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3)
他将视线从电视机上转过来看我,不说话。在他的瞳孔里,是我无措的表情。
突然,他低下头,用冰凉的嘴唇轻点我的额头。“眉”,他轻轻地叫道。我闭起眼
睛,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我甚至连拥抱的姿势还没学会。那个时候,
除了郁,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如此的亲近过,从来没有。
第一次和郁真正接吻的时候,我的心脏很沉实地在胸口“咚咚咚”地跳动着,
一下,一
下,再一下,紧张地汇集、分流、疏散血液。可我的手还依旧紧紧地环住他的
胳膊,手心里全是汗。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接吻是需要舌头参与的,它不再像过去嘴
唇蜻蜓点水般地掠过,而是深入地,和另外一个人纠缠。郁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柔,
他俯在我的身体上,用自己冰冷的脸感受我滚烫的脸颊,他在我的耳边问道:“眉,
你会放弃我么?”
“不会”,我松开环绕胳膊的双手,继而绕住他的身体,紧紧地绕住,“永远
都不会。”贴在我脸上的皮肤是冰冷的,我闻到头发里埋着的各种嘈杂气味。自从
郁住校后,我便很少能在家里闻到这样的气味,他的脸颊上已经有稀疏的胡渣,但
并不刺人,只像是新生的软草尖慢慢地点在上面,碰触到有点痒。我开始生涩地回
应他的每一次亲吻,他伸出手来拨开我的刘海,手指上有清晰的松节油气味,每一
根手指都冰凉僵直,它们抚过我的脸。我想要用身体里所有的热量让身体上的男人
温暖起来。
我终于明白郁神情里的悲伤是什么,那是被人放弃后的茫然。
郁抱着我上楼,他的每一声脚步都令这座空大的房子沉沉地回应,我靠在他的
怀里,紧紧地靠着。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显出昏黄的姿色。最后的一点阳光从二楼
走廊的窗户里溜进来,偷偷地看我们一眼,然后在地板上如潮水般地慢慢退去。我
听见郁的心跳声,从郁的毛衣那端模糊地传来,像是隔了重重山脉的两个人,相互
对话。
他的房间里一片凌乱,画到四分之三处的油画摆在正中央。
画面里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皱褶着脸费力地哭着,哭声仿佛随时都会从画
面里透出来,一直传到看画人的耳里那般。婴儿的身边是一只惨白的手,女人的手,
手腕动脉处裂开一道整齐的口子,鲜血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眼看要将这个婴儿
彻底吞没。我知道,那就是郁梦里的场景。他努力地将一个一个片断拼接起来,变
成一幅完整的画,可是手的上方依然有一块留白,是想画未画的犹豫。
“这是原本要参赛的画吗?”我指了指它,问道。
他不作答,只将我放到床上,然后自己走到画面前,看了许久。他的后背僵直,
像一个遭人点穴的木头人般看着墙壁。看着这样的背影,我忽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去
安慰。
郁在出生后不久便遭亲人死去的命运,他的成长里充满了被生命放弃后的茫然。
虽然表面上看来,他似乎从不过问也不介意,可我知道这一直是郁心底最大的伤口。
只要无意间轻微地被人掀开一个小角落,便又会带来揪扯神经的疼痛。所以他掩着,
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决不让任何人再有理由放弃他。他知道
母亲喜欢读书好的孩子,所以每次考试他都名列前茅;他知道美校老师喜欢能得奖
的学生,所以他从不会错过任何比赛的机会。在郁成长的世界里,只要有一丝机会,
都决不会放手,因为他很清楚,放弃是何等轻而易举的事,可它却会给身边的人带
来无法预估的痛苦。
从小,郁就承担着这样的痛苦,默默地一个人承担。
最后,郁拿起一块画布将画遮上,推到角落里,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走回
我身边,坐下。我伸出手去抱他,贴在耳朵边说:“郁,还有很多机会,很多。”
我看见他眼里有分明的眼泪,它们在眼眶里凸起,映出眼白上细密的血丝。我
抬起手来,慢慢地抚摸过眉骨、眼睑,眼泪流出来,温热的,化开在我的手指上。
这似乎是郁身体上唯一的温度,他拉住我的手,转过来,说:“眉,我喜欢你。”
客厅里的立地钟“当——当——当”地敲了六下,每一声都顺着楼梯传到这幢
房子的每个角落。房间里充满了松节油和香烟的气味,窗外的风轻微地震动着紧闭
的窗玻璃,郁起身将窗打开一小点,外面的风便急于与这一屋子的混浊空气交流。
他的头发在窗口被吹得肆意摇动,像是勃勃生机的蒿草。他俯身下来贴在我的背上,
用双手紧紧地环绕住我的身体,我知道他在犹豫。可我心甘情愿。我回过身去,主
动地亲他,一下又一下。楼下的立钟终于敲完第六下,余音却还不甘心地在空气里
继续奔跑,直到消失殆尽。一切是如此的宁静,只有我和郁的呼吸声,亲吻声。
在郁进入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我摒住呼吸,伸出光溜溜
的两只胳膊圈绕在他的脖子上,紧紧地扒住后背缓解疼痛。他的头发梢抵触在我的
皮肤上,渐渐地也有了温度,从窗口偷溜进来的冷风依旧旋转着身体绕在四周,包
裹住我们。我和郁只能紧紧地贴靠着,彼此取暖。很多年后,当我坐在亚龙湾的细
沙滩上回忆的时候,依旧记得当时的疼痛和彼此取暖的依靠。那是刻在记忆神经线
上的依赖和痛觉,从小就有的依赖,长大成人后的痛觉。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