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是有理由的
我打瞎的是赫赫有名的青龙帮王麻的眼睛,在正午的阳光底下,这个丑陋的麻
子正在看街景,突然蹲下身来,捂住了眼睛,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声。谁也没注
意他在干什么。我和朱二迈着匀速的步伐,混在人群里销声匿迹。
朱二后来有点后怕,把这事跟细粗商量。细粗说,麻烦大了,你们惹了大祸了。
他一再问,
他看见你们没有?我和朱二都确信没有。细粗说,这事不要声张,且看看动静
再说。如果真找上门来,别说我,连天王老爷也帮不了你。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比
我还要恐怖。
细粗恐怖是有理由的,他比我们都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节。不久之后,青龙帮
和另一个流氓团伙开始了一场恶斗。这场恶斗持续时间之久,伤残人数之多,公安
局的档案室里至今还有记录。很多人被抓进去了,警方顺藤摸瓜,并牵引出不少连
环疑案,有人被判刑,其中五个被处决。残余力量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还有过数
次规模不等的冲突。
那五个被处决的流氓,有两个我至今还能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个叫王建军,一
个叫陈白。执行枪决的那天,学校组织我们去看了。万人体育场里,人头攒动。有
七个死刑犯被武警押上来,而其中竟有五个和我有直接的关联。他们都还年轻,听
说未婚。
我和朱二站在人群里,很多人立在我们的前面,踮起脚看着。我蹲下身来,把
手抄在衣袖里,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浑身冰冷,血液仿佛被冻住似的,流速很慢。
我觉得自己快要呕吐了。人事竟如此不可思议,远远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而朱二
呢,一直立在我的身边,茫然地看着很多人的后脑勺,整个人已经呆掉了。
这是我成长生涯中遭遇的第一桩事件,它对我影响至深,至今还让我心寒。我
想我能够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胆小,怯弱。我没有痞子素质,怎么做也不像。
这次事件以后,我老实了许多,朱二也老实了。他说,没劲透了,真的,开始
不好玩了。朱二甚至想重返校园,重新做个好学生。他问顾闯,还来得及吗?现在
要认真学习,明年能考
上重点高中吗?
在我们四人中,只有顾闯勉强能称得上算个学生,虽贪玩,痞里痞气的,但学
业一直没荒废。后来,此人考上了清华数学系,修计算机专业。现在哈佛读博士。
而胡泽来呢,一味小偷小摸的。从偷胸罩开始,我就知道此人偷术高超,后来
发展到上街偷钱包,去商店偷衣服。我们少年时代的吃穿用度、各种花销基本上都
是胡泽来包下的。所以他偶尔朝我们发个脾气,对我们颐指气使,也是应该的。
其实他为人亲和,对我们极为关照,真的就像兄长一样。每天清晨,他背着蛇
皮袋上学,那里头有他偷来的衣帽鞋袜。——平素不敢穿回家,只有他代为保管。
我们打扮得当,他挨个打量我们,笑道,乖,个个都精干得要死,今天找马子有希
望了。
他也开始打扮,往头上洒头油,用手抚平,说,不能跟小伙子们比啊,不过—
—他朝我们挤挤眼睛,说,没准今天也有戏。
我只奇怪,他偷了那么多年东西,竟一次未被抓住。有时他也跟我们说说他的
计划:再干几年,就歇下来。常偷要出事的。——但是现在不行,一则为兄弟们活
便活便,二则呢,也是为我自己。
他倚在树干上,突然探一下头,来了神采,说道,我告诉你们,偷东西很刺激
的,几天不偷心手俱痒。越危险的地方越来劲,眼看就要被抓住了,拔腿就跑,那
感觉至今还没遇到过。
顾闯说,那感觉很爽吗?
朱二说,肯定。我估计就跟我们打群架一样。朱二自从学会了散打,看见群斗
就激动。有时看见巷口围着一群人,他拔根棍子就蹿上前去,所有人都不认识他,
他抡着棍子乱打一通,踩着一个人的胳膊说,叫我大爷。这能让他热血沸腾。
他尤其喜欢巷战,在那曲径通幽的小巷像野猫一样逃窜,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
声,他说,所有人都跑不过我,我就像影子一样,我耍他们玩玩。
朱二最看不得我整天把刀插在腰间,无所事事的样子。他说,你牛皮哄哄干什
么,刀子是拿来放血的,刀柄握在手里,刀尖对准别人,插进去,插进去。说这话
时,朱二眼放绿光,激动不已。
朱二喜欢血,看见它,他能窒息。那就像电流一样,有一次他说,就像电流穿
过全身,我发抖,浑身麻酥酥的,我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有性经验的人大体会
联想到一件事情,可是那年朱二十五岁,还来不及有性经验,可见对于男人,要获
得快感,并不只限于一件事情。
我们也陪过朱二打过几次群架。这厮爱惹是生非,仗着自己有两下子,嘴又臭,
从来得理不饶人。有一天,他在街上被人认出来了,几个小痞子追得他满街乱跑。
后来,朱二和我们商量说,要报仇雪恨。我们制定了严格的作战计划,又纠集了本
校的一拨好汉,选定吉日,下了挑战书。
决战是在星期天下午进行的。事先,朱二跟我开玩笑说,你的刀这次要派上用
场了,也不枉插在腰间这么多年。老实说,我真有点担心,打仗我不害怕,这么多
年来,打人挨打,我早就习惯了,可要是不小心杀了人怎么办?不是没可能的,一
