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着新颜来发掘 火车再次嘶吼着冲入山体,黑暗突如其来地将她包围。新颜看了看手腕上的荧 光表,凌晨三点一刻,还有七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她隐隐觉得不安,一丝湿滑 的寒意仿佛小蛇在她背上游走,所到之处留下令人不寒而栗的异样。黑暗在此刻如 此诡异,令她不由得想,这样的隧道尽头,是否会是另一个世界? 月光在那一头等待时机。 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即使黑暗中,那幅画上蓝色的月光也仿佛迎风漾动。 新颜敏锐地感觉到危险,完全是出于本能,她猛地向后退,想要在两者间拉开距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火车钻出了隧道,月光再次回到那幅画上。 蓝色的月光突然大盛,冰冷沁亮的色调瞬间在包厢内流泻。新颜的目光被那恶 魔双瞳一样的蓝月所吸引,无法偏离。她清楚地看见黑影般的树丛剧烈摇动,不远 处古堡的某一处窗户透出摇曳火光,寒鸦惊飞,遮蔽月光,寒冷的风突破画面扑面 而来。 似乎是有着神秘的力量在牵引,她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朝着那幅画过去,还 是画中的景物突然扩大,只一瞬间,她整个人就仿佛被淹没在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 如冬天池水一样冰冷刺骨的蓝色月光中。幽微的蓝色,在她最后的意识里刺痛了她 的眼睛。 新颜记得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大海,是在半山腰。一路苦行,挥汗如雨,终 于快要到山顶的时候,灌木渐渐稀少,转过巨石,视野豁然开朗。浅蓝色的天空下, 一幅蔚蓝的丝绒在阳光下闪着光迎面隔空扑来,丝绒的边缘镶嵌着细白的蕾丝。看 得仔细了,才发觉竟然是海水,从山脚下向极深极远的天空伸展开去,似乎直触到 了天堂,白云淹没其中,溶作点点浪花,随风摆动。 七岁的新颜被那铺天盖地的蓝色惊住,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或深或浅的海水中 ;海风,沙滩,远方天水交界处低回婉转的涛声,从此成为她最美丽的梦境,深深 铭刻在脑海深处。长大后,新颜曾经去过很多很多不同的海滩,然而再也没有寻见 过那样的大海。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失去过意识,在自己被那幽微的蓝色月光包围的同时, 幼年蓝色丝绒般的大海就挟带着海风特有的气息,出现在她的眼前身边。那种她渴 望了许久都不曾觅得的心仪之所,就那么自然地出现在眼前,仿佛亘古以来就存在 于此处,就这么等待着新颜来发掘。 然而欣喜震撼的同时,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发出警告,新颜敏锐地察觉到不同 寻常之处。她没有忘记数秒之前自己还置身火车包厢,也没有忘记穿梭于群山间的 银月和画框中诡异的蓝月,甚至手心还残留着因紧张沁出的潮意,眼前这个她寻觅 多年的美景来得太突然,不能不让她格外谨慎。 “是梦。”她这样告诉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她这样判断着,想要为这一 切荒诞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四周的世界还笼罩在幽淡的蓝光中,让她更加确认 这一切的不真实性,新颜居然不觉得慌乱,沉着地告诉自己,等到梦境结束,就会 发现自己还在那间小小的包厢里。 向前踏出一步,眼前的美景突然被踩碎了一样支离破碎,幻化成千万个泡沫, 倏忽间四下飞散。新颜脚下一顿,虽然早已经有所准备,看着那天鹅绒一样优雅的 海水瞬间幻灭,心中仍是难免失落。 阳光将成千上万的泡沫映得七彩绚烂,围绕着她上下翩舞。新颜静静地看着, 全身戒备,在等待着什么。潜意识里有种感觉,这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奇迷的事情, 她的冷静中有着一种过来人的老练。 眼前迷障逐渐消散,被泡沫遮挡的景物显出轮廓来。新颜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广 大庭院的一角,低矮的灌木与高大的乔木交相掩映,阳光透过繁茂枝叶的缝隙撒下 来,在她的脸上绘出斑驳光影。树丛的后面,是一座城堡模样,风格奇怪的浅灰色 建筑,穆斯林式的圆形屋顶却被东方传统的飞檐包围,向阳的墙壁上爬满了深紫色 的藤蔓。