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骗过了一个警察·卖假票的鬼马李·正中大学校长刘兴桐·半推半就之中· 你为什么不离婚?·白云山上合唱团·隐约感觉一些意味 许楠生今天的运气不错,他假装成残疾人骗过了一个年轻警察。 火车站的地铁口,人们行色匆匆。许楠生蜷曲在台阶的小平台边缘。他的屁 股下垫着一块牛皮。牛皮是从病倒的老四川那儿借来的。失去双腿的老四川病得 不轻,无法上街乞讨。同住的许楠生答应晚上给他带来5 元的盒饭,老四川便把 牛皮垫和两块同样也是牛皮做成的手垫借给许楠生。许楠生就接替四川人成了一 个很地道的失去双腿的残疾人。 这是一块经年的牦牛皮,这块乌黑光滑的牛皮垫子在老四川的屁股下,行走 了上千公里。只要细看那牛皮垫子,没有人会怀疑许楠生。 许楠生非常投入地坐在这块牛皮垫子上。他怀中揣着十几张火车票,各种票 价的假票几可乱真。他负责出货,同伙鬼马李负责在火车站候车室和售票厅转悠, 把急于赶路又买不到火车票的顾客骗到地铁口来成交。每张票他只加收20元,这 很能使那些急于赶路的买票人感到合算。20元并不多,送票员也要收取5~20元不 等的好处费。他们卖出的票都是中午以后发车的,所以,他们必须在中午之前离 开火车站,不管卖出去多少张票,都不能在那儿久留,否则就穿帮了。 中午以前卖出去9 张票,得款两千多元。他和鬼马李正想离开火车站,就在 他抽出牛皮垫子想站起来的当口,车站广场突然一阵骚动,几名警察在围追几个 票贩子。鬼马李也在被围追之中。许楠生慌忙把牛皮垫塞在屁股底下,一片愁苦 和漠然浮上他的双眼,他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演员,突然变了另一副神色,在匆忙 赶路的人们的脚下,艰难地往通向地铁大厅的台阶挪动。一个年轻的警察站在他 的跟前,他清楚地看到那警察的黑色皮鞋尖上,粘着一块污黑的口香糖渣。许楠 生没有抬头,他污黑肮脏的双手套在牛皮垫中,他佝偻着,非常无助地佝偻着。 年轻警察吊在皮带上的电棒轻轻地晃动着,随着他的呼吸晃动着,这种晃动让许 楠生心惊胆战。他听到了一声稚气的断喝:“你是干什么的?” 奇怪,一个残疾人还能干什么?许楠生觉得这警察有点儿莫名其妙,他缓缓 地抬起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警察,他是新来的,一个乳臭未干的新丁能干什 么?他有些安心,根本不把这个年轻警察放在眼里。他便耍赖地伸出脏手,把身 后一个讨钱的铁罐子推到警察脚下:“给几个钱吧!给几个钱吧!”他喃喃地含 混不清地乞求,倒让年轻的警察无言以对。许楠生趁机磕起头来,磕得额头出血。 那警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有没有看到一个跟你一样的?”那年轻警察有些犹疑地问,继而又对他吼 道:“你给我站起来!” 许楠生心想完了,他假装很害怕很无助:“你看我站得起来吗?我的腿是边 境作战时被敌人的地雷炸断的,你看!”他很艰难地双手抱着一条腿。企图把它 从屁股边上扳过来,却“扑通”一声从一侧倒下。脸颊贴在地上的一滩积水,污 浊的积水把他的脸溅得怪模怪样。 年轻警察见状有些赧然,“奇怪,那人去哪儿啦!”年轻警察自言自语。 “早跑了。”许楠生有几分讨好地说。 “我就知道是装的。我正抓他呢?你不是装的吧!”年轻警察说着。他已不 怀疑脚下匍匐着的这个人。他甚至顿生一种混合着怜悯的敬意。想起1979年,自 己那时才刚刚出生呢! “你来摸摸看,这腿!”许楠生说着,很艰难地扯着脏兮兮的军裤,想把那 条伤腿展示给他看。那腿上确实有几条疤痕。 年轻警察掏了半天口袋往铁罐子里扔了一张5 元的钞票,转身走了。 地铁口拥塞着刚刚从火车上下来的人群,年轻警察消失在人群中。许楠生抽 起屁股下的牛皮垫,把两只皮手垫卷在牛皮垫里。站起来拍拍屁股,若无其事地 走了。他和那个年轻警察一样,也消失在地铁口拥塞的人群中。