帮乌合之众,个个血气方刚,一时打得性起,拔刀就朝心窝刺下去……可事情到了
这份儿上,已不允许我想太多。我必须到场,而且要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来。
要不,我将无法在这个圈子混下去,被视为孬种,死无葬身之地。
那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双方人力均等,十八般武器样样不缺,比如,朱
二就带上他最拿手的棍器,顾闯偷来了家里炒菜用的锅铲。对方更英雄一些,首先
报上了校名,胡泽来则谎称我们是九中的,这方面,这个惯偷是不讲规则的,他比
较能权衡利弊。
他后来说,不值得的,要是我们输了,会丢学校的脸,要是赢了,他们还会寻
机报复,冤冤相报何时了?朱二说,你他妈的根本就不想打。胡泽来涎皮涎脸地笑
道,我喜欢偷。
我也没来得及使用刀子,因为朱二不久把场地引到了巷子里,一开始是在体育
馆的操场上,后来比试了几下,得出了深浅,朱二就带我们往巷子里钻。这家伙深
得细粗真传,任何时候都不忘动脑筋。他说,这是为名誉而战,要的就是胜利,而
不是过程。平时小打小闹另当别论。
那伙人不熟悉地形,跑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朱二当头一棒。这是朱二的伎俩,
人少的时候,他和他们单打独斗,人多的时候,他打一枪换一炮,没有人能找到他
的影子。那拨人开始骂街,站在小巷的交岔口,说,有种的你们就出来,什么玩意
儿,全他妈一帮王八蛋。都是孙子,只有孙子才会这样做。
我们也骂,躲在暗处快乐不已。朱二说,你们不准走,谁走谁就是孙子。老子
今天就陪你们玩到底,你不是能打吗?你打呀!老子今天要叫你们个个跪下来求饶,
个个喊我大爷。我
们齐声呐喊说,快喊大爷,快喊,谁不喊谁就是孙子。
后来他们个个都承认是孙子了,那天我们一小拨一小拨地收拾了他们。朱二把
他们踩在脚下,显得那样的意气风发,流光溢彩。朱二说,看看大爷这张脸,认清
楚眔。——认清楚了吗?
那厮抬头看一眼说,认清楚了。
下次还报复吗?
不报复了。再也不敢了。
嗯?——朱二又踩了踩。那人哎哟哟地叫唤起来,说,报复。你说报复就报复,
你说不报复就不报复。大爷,就凭你一张嘴了。你就放过我吧。
我们都笑起来。朱二回头问我们说,放过他吗?
我们都说放了吧,也玩够了。一帮孙子,也禁不起打,没想到这么早就求饶了。
只有顾闯觉得不过瘾,他说,也让我踩踩。我们十几个人中,只有他还没踩过别人。
朱二示意拖来旁边几个残兵败将,说,都跪下,让这位大爷踩踩。
其中一个稍有不服的,顾闯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说,老子今天踩的就是你。他
一脚踩住那人的身子,一阵乱踢。顾闯说,服吗?那人不说话,顾闯回头问我,你
刀子呢?
那人说,服了。
心服还是口服?
心服。
顾闯说,踩得舒服吗?那人又不说话,顾闯往狠里又踩了踩,那人说舒服。
要不要更舒服一点?
后来,那孩子的一通话把我们给震住了。他说,你们不地道,没这样玩法的。
没错,我们输了,可是输了也没这样玩法的。他抽抽搭搭地哭了。
顾闯说,那你说怎样玩法?
我拉开顾闯说,算了算了,到此为止吧。
朱二大概也觉得很颓然,回来的路上,他不大说话。和我一起并排走着,他叹
了口气问我,你觉得过瘾吗?我说好像没感觉。
他后来说了句很高深莫测的话。他说,原来胜利也不过如此,它让人空虚。我
想,他是怪顾闯的,他把事情弄砸了。胜利只可点到为止,乘胜追击就没意思了。
朱二说,早知如此,那我宁愿做败将。我不想欺负人。
这是朱二私下里跟我说的话,但是那天晚上他宴请宾客,还是兴高采烈的,没
半点显露。我想,朱二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开始成熟了呢?他端起酒杯说,来来,
感谢各位豪杰。他又从我腰间抽出水果刀,笑道,还是没派上用场,我都怀疑它是
不是还有用场。
我也觉得汗颜。只有我知道,我是个地道的胆小鬼,整天虚张声势,狐假虎威。
我说,等机会吧。
可是我知道,机会再也不会来了,我厌倦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朱二开始反
思,朱二说,我不想再玩了,没意思透了。他开始恨顾闯:这小子什么也没丢,可
是我们完了,什么也赶不上了。在初三那年,朱二连万有引力定律都不知道是什么。
他心浮气躁,五六年的浪荡惯性使他根本不可能安静地坐下来。很多年后的今
天,我在想,完全来得及的,他要是能坐下来,哪怕安静个一星期,重新拿起书本,
那朱二现在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他是那样的聪明,极具灵性。长着一张娃娃脸,长睫毛下是一双充满鬼气的眼
睛。也许成年后的他很讨女人喜欢,有无数的艳史。也许他会死心塌地爱一个姑娘,
追她,鞍前马后的,说很多俏皮话,极尽奉承之能事。也许他会庸庸碌碌地过一生,
像很多小痞子一样,有一天突然从良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慢慢地有了身份和地位,
娶妻荫子,光宗耀祖。
那少年的一段往事,他在其中投下了无数的狂想、热情、体力的一段往事,是
注定很多年后拿来回忆的,就像我们童年的万花筒,里面有红的黄的绿的……无数
天真的回忆。数也数不清楚,那是弥足珍贵的一段,想起来他会微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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