城堡的大门前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花圃,即使相距很远,也似乎能闻见花的 香气。在花圃和大门之间的空地上,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一面深紫色绘着白色巨 鹰的大旗在风中招展。 新颜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地抬头望了望掩在宽大树叶后面的太阳,为什么是在阳 光下?从她现在所站的角度,透过树丛朝城堡看过去,如果是在夜里,如果有一轮 蓝色的月亮从城堡的后面升起来,那么就会和火车包厢里那幅画里的情形一模一样 了。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变成是在阳光下?她分明记得不久前看表,还是凌晨三点左 右。 风从右边的开阔地吹来,在城堡墙壁上紫色的藤蔓海中形成道道波浪。两只翠 绿的鸟儿从树梢飞起,相互应和鸣叫着,朝这边飞来。新颜脑中突然警铃大作,在 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一闪身躲入树丛深处。两只鸟几乎是在下一刻就从她适才立 脚之处的上方掠过,在这一带盘旋着久久不去。 新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避,却本能地相信绝对不能让两只翠鸟发现自己的 踪迹。此刻的她,似乎分化成两个人,一个沉睡在心底深处的自己仿佛突然活跃起 来,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预兆地发出警告,并且采取行动。好在另外一个自己 目前还处在茫然无措的状态下,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完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也就只能靠本能行事。 突然两只翠鸟发出几声刺耳的鸣叫,飞快地朝一处灌木丛俯冲而下。新颜远远 看不清楚,只隐约瞧见一只兔子大小的动物从半尺高的树丛中跳起来,长长的尾巴 横扫过半空,整个身体向着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死命扑去,嘴里发出凄厉的嘶吼。两 只翠鸟箭一样笔直飞过去,其中一只飞到离那个动物不到三米的地方的时候,突然 收拢双翅,身体陡然拉长,碧色荧光瞬间灿烂,即使在阳光下也刺目耀眼。那动物 身体还在半空上飞,察觉到危机,突然扭转身体,狰狞地向翠鸟迎面扑去。莹碧的 鸟,箭矢一样插进动物的身体,突然一声闷响,一团惨碧的火焰迸裂出来。火焰耀 眼舞动,瞬间就把那动物生生化作一团焦灰。 剩下的那只翠鸟绕着余烟袅袅的灰团飞了一圈,低低鸣叫了几声,这才振翅离 去。 新颜看着惊出一身冷汗,那碧绿火焰如此厉害,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绿 色的火焰,她心头狂跳,心底其实明白了一件事情,却不肯面对。汗水爬满了背, 她这才注意到身上穿着羊毛衫,而这里艳阳高照,草木繁盛,分明是夏天的样子。 看看周围似乎没有危险了,才小心翼翼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日夜颠倒,季节也 是颠倒的。如果不是梦,我一定是到了地球的另外一头。” 那座灰白色的巨大城堡像一只在休憩的巨兽,安静地耸立在原地。新颜朝那边 看了看,敏锐的第六感再次出现,她十分不愿意过分靠近,仿佛那里蕴藏了巨大的 危险。对于这个陌生的环境一无所知,新颜除了依靠直觉行事,无计可施。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直觉这样告诉新颜。 她爬上一棵高大的老树,向远处张望。发觉那个城堡,连同自己置身的这片树 丛都位于一座大山的山顶。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川,翡翠般的绿色植物遍布大地, 目力所及的地方竟然一成不变,看上去就像一片绿色的大海,没有尽头。蓝色的天 空下,只有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有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灰影。 新颜闭上眼,想象着自己在这片平川上空飞翔,一个巨大长尾的鸟的影子投射 下来,在绿色的平野飞掠而过。她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大鸟,乘着风势,在几乎没有 尽头的绿色海洋上空一直飞。天边的灰影越来越清晰,到了近前就发现,那是一座 宽广无边的城池。