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第二十六章【素手乾坤见方寸】(2) " 哎!" 太子脱口惊诧。 " 你竟藏了这一招。" 皇上错愕,接连猛攻数子,黑子却不再与之正面相搏, 反出侧翼围合交剪,从边路掩杀而至。全局逆转直下,白子迅速被分割成几队孤 军,如猛虎困于平阳,黑子却宛如苏醒的孽龙盘踞云中,一旦张口,便将噬尽生 灵。皇上一双浓眉纠了又纠,每落一子都凝思良久。饶是如此也难挽颓势,下到 第六子上,已只剩徒劳挣扎。 " 罢罢罢,朕竟着了你这小子的道!" 皇上拂袖而起,将几枚棋子也拂落。 昀凰心下暗惊,不知齐皇竟这般喜怒无常。太子在侧轻笑:" 有道是,青出于蓝 胜于蓝,父皇怕是要拱手让贤了。" 此话一出,昀凰亦变了脸色,晋王却是淡淡 而笑,借俯身捡拾棋子,朝皇上垂首道:" 儿臣鲁莽,望父皇恕罪。" 皇上回身与他相视,目光复杂莫名,怒色里隐有机芒闪过。 是欣慰,抑或是抱憾,甚而是不甘——究竟是什么,一时间昀凰来不及分辨, 皇上已回复了往常温厚豁达,笑着将大手一挥:" 这回不算,你我再战一局!" " 儿臣遵旨。" 晋王笑着拾起地上棋子,有几枚滚到石凳下,昀凰忙也屈身 去拾。 隔了石桌石凳,旁人目光俱被遮挡。 昀凰与晋王不约而同地抬眸,望进彼此眼底,二人指尖只差毫厘便可触上。 棋子乌沉沉躺在地面,昀凰以指尖挟了,轻轻放入晋王掌心。 待要开弈,皇上却想了想,转头对昀凰道:" 来,这局你替朕下。" 昀凰闻言一怔,皇上却不由分说将她让到座中,自己退至一旁饶有兴味地观 看。既是君命,不得不从,昀凰只得端坐于晋王面前,执白先行,目光却不敢稍 抬。 二人棋技互为伯仲,心思都极剔透,从起初小心翼翼的试探,渐渐激起好胜 之心,各自放开手脚厮杀到一处,棋局渐入佳境,皇上凝神旁观,不禁啧啧称道。 素手轻拈白玉子,敲云碎,起落见乾坤。晋王的目光不觉游移,在棋子到她 指尖……小小棋枰间,关山万里毕现,运筹决胜,奥妙人心,恰滚滚桑田浪起, 又飘飘沧海尘飞②。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便在方寸硝烟里耗去,太子负手踱步 已有不耐之色,这三人却正是弈兴高昂,手谈正酣。昀凰暗自留意皇上神色,见 他负手立在一侧,晋王每有凌厉杀着,他手指便会轻叩,脸上却仍是一派赞许平 和。昀凰不动声色收敛了杀势,处处留有余地,有乘胜之机也不穷追猛打。只听 皇上笑道:" 进退有度,处变不惊,颇有大将风度。" 昀凰低眉一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皇上却慨然道:" 朕记得,昔年宫中若论棋艺第一,还当数母后。" 蓦然听他言及高太后,太子与晋王俱是一怔。 自当年诚王遭贬,高太后软禁行宫,皇上与太后反目已近十年。他二人错愕 的神色看在皇上眼里,令他自嘲而笑:" 朕也有好多年不曾见过母后……当年朕 不明白,为何她为了维护皇弟,与朕说反目便反目。而今尚钧没了,朕总算也明 白骨肉连心之痛。母后一心以为朕要加害你们皇叔,是以拼死相护,不惜与朕反 目成仇。" 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段宫闱旧怨,在侧的三人谁也不敢做声,小小暖亭里骤 然冷了下来,似被寒风冻住。终是太子一笑打破这僵局:" 父皇仁厚,今日当殿 封赏了皇叔,明晚更在宫中赐宴,皇祖母若得知必然欣慰。" 皇上闻言颔首,微露笑意:" 但愿母后不再记恨于朕。" 晋王一直缄默,却在此时开口:" 既然此番父皇与皇叔重叙手足之情,又恰 逢皇兄皇嫂大婚,不如就将宫宴设在汤泉行宫,一来探望皇祖母,二来冬日正宜 沐汤,父皇终日操劳政务,不如借此宴聚皇室,共叙天伦。" 皇上半晌没有答话,似心中触动,良久才嘘出一口气:" 如此也好,就依你 所奏。" 想起远在南国的母妃,昀凰垂眸,一丝隐约笑意凝在唇畔。身旁父子三人言 笑晏晏,自顾自地商议将宫宴改期到何日,昀凰只盯着棋局出神,将指间一枚棋 子细细摩挲。却听皇上一声长叹:" 只可惜没了尚钧,他尚在襁褓中,已甚得母 后喜爱。想不到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朕又该如何向母后交代。" 