许楠生自认是一 个出色的演员。他在火车站候车室的公厕里,找到了正在洗脸的鬼马李。他向鬼 马李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相跟着走出公厕。 在A 省召开的学术研讨会明天下午闭幕,刘兴桐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便独 自搭乘夜里10时的航班回到广州,他也没有通知学校办公室派车接机。一下飞机, 他怕遇到熟人,便夹在人流里,快速地通过出口,到的士站等的士。 这时,正中大学副校长丁新仪正在机场出口处等待北京来的一位朋友。他伸 着脖子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忽然见到校长刘兴桐低着头,匆匆地往外走。他马上 挤过来,可是人太多,挤了半天,刘兴桐早已消失在人群里。他心里便有些诧异, 下午还和刘兴桐通电话,向他请示几件事,顺口问他几时回校。刘兴桐不假思索, 说还要两三天。按时间推算,那时,他应该已在机场。丁新仪心中顿生疑团。看 刘兴桐低着头匆匆出闸的样子,显然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提早回来的事。这是为什 么? 这个人就是这样,与他共事多年的丁新仪在心中摇摇头。他油然而生一种窥 测的心态。反正北京的飞机刚刚抵埠,离客人出闸还有一点儿时间,他便迅速地 穿过人群,向出口广场的士站冲去。排队等的士的人多,刘兴桐大约还未走远。 的士站果然排着长龙,他站在远处,目光顺着一个个背影寻找刘兴桐。也许他跟 什么人一起,有人来接他,去一个什么地方?他为自己像一个侦探而有一些不安, 他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行为、心态究欲何为?反正,他极想知道一点什么。 丁新仪是10年前从北方一个边远城市的教育学院调到正中大学的。他在那所 名不见经传的教育学院呆了10年,勉勉强强评了个德育副教授。海南建省,他随 过海人流幻想在海南一展拳脚。他坐了几天几夜火车,从冰天雪地的东北,到湛 江海安海边,上身已经脱得只剩下一件背心了。在刚刚过海的时候,忽然台风袭 来,几万人滞留在一个人口只有几千人的海边渔村,公路上排起汽车长龙,一碗 速食面卖到10~12 元。台风刮了三四天,他和几万名投奔海南大特区的外地人, 在海边匍匐了三四天,经受北部湾台风的打击。 丁新仪第一次看到海,自然也第一次领略台风的厉害。蚊虫、酷热和大溃败 似的轮船上的挤迫,令他还未踏上海南宝岛就已心灰意冷。他在海南呆了半年, 什么事也没有做成,把随身带去的几千元花光之后,他只好悻悻地回到大陆。路 经广州时,广州城给他留下极好的印象。去海南时,他是半夜到达广州,没出广 州火车站就转车往湛江。对广州的记忆,是20多年前红卫兵串联时的事了,已没 有什么印象。广州的明丽,价廉物美的吃食,四通八达的交通,以及川流不息的 民工潮,都令他心动。但一个德育副教授,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广州,要寻找 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也许不是一件易事。他心中无底。那一次,他在广州逗留了 几天,拜访了几位经人介绍的东北老乡,也没什么结果,便回东北去了。两年后, 他终于如愿调到广州,此乃后话。 刘兴桐走得很急,的士站人流太长。他知道,在机场外的快速路旁,总有一 些走偏门的的士,假装抛锚,在那儿等候,免去排队候客的麻烦。他径直往快速 路口走去,还不到几百米,有几辆红色的士已候在那里,几个司机正与一个保安 站在路边聊天。刘兴桐二话不说,跟着一个迎上来的的士司机,上了他的车。他 急急地说:“到番禺,走华南快速!”司机也不多话,答应一声,的士同时起步 开行。刘兴桐松了一口气。 