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不禁老泪纵横 1951年,我奉命随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印度和缅甸。在广州停留了相当长 的时间,准备将所有的重要发言稿都译为英文。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我 到岭南大学寅恪先生家中去拜谒。相见极欢,陈师母也殷勤招待。陈师此时目疾 虽日益严重,仍能看到眼前的白色的东西。有关领导,据说就是陈毅和陶铸,命 人在先生楼前草地上铺成了一条白色的路,路旁全是绿草,碧绿与雪白相映照, 供先生散步之用。从这一件小事中,也可以看到我们国家对陈师尊敬之真诚了。 陈师是极富于感情的人,他对此能无所感吗? 然而,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解放后不久,正当众多的老知识分子兴 高采烈、激情未熄的时候,华盖运便临到头上。运动一个接着一个,针对的全是 知识分子。批完了《武训传》,批俞平伯,批完了俞平伯,批胡适,一路批,批, 批,斗,斗,斗,最后批到了陈寅恪头上。此时,极大规模的、遍及全国的反右 斗争还没有开始。老年反思,我在政治上是个蠢才。对这一系列的批和斗,我是 心悦诚服的,一点没有感到其中有什么问题。我虽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在我灵 魂深处,我真认为中国老知识分子就是" 原罪" 的化身,批是天经地义的。但是, 一旦批到了陈寅恪先生头上,我心里却感到不是味。虽然经人再三动员,我却始 终没有参加到这一场闹剧式的大合唱中去。我不愿意厚着面皮,充当事后的诸葛 亮,我当时的认识也是十分模糊的。但是,我毕竟没有行动。现在时过境迁,在 四十年之后,想到我没有出卖我的良心,差堪自慰,能够对得起老师在天之灵了。 可是,从那以后,直到老师于1969年在空前浩劫中被折磨得离开了人世,将 近二十年中,我没能再见到他。现在我的年龄已经超过了他在世的年龄五年,算 是寿登耄耋了。现在我时常翻读先生的诗文。每读一次,都觉得有新的收获。我 明确意识到,我还未能登他的堂奥。哲人其萎,空余著述。我却是进取有心,请 益无人,因此更增加了对他的怀念。我们虽非亲属,我却时有风木之悲。这恐怕 也是非常自然的吧。 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虽然看样子离开为自己的生命画句号的时候还会有一 段距离,现在还不能就作总结;但是,自己毕竟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人命危浅之 际,不想到这一点也是不可能的。我身历几个朝代,忍受过千辛万苦。现在只觉 得身后的路漫长无边,眼前的路却是越来越短,已经是很有限了。我并没有倚老 卖老,苟且偷安;然而我却明确地意识到,我成了一个" 悲剧" 人物。我的悲剧 不在于我不想" 不用扬鞭自奋蹄" ,不想"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而是在" 老 骥伏枥,志在万里" 。自己现在承担的或者被迫承担的工作,头绪繁多,五花八 门,纷纭复杂,有时还矛盾重重,早已远远超过了自己的负荷量,超过了自己的 年龄。这里面,有外在原因,但主要是内在原因。清夜扪心自问:自己患了老来 疯了吗?你眼前还有一百年的寿命吗?可是,一到了白天,一接触实际,件件事 情都想推掉,但是件件事情都推不掉,真仿佛京剧中的一句话:" 马行在夹道内, 难以回马。" 此中滋味,只有自己一人能了解,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的一生。自己究竟应该怎样 来评价自己的一生呢?我虽遭逢过大大小小的灾难,像十年浩劫那样中国人民空 前的愚蠢到野蛮到令人无法理解的灾难,我也不幸——也可以说是有" 幸" —— 身逢其盛,几乎把一条老命搭上;然而我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自己赶上了许 多意外的机遇。我只举一个小例子。自从盘古开天地,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股神 风,吹出了知识分子这个特殊的族类。知识分子有很多特点。在经济和物质方面 是一个" 穷" 字,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在精神方面,是考试多如牛毛。在这里 也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例子俯拾即是,不必多论。我自己考了一辈子,自小 学、中学、大学,一直到留学,月有月考,季有季考,还有什么全国统考,考得 一塌糊涂。可是我自己在上百场国内外的考试中,从来没有名落孙山。你能说这 不是机遇好吗? 但是,俗话说:"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如果没有人帮助, 一个人会是一事无成的。在这方面,我也遇到了极幸运的机遇。生平帮过我的人 无虑数百。要我举出人名的话,我首先要举出的,在国外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 博士论文导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另一个是教吐火罗语的老师西克教授。在国内 的有四个人:一个是冯友兰先生,如果没有他同德国签订德国清华交换研究生的 话,我根本到不了德国。一个是胡适之先生,一个是汤用彤先生,如果没有他们 的提携的话,我根本来不到北大。最后但不是最少,是陈寅恪先生。如果没有他 的影响的话,我不会走上现在走的这一条治学的道路,也同样是来不了北大。至 于他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我的母校清华,而介绍给北大,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至 今恐怕永远也是一个谜,我们不去谈它了。 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一向认为,感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准则之一。 但是,我对他们四位,以及许许多多帮助过我的师友怎样" 报" 呢?专就寅恪师 而论,我只有努力学习他的著作,努力宣扬他的学术成就,努力帮助出版社把他 的全集出全,出好。我深深地感激广州中山大学的校领导和历史系的领导,他们 再三举办寅恪先生学术研讨会,包括国外学者在内,群贤毕至。中大还特别创办 了陈寅恪纪念馆。所有这一切,我这个寅恪师的弟子都看在眼中,感在心中,感 到很大的慰藉。国内外研究陈寅恪先生的学者日益增多,先生的道德文章必将日 益发扬光大,这是毫无问题的。这是我在垂暮之年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愉快。 然而,我仍然有我个人的思想问题和感情问题。我现在是" 后已见来者" , 然而却是" 前不见古人" ,再也不会见到寅恪先生了。我心中感到无限的空漠, 这个空漠是无论如何也填充不起来了。掷笔长叹,不禁老泪纵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