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北大的"牛棚" 我的" 论" 大体如此。 这个" 论""带" 出了什么样的" 史" 呢? 这个" 史" 头绪繁多。上面其实已经讲了一些。现在结合北大的" 牛棚" 再 来分别谈上一谈。据我看,北大黑帮大院的创建就是理论联系实践的结果。 下面分门别类来谈。 (一)正名 孔子曰:" 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 我们这一群被抄家被" 打倒" 的罪犯应该怎样命名呢?这是" 革命" 的首要任务。我们曾被命名为" 黑帮" 。 但是,这是老百姓的说法,其名不雅驯。我们曾被叫做" 王八蛋" ;但是,此名 较之" 黑帮" ,更是" 斯下矣" 。我们曾被命名为" 反革命分子" 。这确实是一 个" 法律语言" ;不知为什么,也没有被普遍采用。此外还有几个名,也都没有 流行起来。看来这个正名的问题,一直没有妥善地解决。现在黑帮大院已经建成 了,算是正规化了,正名便成了当务之急。我们初搬进大院来的时候,每一间屋 的墙上都贴着一则告示,名曰" 劳改人员守则" 。里面详细规定了我们必须遵守 的规矩,具体而又严厉。样子是出自一个很有水平的秀才之手。当时还没有人敢 提倡法治。我们的" 革命" 小将真正是得风气之先,居然订立出来了类似法律的 条款,真不能不让我们这些被这种条款管制的人肃然起敬了。 但是,俗话说:"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我们这些小智者也有了" 一失" , 失就失在正名问题上。《劳改人员守则》贴出来大概只有一两天就不见了,换成 了《劳改罪犯守则》。把" 人员" 改为" 罪犯" ,只更换了两个字,然而却是点 铁成金。" 罪犯" 二字何等明确,又何等义正辞严!让我们这些人一看到" 罪犯 " 二字,就能明确自己的法律地位,明确自己已被打倒,等待我们的只是身上被 踏上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我们这一群从来也不敢造反的秀才们,从此以 后,就戴着罪犯的帽子,小心翼翼,日日夜夜,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把我们 全身,特别是脑袋里的细胞,都万分紧张地调动到最高水平,这样来实行劳改。 我有四句歪诗: 大院建成, 乾坤底定。 言顺名正, 天下太平。 (二)我们的住处 关于我们的住处,我在上面已经有所涉及。现在再简略地谈一谈。 " 罪犯们" 被分配到三排平房中去住。 这些平房,建筑十分潦草,大概当时是临时性的建筑,其规模比临时搭起的 棚子略胜一筹。学校教室紧张的时候,这里曾用作临时教室。现在全国大学都停 课闹革命已经快两年了,北大连富丽堂皇的大教室都投闲置散,何况这简陋的小 屋?所以里面尘土累积,蛛网密集,而且低矮潮湿,霉气扑鼻。此地有老鼠、壁 虎,大概也有蝎子。地上爬着多足之虫,还有土鳖,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小动物, 总之,低矮潮湿之处所有的动物,这里应有尽有。实际上是无法住人的。但是我 们此时已经被剥夺了" 人" 籍,我们是" 罪犯" ,让我们在任何地方住,都是天 恩高厚。我们还敢有什么奢望! 最初几天,我们就在湿砖地上铺上席子,晚上睡在上面,席子下面薄薄一层 草实在挡不住湿气。白天苍蝇成群,夜里蚊子成堆。每个人都被咬得遍体鳞伤, 奇痒难忍。后来,运来了木头,席子可以铺在木头上了。夜里每间房子里还发给 几个蘸着敌敌畏的布条,悬挂在屋内,据说可以防蚊。对于这一些" 人道" 措施, 我们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这时候,比起太平庄来,劳动" 罪犯" 的队伍大大地扩大了,至少扩大了一 倍。其中原因我们不清楚,也不想清楚,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观察了一下, 陆平等几个" 钦犯" ,最初并没有关在这里,大概旁处还有" 劳改小院" 之类, 这事我就更不清楚了。有一些新面孔,有的过去在某个批斗会上见过面,有一些 则从没有见过面,大概是随着" 阶级斗争" 的深入发展,新" 揪" 出来的。事实 上,从入院一直到大院解散,经常不断地有新" 罪犯" 参加进来。我们这个大家 庭在不断扩大。 (三)日常生活 牛棚里有了《劳改罪犯守则》,就等于有了宪法。以后虽然也时常有所补充, 但大都是口头的,没有形诸文字。这里没有" 劳改罪犯" 大会,用不着什么人通 过。好在监改人员——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官方的称呼?——出口成法,说什么都 是真理。 在" 宪法" 和口头补充法律条文的约束下,我们的牛棚生活井然有序。早晨 六点起床,早了晚了都不允许。一声铃响,穿衣出屋,第一件事情就是绕着院子 跑步。监改人员站在院子正中,发号施令。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很少手执长矛, 大概是觉得此地安全了。跑步算不算体育锻炼呢?按常理说,是的。但是实际上 我们这一群" 劳改罪犯" ,每天除了干体力活以外,谁也不允许看一点书,我们 的体育锻炼已经够充分的了,何必再多此一举?再说我们" 这一群王八蛋" 已经 被警告过,我们是铁案如山,谁也别想翻案。我们已经罪该万死,死有余辜,身 体锻炼不锻炼完全是无所谓的。惟一的合理解释就是我发现的" 折磨论" 。早晨 跑步也是折磨" 罪犯" 的一种办法。让我们在整天体力劳动之前,先把体力消耗 净尽。 跑完步,到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那里去洗脸漱口。洗漱完,排队到员二食堂 去吃早饭。走在路上,一百多人的浩浩荡荡的队伍,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根据口头法律,谁也不许抬头走路,谁也不敢抬头走路。有违反者,背上立刻就 是一拳,或者踹上一脚。到了食堂,只许买窝头和咸菜,油饼一类的" 奢侈品" , 是绝对禁止买的。当时" 劳改罪犯" 的生活费是每月十六元五角,家属十二元五 角。即使让我买,我能买得起吗?靠这一点钱,我们又怎样" 生" ,怎样" 活" 呢?餐厅里当然有桌有凳;但那是为" 人" 准备的,我们无份。我们只能在楼外 树底下,台阶上,或蹲在地上" 进膳" 。中午和晚上的肉菜更与我们无关,只能 吃点盐水拌黄瓜,清水煮青菜之类。整天剧烈的劳动,而肚子里却滴油没有。我 们只能同窝头拼命,可是我们又哪里去弄粮票呢?这是我继在德国挨饿和所谓" 三年困难时期" 之后的第三次堕入饥饿地狱。但是,其间也有根本性的区别:前 两次我只是饿肚子而已,这次却是在饿肚子之外增加了劳动和随时会有的皮肉之 苦。回思前两次的挨饿宛如天堂乐园可望而不可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