几天来的紧张顿时松弛下来。学术会议的前3 天总是安排得紧紧的,何况他 还是这个学会的副会长。几个副会长中他是最年轻的。他又来自广州,总让人觉 得来自广州的单位和人都是财大气粗。除了繁杂的会务外,难得的余暇不免请几 位副会长把盏谈天。除了第一天开幕式之后,他主持了半天的大会发言之外,就 再也没有正式参与研讨,忙于应酬各式学人和同学朋友。酒倒是喝了不少。很快 就要过50岁生日了,身体虽然没什么问题,但总觉得大不如前,一过45岁,各种 毛病就如雨后春笋,纷纷探头探脑,他心想,该养养生了。 此刻,已是午夜时分,在飞驰的的士上,刘兴桐双目紧闭,把脑袋仰靠在坐 垫靠背上假寐,应该趁这几十分钟的车程,养精蓄锐。昨夜,和离别多时的女友, 某大学的年轻讲师薇彻夜长谈,黎明时彼此再度心仪,又找到感觉,薇在半推半 就之中,和刘兴桐狂热了一阵。这不是第一次。两年前他们在漓江畔相识,薇是 北江大学中文系讲师,也是教近代文学史的。直到走道上开始有人行走。刘兴桐 才把薇悄悄地放走。他正想小憩一会儿,大会秘书处的小李就早早来敲门,询问 今日的一些安排。送走小李,看看时间不早,他只好索性起来,到宾馆花园里去 散散步。由于通宵未眠,由于早起,虽说在飞机飞行的个把小时中,他沉沉地睡 了一觉,但此刻还是十分疲惫。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老之将至的感觉。 不是身体当真有什么毛病,每年都享受的专家体检,结果都表明他年富力强。 这是他颇为得意的。但心很累,确实很累。刚大学毕业的那几年,他作为一个谦 虚的年轻学者,虽然文章连续发表,又屡受推捧和好评,在同行出道的年轻人中 出类拔萃,掌声不断,荣誉加身,这些来得太突然也太快的东西,令他一时难以 适宜,有些晕头转向,如在梦中。他只好把自己藏起来,尽量不去参与各种各样 的学术会议,尽量拒绝各种公开的学术讲演,回避各种请教,他还没有做好充分 的学术准备,去应对答问。人们反而把这当作一个年轻学人的谦虚。在这种诚惶 诚恐中度过了几年,他也为此准备了几年,他知道自己始终是要走向前台的。这 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刘兴桐本来的志趣就不在古典文学,严格说,连文学他也并不喜欢,在那个 贫困的边远的小山村,父母的愿望是希望他当个手扶拖拉机手。这个工作在山村 里是最受尊敬的。山村里最大的能人,见多识广的人物,就当手扶拖拉机手了。 这在上世纪60年代~70 年代的边远山村,是一种最看得见也最实惠的工作了。他 也十分认同父母对他的愿望,十分乐意接受这种现实。要不是1977年恢复高考, 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机会,他也许真的已经成为一个有着多年经验的50岁的手扶 拖拉机手,成为一个山村里远近闻名的能人了。 1977年高考时,刘兴桐已经28岁。那时,他在生产队当会计,偶尔也摸摸生 产队里的手扶拖拉机,勉勉强强能从村庄开到镇上,再远,人家就不让他开了。 但他并不服气,他报考的3 个志愿都是华南工学院的机械制造专业,可鬼使神差, 放榜时考取的竟然是他根本就不知为何物的正中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他 还是在少不更事时听下放干部许达文说过,许达文读的、教的就是这个中文系的 专业。这位只上了一年高中就因“文革”而辍学的高中生,也许是年龄偏大的缘 故,读不成他心仪的机械制造专业。他曾对那位蔑视他的手扶拖拉机手说,他不 但要开汽车,而且要做制造汽车的工程师,手扶拖拉机算什么?他如今还清晰地 记得他说这话时,那位傲气十足的拖拉机手不屑的国骂。那时,手扶拖拉机手虽 然不算什么干部,却是个人物,在生产队里,是连生产队长都不敢小看的。他掌 握着生产队的动力和方向盘呢! 如今想起这些,刘兴桐在心里冷笑。他更相信命运,相信一切都是上苍的安 排,否则,一切都无法解释。