诸人一时都缄默了。 " 逝者已矣,万望父皇节哀,珍重龙体!" 太子率先跪下,晋王与昀凰也随 之跪地。皇上看着这子媳三人,呵呵干笑两声:" 好一句逝者已矣,行宫之耻, 弑子之恨,朕岂能就此罢休!如今秦齐大军势如破竹,踏破王城指日可待,朕定 要将这奇耻大恨一并洗雪!" 话音落,他重重一掌击落石台,震得棋子零落溅散。 这一掌也好似击落在三人心头。 " 尚钧之死,朕在人前未有哀色,并非不伤,实在是不忍不甘!" 皇上负手 而立,语声微微颤抖,目光居高扫过三人脸上:" 如今外仇将灭,朕却一直未能 找出叛党魁首,眼看逝者已矣,身为君父,却叫朕情何以堪!" 昀凰已然明白让她来此下棋的用意,这一局棋也走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皇上蓦然回身,毫无预兆地劈面问道:" 你告诉朕,尚钧究竟在何处遇刺? " 这平地一声惊雷,猝不及防,炸得人冷汗齐出。 " 臣媳不知。" 昀凰抿紧了唇,深深低头。 " 你若不知,那两名随嫁女官便是说谎,她二人又是为了何人隐瞒?" 昀凰骤然僵了。 晋王的神色也微变:" 启禀父皇,那两名婢子已拘禁下狱……" 他甫一开口, 皇上已厉声斥道:" 放肆,朕问太子妃话,何曾叫你开口!" 皇上盛怒转身,袖 袍拂处,将棋子扫落一大片,滴哩哩落地之声此时听来格外刺耳。太子忙也跪倒 :" 昀凰惊吓未消,儿臣斗胆奏请父皇暂且宽贷,容她稍后禀奏。" 皇上不置可否,只冷冷看着昀凰。 掌心冷汗滑腻,昀凰稳了稳心神,直起身来朝他深深叩首:" 此事罪在臣媳, 请父皇降旨,将臣媳逐归南秦。" 此言既出,太子与晋王皆是一惊,皇上亦锁紧眉头:" 朕才问得一句,你便 要自请遣归?" 女子嫁后再被夫家遣归,纵然在民间也是辱及祖宗门楣的大忌, 更何况皇家天眷。 " 父皇的问话,臣媳无言以对,唯有自请遣归。" 昀凰跪得端正,全无一丝 怯懦。齐皇僵了僵,冷哼道:" 宁肯遣归,也不愿回答朕的问话?" 昀凰毫不迟 疑道:" 此事攸关两国体面,相较臣媳一人荣辱,自有轻重。" 皇上目光如锥,自她脸上移过,扫向太子与晋王,厉色道:" 你们退下。" 晋王立即叩首而退,没有半分迟疑,太子临去却向昀凰深深看了一眼。 待他二人远远退去,齐皇走到昀凰身旁,语声平缓:" 起来吧,你既不想说, 朕便不问。" 昀凰微扬唇角,并不起身:" 父皇心如明镜,臣媳所能说的,父皇早已知晓。 " " 自作聪明!" 皇上冷哼," 你倒以为看穿朕的心思了?" " 父皇若不知情,也不会逼臣媳演这上一出戏。" 皇上神色略变,阴晴不定地瞧着她,半晌终于一笑:" 你不该如此聪明。" 昀凰垂首:" 臣媳知罪。" " 那两名婢子昨夜已在狱中自尽。" 皇上缓缓开口," 所服毒药,无人知是 何处得来。" 虽是意料之中,昀凰仍觉心口一凉,早知那人下手阴毒,灭口只是迟早之事。 " 她二人受谁主使,你应当知道。" 皇上面寒如水,昀凰迟疑片刻,缓缓道 :" 臣媳明白。何鉴之借外戚之势结党专权,暗怀不臣之心,一再阻挠联姻。乌 桓战事首战失利,皇兄已借此罢了他的兵权。只是臣媳也万万想不到,朝中权贵 竟也有人与他勾结……" 皇上半晌无声。 昀凰屏息,只见眼前九龙袍摆纹丝不动,耳中却听得他气息渐渐乱了。 " 这一人,又是谁?" 皇上语声微哑,看似问她,又似自言自语。 " 臣媳不知。" 昀凰垂眸,气息纹丝不敢乱。 " 你心中可曾猜过是谁?" 皇上有些气促。 " 臣媳不敢猜。" 昀凰抬眸望去,仿佛竟是错觉,这矍铄老人似在刹那间老 去了十年。" 不错,朕也不敢。" 他淡淡看她,流露苦楚笑容,手抚胸前阵阵喘 息,脸色泛出青灰,一时间老态尽显。直喘了半晌,才对她拂了拂袖:" 朕有些 乏,你退下吧。" 昀凰启唇,欲言又止,也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只觉苦涩。 那垂垂老者一身龙袍端坐在燃香熏暖的亭阁里,身旁只余一局残棋,几上茶 烟也渐凉。 注1 :侍丞是古代官名,架空文中借用此名,其他设置均属虚构。 注2 :" 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 ,出自元·薛昂夫《蟾宫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