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父亲的战争(2) 但毕竟山深林密,天高皇帝远,一旦灾年频仍民不聊生,往往便有揭竿而起 占山为王的强人出世。有清以来,这里从天地会,白莲教,一贯道,神兵到复兴 会,哥老会,党社运动就没断过。任何政府都把这里视为匪患的重灾区,时剿时 抚,终归是鞭长莫及。同样,所有江湖行帮和政治社团,也必然将此地当做藏身 播火的窝点。进则北望中原窥视神器,退则转战山林龙潜大野。因而,这里的古 老官道上,熙熙攘攘的往来客中,你还真不知道奔忙着多少胸怀利器的异日英雄。 湘西一别,何爷只听说跛豪带着一彪人马回到鄂西,端过一个县城,后来又 被吴佩孚的直系军打进山里,就再无消息。他知道这位七爷野性难驯,肯定还在 江湖行走刀头舔血,要找到他并非难事。 这一带地面都是他当年卖马贩盐踩熟了的老路,虽然十几年久违,想必还有 些故旧袍泽,能牵出往日情面。天下袍哥是一家,凭他的湘西龙头辈分,以及对 帮内规矩和海底切口的熟稔,他走到哪里也能找到供饭的主儿。 他先在街上一晃,从那些坊肆楼栈中,立马看出一家唤做“哥来客栈”的旅 舍,是江湖人物的行脚处。他车身进店,先拣了个当窗的座子占下,不紧不慢地 掏出烟斗,开始燃起一团氤氲火气。店堂里散坐着一些茶客,似乎皆是寻常往来 的熟人,吃茶聊天,打尖小酌,角落的竹躺椅上还有吞云吐雾的大烟客。 他看得出来,虽然大家佯装自说自话,但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烟斗——在这个 年代的这个小镇,玩这种洋玩意儿的毕竟还少。他一生好的就是这一口,更喜欢 占风气之先玩个时髦,此刻,他还真的感谢伯仁兄送他的这件法国货。 店主是个年轻人,表面的热情卑微中自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分寸。打小就习惯 了的迎来送往,已经把他磨成了一个江湖老客。他打眼一望,就知道新来的这位 客官,隐然自带一种贵气。他拎壶执杯过来,热情地招呼:这位大爷稀客,先喝 杯热茶。 喔,再加四个茶杯。 店主心下有点明白,又补问一句:喔,还有朋友?何爷懒得答他,只乜了他 一眼,他就赶快跑去拿来了。一锅烟抽完,何爷才开始将五个杯子注茶。他注茶 的动作和程序皆有讲究,店内已然有几个内行暗自打量着。茶注满,他又漫不经 心地把杯子在桌上摆出一个投石问路的谱式,然后闭目养神等着。他相信座中定 有子弟,会来接他的茬。 他这行的是袍哥的礼数。话说袍哥,原本叫哥老会,是清朝初年在四川兴起 的秘密社团。那时因张献忠在四川杀人太多,朝廷强迫湖广填四川,造成一场空 前的大移民运动。许多人家搬去后,却没有土地可耕,成为社会闲散人等,便只 好练拳玩刀,抱团操江湖,人称咕噜子。恰好郑成功在台湾坚持抗清复明,他派 陈近南入川联络各路豪杰共同举事,于雅安首开精忠山,整合咕噜子,改称哥老 会,又叫汉留,习称袍哥。 袍哥组织在有了反清的政治诉求后,为了安全,设计了一整套规矩制度,帮 内唤做“海底”。传说是陈近南从台湾带来的密件,因登陆时碰到清兵盘查,便 丢到海里,后被渔民捞出,又由弟兄购回,遂一直在帮内秘密流传。其中戒律分 为红十条黑十条,组织分为内八堂外八堂。又按仁义礼智信分为五个堂口,仁字 堂多属官绅,义字堂多为商贾,礼字堂专属兵匪,智字堂聚集农工,信字堂则收 留游民乞丐艺人等。 袍哥讲究有饭同吃有难同当,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社会,很快在南方数省传 开,各地都有了香堂码头,为首的叫龙头大爷,又名舵把子。入会要有帮内兄弟 介绍担保,开香堂喝血酒行礼仪。谁要是欺师叛教,绝对逃不出管事五爷的三刀 六洞。 何爷久不在江湖行走,但这些拜码头的规矩却是娴熟的。他此刻摆的这个茶 壶茶杯的样式,就是严格按袍哥的海底要求,在这里寻找同道的。 何爷一边听着旁边几个人扯白,一边拿眼觑着四围的环境。他发现已经有几 个茶客在观察他的茶阵,店主对个小厮耳语了两句,那厮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