这是他多年来生活生存的底气和傲气。认命吧,同 志们!他常常在心里向所有人,特别是那些苦苦奋斗却成效甚微,依然在底层挣 扎的人们说。 说归说,事业有成,春风得意,但马失前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深秋的白云山,黄栌的满树黄叶开始变红,山道上落满星星点点的红黄相间 的叶片。在半山腰,原来是贮木场现在是林中空地的地方,许多人在那里唱歌, 最早的歌唱始于何时,已无人去追寻,但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白云山的游人渐 多,下岗工人和退休老人也随之多起来,游山和晨练的人便聚集在这儿唱歌。慢 慢便约定俗成,每逢周二、四、六、日,总有几百人从早到晚在那儿放歌。 这是一个没有严密组织的民间合唱团,随来随唱,想唱便唱,想走便走。唱 的都是些老歌。 这是一个秋雨淅淅的周日。 白云山有些寒意,但是没有风。雨时大时小下着,老天似乎永远不想让雨有 停下来的意思。林中空地上空飘飞着细雨,细雨聚集在黄栌暗红的叶片上,变成 一颗颗豆大的雨滴,滴下来。唱歌的人们撑着各种颜色的雨伞,站在雨中放开喉 咙,尽情歌唱。人们非常默契地站成高声部、低声部,男声部和女声部,不时加 进来的人,一旦发觉自己站错了位,便会慢慢地移动,寻找到自己合适的声部。 用毛笔抄成的歌词就挂在两棵树中间拉起的铁线上,地上有一个一米见方的 铁皮箱,是存放歌词的,铁皮箱用一根铁链子固定在水泥地上的钢钉上。这是白 云山管区为合唱团无偿准备的。 没有音响,但有时会有拉提琴的人来伴奏,指挥是毛遂自荐的,有几位比较 固定的指挥,谁先到谁有空谁就是指挥。 白家胜教授退休以后,便成了合唱团的中坚力量。一开始,主要是白夫人有 兴趣,白夫人本来是军区文工团的合唱指挥,陪白家胜教授上山晨练,见有人唱 歌,便当起指挥和教练。她几乎天天上山,只要有三五人聚在一起,她就很卖力 地指挥,教歌。白家胜教授本来是个歌盲,既然老伴热衷于此道,他在一边闲着, 也就在65岁的年龄上跟老伴学唱起歌来。有时老伴没来,他便接替老伴,像模像 样地当起指挥来。 李可凡每个周末都来唱歌,她并不是很投入,常常是一个人远远站着,听别 人唱,有时也跟着哼哼。 “李老师,你也来唱歌?”白家胜那亮堂堂的嗓音把李可凡吓了一跳。刚才 还在雨中使劲指挥的白家胜教授,突然出现在李可凡身后。 李可凡猛地回头,见是白教授,有些语无伦次:“教授,你好,你指挥得真 好!”李可凡真诚地说。 “真的?不是恭维我吧!哈哈,终于有人欣赏我了,我可得去告诉老伴,让 她别再小看我。”白家胜兴致勃勃。他退休之后,李可凡很少见到他。 “真羡慕你们,”李可凡带着欣赏的口气,望着这位70岁的老人那青春的面 容,她很由衷地说:“白教授,你们这一代人真值得我们学习!这是真的,不是 客气话。你看,我们都未老先衰了。”李可凡有些惭愧地说。 “哪里啊!我这是外强中干,经不起几下折腾了。都七十有一了,你看,你 多年轻!年轻就是本钱。”这个快乐的老头忽然话锋一转,“怎么样,小刘好吧!” 白家胜指的是刘兴桐。 李可凡不想谈刘兴桐,她与刘兴桐有约,家丑不外扬,在外面绝不谈两人的 事。他们之间的冷战,外人不甚了了。白家胜略有所闻,他倚老卖老,心想,别 人问不得,我还问不得吗?刘兴桐还是我举荐的呢。他有今天的成绩,自然是他 的努力,但没有我白家胜的力主,也很难说呀!他虽然从不去打听刘兴桐和李可 凡的关系。但李可凡心情不好,他是看得出来的。 “还好吧!没有什么事。”李可凡也不想就此深谈。 白教授觉察到李可凡和刘兴桐的危机。他和李可凡接触不多,但在正中大学, 李可凡口碑不错,刘兴桐事业势如破竹,步步前行,李可凡却步步后退。她本是 英语系的教学尖子,这几年却明显地停滞不前,前几年评上了中级职称之后,就 再也不求上进了,这在正中大学是人尽皆知的。人们知道正中大学校长刘兴桐是 位著名学者,但很少有人知道刘夫人李可凡曾经是个英语系的才女和正中大学的 校花。