黑色的城墙倚山而建,绵延数十里,墙后堡垒亭台高高的屋顶依 稀可见,半山腰上一片灿金的屋顶上方,飘扬着一面黑色的大旗,旗帜上一只金碧 辉煌的凤凰在展翅翱翔。 城墙上有无数银盔士兵,一边举头向她张望,一边惊喜地喊着什么。新颜突然 心头一热,不由激动起来,仿佛事隔多年之后回到了离开已久的家。城上的人们继 续骚动,纷纷向天空伸出双手,口中呼唤着什么,新颜听不清楚。她在上空盘旋着, 想要降落到那群欢迎她的人中间去,可是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靠近城墙。 城后巨大的山间突然刮来一阵猛烈的风,仿佛一只巨手,把她推向一边。城墙上一 阵惊呼。新颜努力调整姿势,风势强劲,即使保持平衡也不容易。她那巨大的羽翼 此刻就像饱涨的帆,把她的身体拉离那座城墙。 忽然墙头聚集的人们向两边分去,中间留出的通道上出现一个黑衣宽袍的人影。 新颜看见,突然心头狂跳,一股热流仿佛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瞬间溢满双眼。她奋 力挣扎,企图摆脱烈风的纠缠,投在下面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只烈火中挣扎的凤凰。 黑衣人抬起双臂,向两边平伸,宽大的袖袍在风中飞舞招展,新颜只觉一阵温和却 无比强大的力量迎面压来,她无可避免地从空中向下坠落。风云流动,天地变幻, 那一瞬间,黑色的城墙绿色的海洋蓝色的天空,突然旋转着尽皆远去,只剩下无尽 的下坠。 惊呼声中,黑色城墙上的众人眼看着那个火红的影子在空中消失,一个个都目 瞪口呆、张口结舌。一时间,数十里的城墙上只有风的呼吸声在起伏。 一根红色羽毛在风中飘摇。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黑衣人平摊开手掌,衣袖随风 飞舞。红色的羽毛仿佛有生命力一样缓缓地飘过来,落在他的苍白纤长的手中。 火红的羽毛,形状美好,淡淡的金色环绕着,在他的手中微微颤动。他冰蓝色 的眸子光芒闪烁,苍白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青鸢。”他低声唤道,声音 清冽若冰峰寒潭,在阳光下闪着光。 一个从头到脚都被黑色包围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黑夜一样的眼睛,也 盯在那片羽毛上。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红色轻软的羽毛,像是在抚弄着情人的面颊,他说 :“她回来了,是不是?” 青鸢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那不是一句问话,而是陈述事实。 “为什么呢?”冰蓝的眸子望向极远的天边,他喃喃自语着,并不期待有任何 人能解释。手优美地扬起,那片火红的羽毛仿佛被人操控着一样飘到青鸢面前,他 淡淡吩咐道:“交给陟游吧。” 新颜重重地摔在地上。从将近三米高的树上掉下来,如果不是丰厚的草地,以 及她莫名而来的敏捷反应,只怕尾椎骨裂是难免的了。躺在草地上,一时没有动, 新颜望着耀眼的天空发呆。 刚才那个是什么?梦?还是幻想?她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可以在天空中飞翔, 跨越无边的草海之后,有一座黑色的城墙,似乎,她应该到那里去。闭上眼,新颜 开始回想刚才经历的一切,那么真实的感受,那些银盔士兵的欢呼声似乎还在耳边 缭绕。还有一片闪光银甲中间那个黑衣的身影,那是谁?为什么觉得看见他心情复 杂,既高兴,又惊恐,想要保持距离,又不愿离开太远,那种矛盾复杂的心情,到 现在回味起来还觉得惊心。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刚才经历的事情,那种真实,不 能称之为梦或者幻想,可是那算是什么呢?除了离奇之外,她想不到能用任何语言 来解释。 想到离奇,新颜不由苦笑。到目前为止,有什么事情是正常的?突然从夜晚奔 驰的火车来到了这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会自动迸裂成绿色火焰的翠鸟,一望无际的 单调的绿色草海,还有自己以为变成一只大鸟,飞到了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这样 的事情,如果告诉别人,只怕没人会相信。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弟弟之佑会眉飞色 舞地使劲一拍她的肩膀,一脸崇拜地说:“姐,你的想象力快赶上卫斯里了。”更 或者,那个家伙会很认真地讨论,她是不是遭到外星人绑架之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