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二十岁的巴黎(15) 著名的有前边提过的歌剧院站。地铁正对着富丽堂皇的巴黎歌剧院,歌剧院 成串的小小圆拱,每个拱里雕着一位音乐大师的头像。可想而知,驻扎在这一站 演奏,水平不高的绝对不敢来献丑。结果是,这一站的乐声,似乎能从中拧出水 来,总是把等车人听得魂飞魄散、肝肠寸断,只好一边等车一边哭。 能与之媲美的,大约只有协和站。那里12号线、8 号线和1 号线之间的转车 通道,总有一个小乐团,极为热闹,总引得外国游客在那里拍照。我从前总是担 心这五六人的小乐团,提琴鼓号一应俱全,那琴盒子里的硬币怎么分得过来。后 来却发现乐队成员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自得其乐,边演奏边挤眉弄眼,似 乎更享受这音乐、这友谊,享受他们所代表的巴黎的形象,有多少人投硬币倒不 那么重要了。 是的,乐声中的友谊。好比常见的二重奏,其中性格木讷些,或是乐器笨重 些的可以在另一个人举杯筹款时继续演奏,不让乐声戛然而止。两个人指下生花, 曲调自然比演独角戏要丰富热闹得多了。还不只如此,递个暗号决定弹哪首曲子, 演奏之间交流一下眼神,杯子空空如也时说一句打气的话,走出车厢时相互拍一 拍肩膀……好几次列车出站,都看见车窗中掠过的一对伙伴在站台坐椅上歇息的 身影,手风琴还在胸前没有卸下,却又掏出一个面包,一人一半掰着吃了。 其中,6 号、8 号、1 号线的交点La Motte Picquet Grenelle似乎是 一个小小的据点,一大早就有演奏家们过来上班,聊天聊得很热闹。有车进站了, 彼此退让一番:“你先上,我等下一班。”“祝你今天工作顺利,一切好运!” 在地铁中演奏并不是没有门槛的。RATP(巴黎交通公司)每年组织两次地铁 演奏家考核,报名者必须在由RATP工作人员和音乐专家组成的评审团面前展示自 己的绝活。考核通过,才能获得特别通行证,一年交2 块钱工本费,就可以免费 穿梭各条线路,为乘客表演。RATP每年还为这些演奏家们组织音乐会,十分隆重。 这样一来,就基本保证了演奏家们的水平。比方说小时候我学过好几年手风 琴,可是地铁里的这些手风琴演奏家,个个水平超出我十倍以上。 巴黎本地人见怪不怪,除非水平特别出众或是过年过节,给钱的都不多,依 然是看报的看报看书的看书,表情木然。可是我,尤其那头一两年,简直被这些 演奏家弄得眼花缭乱,觉得他们的表演这么专业、这么卖力,不给钱简直不好意 思。 在南京,我们家附近的3 路车站有一对盲人夫妇,丈夫拉胡琴,妻子打着拍 子唱。虽然每次坐3 路车都见到他们,还是忍不住向他们的碗里投几文钱。可是 在巴黎做学生,是比那些演奏家还要穷的,一分一厘都算计着,哪里还有闲钱表 达我对音乐的赞赏呢!于是双耳享受,内心却煎熬,尤其是有的演奏家两鬓斑斑、 面容凄苦,走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掏出一分钱,这时他来到我面前,我觉得自己的 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只能低着头,心里拼命说抱歉。饶是这样,每每听到触及软 肋的那些曲子,《昨天》啦,《柔声倾诉》啦,还是会掏口袋。两毛五毛虽然不 多,但时间一长,频率一高,自己都忍不住打自己的手——尤其是《昨天》这种 歌,简直是不论什么乐器的保留曲目。后来实在没办法,只能一听到车厢里响音 乐,就像触电一样闭上眼睛,闭得极紧极痛苦。 然而,无论是《昨天》还是《柔声倾诉》,都比不上这一次:那是九月里, 到巴黎后第一次遇上中秋节,“意大利广场”站,我一出车门就听见隐约的乐声, 竟然竟然是《十五的月亮》!我还以为听错了,一甩脑袋,竟然又听到《在希望 的田野上》。随人流走了一段,我才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因为那乐声已经十 分清晰,是浑厚饱满的萨克斯管。最后我看见通道里的演奏家,一看就是个中国 学生,与我差不多年纪,微胖,腮帮鼓鼓地吹着。我过去放硬币的时候有点紧张, 不敢看他的脸,放完就快步走开了。萨克斯管随即转为《鲁冰花》,我在渐行渐 远的“天上的星星不说话”的调子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