自从嫁给刘兴桐之后,李可凡基本上就在人们的视野里销匿了。一方面是 李可凡变化太大,结婚之后,她基本上不喜欢交际,也很少和刘兴桐出双入对的。 这点很令人难以理解。白家胜就多次开玩笑,说刘兴桐封建意识,金屋藏娇,大 男人主义。 白家胜看出李可凡不愿多谈家事,尤其不想提及刘兴桐,也就调转话题。 “有空到这儿唱歌,也是乐事,刚开始,老伴迷上这里,我很不耐烦,迁就 了她几回,哪知自己竟上了贼船,自己也迷上了。天天都得上来,不吼上一阵子, 心里憋得慌。李老师,你好像不太经常来?”白家胜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 “不太经常,听人家唱,心里也舒服。”李可凡让白家胜感染了,话也多了 一些。“白教授,听说来唱歌的很多人都是下岗的?” “是啊!下岗的,退休的,没什么事做,唱唱歌也好。忘记一些事,总比让 那些烦恼缠住强吧?” “那也得有饭吃有衣穿才能唱歌啊!”李可凡天真地说。这是很令她费解的。 她来过好多次了,至今依然没有一个朋友,也从不与人交流,所以她对这些唱歌 的人一无所知。从外表看,有些人的境况并不好,但每次几乎都可以看到那些熟 面孔,光进山的门票就是5 元钱,天天来,每月就150 元,还要吃的、喝的,车 费呢?她有些不太明白。 白家胜在这山上唱歌也有五六年了,他爱与别人聊天,待人友善,唱歌的歌 友们,他几乎无人不识,人们也很亲热地叫他白教授。他指挥水平一般,时时引 起一些笑声,但人们喜欢他,尊敬他,他也好为人师,所以他一出现,气氛自然 就变得快乐轻松了。就是玩呗,也没有什么功利,那么认真干什么!这是他的逻 辑。 “是啊!这可是个小社会,什么样的人都有。李老师,这里藏龙卧虎呢!有 穷得打叮当的,也有富得流油的,民工、佣人、白领、高官、老板,什么样的人 都有,齐全得很,到了中午,有啃面包喝冷水的,有饮参汤食小灶的,有上酒楼 开包厢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只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老歌,这里唱 的全是老歌,你知道为什么吗?”白家胜说到兴处,卖了个关子。 “那为什么呢?”李可凡也觉得奇怪,干嘛都是老歌呢?年纪大的情有可原, 其中也不少是年轻白领,还有中学生、大学生模样的人,连五六岁的孩子都有。 “那是怎么回事?”李可凡隐隐约约感觉一些意味,就是不明白。 “我刚开始时也不明白,后来清楚了。到这儿来,被这儿吸引的,都是些有 经历的,年老的,年轻的,都有些经历,连5 岁的孩子,有的也和父母一起经历。 你看,那边有个女孩,对,站得一本正经的那个,在花雨伞底下,就那个。”白 教授指点着,在大人撑着的花雨伞下,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小女孩站得直直的, 双手反剪在背后,正亮开歌喉高歌,那认真样,无人可比。 “才5 岁吧!我问她,干嘛来啊?你知道她怎么说?唱歌呗!为什么唱啊? 好听呀!都会唱吗?会呀!家里天天放着这些歌呢!你看,父母年轻时经历了老 歌的年代,现在在家里,也让孩子一起经历!”白家胜兴奋得犹如在讲他的中古 文学,绘声绘色。 “你无法不被他们感染啊!人生70,现在才明白过来,小李啊!看你们多好, 有的是时间。好好过,常来唱唱歌,有空让伯元也一起来,他是校长,有车啊! 方便!我要靠11号。”老人拍着自己的一双长腿,他努力想让气氛快乐起来。他 坚定了一些想法。刘兴桐和李可凡危机深着呢,那一定是刘兴桐的错。守着这么 好的妻子不好好珍惜。自从刘兴桐当了教授做了校长,白教授也就退休了。他自 认自己这个冒牌的辅导老师也到头了。他很少能见到刘兴桐,他也从不以刘兴桐 老师自居,那没有什么意思。 白家胜一席话,并没有使李可凡快乐起来,反而更为伤感。