而我是来许愿的。而且每隔三五年我就来一次。如果 能像你一样心想事成,我也会来杀猪还愿的。你问我有什么感想,来的次数多了, 总觉得那里的一切的一切是原地踏步,和我们当知青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她说的话,虽然令我很奇怪,她为什么要到当知青的地方来许愿呢?她许的是 什么愿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实在是不便再问她。我们默默地坐着,谁也没有再 说话。我闭上眼睛打了个盹,瘦子司机的汽车已驶进了长沙市区,很快我们就可以 到家了。 下车后,我对她说: “谢谢你一路上对我的关照,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一次报答的机会,让我用 的士送你回家。我们在巴士上的邂逅虽然短暂,但你将永远镌刻于我的心中。我虽 然很笨,但我乐意并且努力做一个令你满意的人。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打个 电话来,我保证十分钟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说完双手递给她一张我的名片。她 一边看着我的名片上写着我叫陈满意的名字,一边笑得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她从旅 行包内拿出笔和一个本子,撕下一页,写上电话号码和她的名字。我一看,在姚晓 霞三个字旁边还加了妹妹两个字。多美啊!拂晓的彩霞!在离别之际,像老牛反刍 草料一样,重新寻味日间的事情,我不禁眼眶有些发热。 我用的士送她到家,她家离我的超市很近,我想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对她说:“下次见,晓霞妹妹!” 她对我说:“下次见,满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