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天下何限(7) “本将北海伏桓。”伏桓朗声大喝。 霎时,长剑如虹,长刀若雪,刀鸣剑啸,声震四野! 那时刻,在东军的后方,远远的山坡上,一人独立,遥望城楼之上。 看那人,飞跃半空。 看那人,剑光炽烈如日。 看那人,挥手间便劈裂了锋利长刀! 看那人,一剑便了结悍勇的北海大将! …… “这就是可让万军倾倒拜服的白凤凰!”顾云渊掩上双目,却掩不去目中印 下的那道绚丽身影。 帝都里,七兄弟身边的凤影将军,收敛了一身的光芒与锐气,不过是一个美 丽而高傲的女子。而此刻,在这黄沙滚滚血雨纷飞的战场上,她才是展开双翅翱 翔九天的凤凰,有炫美之姿仪,有五彩之华光,有灼射天地无与伦比之气焰。 可是……这样的女子,在那一片华耀的光芒之后,往往掩着累累伤痕。 眼见伏桓毙命,癸城内的北海士兵顿溃不成军,东军却更加勇猛势不可挡, 北门、西门的李、秦二将闻得消息,哪里还顾得守城之命,令着麾下数百残兵逃 命去了,东门的叶将军则是直接投降了。 《东书? 本纪? 威烈帝传》记,元鼎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帝率军攻破癸城, 守将伏桓毙于凤影将军剑下。 数百年后,号为“剑笔”的著名史家昆吾淡在他的《论大东百战》中点评大 东征北海这三城之战时,分析了北海惨败之原因,首先大局不利,北海先是失去 同盟蒙成的联兵,而后又率先出兵给了大东大义名分;而后是兵力不敌,大东之 兵力足胜北海八万有余;再次则是应对大东来势汹汹的北伐策略失当,其一味采 取守势,失了锐气,又将十二万大军分守三城,致使兵力分散,若能集十二万大 军于一城与大东相抗,定不至败得如此之快;最后则是统帅不敌,伏桓虽在北海 被称为名将,但北海内有二十余年的安定,外亦不过与东、蒙一些小摩擦,纵观 伏桓一生所历,远不能与自乱世腥风血雨中走来的东始修与风独影相比。 亦因这一战,后世评伏桓其人“名不符其实”,唯一对得起他名将称号的是 他的死亡,死在名将中名将的“凤王”风独影剑下,后世之人认为这于他,是一 项殊荣。没有人知道,当年,当长剑划破咽喉,当伏桓自高空跌落,他脑中闪过 的念头只是,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杀人如折花,了无畏色。 带着一丝无解的悲悯,伏桓于癸城城楼下的黄尘里闭上了双眼。 而伏桓的败亡,对于北海的打击却几乎是致命的。 夕阳如同高贵华美的舞者,在无伦的盛舞之后挽着华艳的彩衣,翩然投入西 天的怀抱,然后弦月如同骄傲矜持的仙子,披着银纱羽衣,挥洒着清辉冷光,冉 冉自天边而来。 大战之后的癸城,触目所及,是横陈的尸首,是散落的盔甲,是凝固的鲜血。 战士们在收拾着战场,捡起那些折断的刀剑,拾起那些无主的断肢,抬起那 些逝去的同伴与敌人……每个人都是沉默地做着一切,癸城上空笼罩着一股沉甸 甸的凝重。 风独影静立城楼,默默望着这一切,淡月疏星里,她的身影显得挺拔却孤峭, 仿佛凤凰独立高崖。 尽管攻城取得大胜,只是心里,却难有一丝胜者的自豪与欢喜。 犹记当年第一次血染断剑,玉师问她能否放下手中之剑,从此还于闺阁,平 淡亦平坦一生。她那时看着前方持剑而立的兄长,道我要与兄长同行。玉师叹息, 问便是一生血腥相伴也不悔?她的回答是抱着染血的剑走向兄长。 自那一刻起,她便已清楚,她是一个杀人者! 无论她这一生建立多大的功业,无论日后史书给她多高的评价,这些都抹不 去她身上的罪衅,她的手上沾满着洗不净的鲜血,她的剑上缠绕着无数亡魂,这 一生,杀孽如此之重,亦如影随形。 她愿意身犯杀孽,她愿意死入炼狱。 她并不悔当初的选择,更不悔一生所为。 只是……何时才是尽头? 这有如地狱的战场,这些悲惨死去的战士,这鲜血染红的大地……这一切何 时才能休止? 已有百年乱世,尔后可有百年太平相报? 她默立城楼,眺望远方,一缕疲倦袭上心头,胸口重山相压,脑中一片茫然。 正在这时,蓦然一缕清亮的笛音飘来,淡淡的却在这沉默死寂的战场上分外 清晰,一时所有人无不惊异。 笛音轻淡缠绵,仿佛是微雨天降,飘飘扬扬洒落战场,朦朦胧胧里带出一丝 微冷的忧伤,就好似上苍替这些沉默着的战士在哭泣,将心中的恐惧与悲伤和着 这雨线似的笛音缓缓倾泻。片刻笛音忽然一转,变得轻隽飘逸,仿佛微风拂过, 吹开了迷蒙雨雾,吹去了忧愁悲伤,清清泠泠的,让人瞬间性空心明;尔后笛音 又一转,却变得轻柔静谧,仿佛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轻轻地抚慰着这些疲倦的孩 子,闻者如被母亲拥于怀中,那般的温暖安全…… 那刻,癸城上下无不沉醉于笛曲之中,那笛曲仿佛带有神奇的魔力,木然者 闻之渐渐神情柔和,疲惫者闻之渐渐神色安详,悲怆者闻之渐渐神态澹宁……便 是坚毅如风独影亦为笛曲所感,心驰神往,耳闻笛音渐趋轻淡,已知笛曲欲终, 不由循声环视。 极目望去,城外远处的山岗上隐隐绰绰一道人影,她心念一动,几乎是未加 思索便飞身而起,往山岗飞去,一路笛音袅袅,就如同摇篮曲最后的尾音,淡淡 的自梦中远去。 飞至山岗下时,笛曲恰恰终止。 抬头望去,高高的山岗上立着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皎洁如玉的月轮悬于其 身后墨绸似的夜空上,便仿佛那人是立于月中,天青色的衣袂于夜风中飞扬,朗 澈如碧汉,虽因距离远看不清面貌,可风神卓然,俨若天人。 山岗上的人看到了飞身而来的风独影,顿转身离去。 “站住!”风独影再次腾空跃起,径往山岗上掠去。 山岗上的人闻声回首,莹莹月华勾勒出半张侧容,遥遥望去,那眉眼弧线依 稀相识,飞纵中的风独影瞟得,顿心神震荡,真气一散,身形便往下坠去,她赶 忙收敛神思,借着下坠之势飞落树梢,然后再次提气跃起。 嘎!一声清亮的鸟鸣响起,然后一只玄色大雕自夜空飞掠而来,瞬间便至山 岗。 “站住!”风独影再次出声,可山岗上的人却不再回首,亦不曾停顿,而是 跨上大雕。 嘎!玄雕振翅飞起。 等到风独影跃至山岗上,玄雕已驮着那人飞上半空。 她立在山岗上,气息微喘,目望一人一雕飞过长空,飞过明月,渐飞渐远, 终是消失于茫茫夜色里。 这人是谁?为何在此吹笛? 只闻方才笛音,倒好似独为癸城吹奏,只为安抚着大战后疲惫麻木的战士与 逝去的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