她非常清楚,她 与刘兴桐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10年了,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吵闹与冷战中度过, 只有女儿在家时,他们互相克制相安无事,但早已陌如路人,这是一个秘密,外 人一无所知,口头上的离婚,已经离了千百次,就是还没有到走出去的最后一步。 李可凡也不明白自己还在等什么。等他回心转意,还是自己回心转意?她说不清 楚,她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女人,窝囊到极点的女人。学生时代不是这样的,把 自己炼成一个苦笑、一个忧郁的象征,这是为什么啊!她想过,可总是想不通, 不明白,不清楚。白家胜教授感到与李可凡交流很不流畅。这位校长夫人给他的 印象很好,他从未听过人们对她有什么非议,但他明显感到,她太不开朗;似藏 有许多隐曲,不便与人倾吐。他是个刚直的、口无遮拦的老人,心中便有一些不 平。他欣赏刘兴桐,但总觉得刘兴桐有一些农民意识,心胸不是太开阔,这是他 最为反感的。 好几年前,刘兴桐刚上任校长时,像模像样地把他请去,说是设立一个“专 家咨询委员会”,请他去当副主任。他一看成员名单,倒是很周全,大部分是退 休的老教授。他着实欣赏兴奋了一阵子,可是自从成立那天开了半个小时会,吃 了两个小时的宴会之后,几年过去,就再也没有任何声息,回想起来,白家胜就 唏嘘不已,还是花花架子,做个样子而已!他开始时倒是十分认真,见没人通知 开会,怕是自己错过了,打电话去校办问了几次,校办不置可否。他觉得奇怪, 学校正处于改革之中,总有些大事要咨询,或倾听民意吧!可是,连校办都不知 有这么一个机构。白教授于是大解其惑,原来这不过是花架子,是做给上面看的, 是写报告时用的。他公开表示,对此举深恶痛绝。他任职多年的学术委员会顾问 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白教授也就乐得清闲,从此不再踏进校办公楼一步。 这些事,他轻易不对人说。刚才见到李可凡,又勾起了他的想法。家事、国 事,都是一样的事,他不禁为李可凡担忧起来。他向来爱打抱不平。刘兴桐是自 己推举出来的,自己自然要有责任,虽说事过境迁,可李可凡就像自己女儿一样, 不可不管,他的犟脾气一上来,就激情满怀,心中便翻腾得难以忍受。大约李可 凡也看出了白教授的热心肠,连忙对白家胜说:“白教授,也没什么事。我这个 人不行,小鸡小肠的,放不下事,要改掉才好。你看,这些天我常到这儿来,空 气好,听唱歌,真好,人也觉得健康。”李可凡有些语无伦次,她实在不知道应 该如何表达,心中郁积了太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难与人言。有些事关系重大, 她实在没有勇气去破坏现状。 白教授看出李可凡的心情,他在心中叹气,人果真要死到临头才会明白么? 他想,也不必太急,以后慢慢与她交流,让老伴出面好些。便说:“李老师,去 唱唱歌吧,既然来了,就放开嗓子唱,唱出来,就舒服了。这是我的宝贵经验。” “谢谢您!”李可凡脸上有了一些红晕,也许是黄栌红色的叶片衬染的。她 很感激这位老人,他总是这样古道热肠,她比刘兴桐迟了几届,但关于刘兴桐, 她知道得很多,这个年轻的才子,那时令许多女孩儿钦羡,他的出道,全仗白教 授的力荐与提携,这也是尽人皆知的。她和刘兴桐结婚之后,倒并不怎么听刘兴 桐说起白教授,只是有一次在路上,她和刘兴桐遇到白教授,刘兴桐把白教授恭 维得上天入地,让李可凡都觉得过于肉麻。事后她说刘兴桐,那时刘兴桐还听得 进去。刘兴桐十分世故地说:“反正他高兴听,就往高处说嘛!又不花钱,其实, 白先生的学问也很水的。”这话令李可凡很吃惊,也很反感。她便不再说话,只 觉得刘兴桐这人有点危险。 -------- 梦运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