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开始
这才是开始。
我和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在1986年夏日的北京,刚下火车,坐在公交车上。
那一年,我十六岁。
在我十六岁那年,我大概无法设想我的爱情。想过无数次的,都是陈小婴,有
时也会梦见别的女孩子,各式各样的场景,有高尚的,下流的。可是各式各样的场
景里不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她大我十六岁,我叫她阿姐。
任凭我怎样奇思异想,我也不会想到我在北京会继续从前的生活,因为这个女
人。因为她,
我的求画生涯再次中断。我来北京不是为了学画,是为了遇见她。为了遇见她,
我错过了像神鹿一样矫健的女孩,她比我小一岁,曾有过明亮的眸子,洁白整齐的
牙齿。
她是好人家的孩子,纯洁之极。
她是我生命的遗憾。
为了遇见她,我莫名其妙地把最好的朋友送向死亡,我付出的是比生命更沉重
的代价……我痛改前非,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是为了结束从前的浪荡生活。
一切全错了,阿姐,遇见你,我生命的历程变得紊乱,无章可循。我心甘情愿
地陷入你的泥淖里,身不由己,不能自拔。我充满了罪恶感,变得疲惫,虚弱,时
刻充满恐惧。
可是我不后悔的,阿姐。那是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一段。两年的浪迹天涯,相濡
以沫,温情,血肉交加的身体,拴在一根绳上的命运……错过你,也是我生命的遗
憾。
这才是开始,阿姐。
从前的浪子生活全是铺垫,它算不了什么。如果说它是劫难,那我的劫难还没
有结束,我躲不了它。我怎么能躲过你呢,我是如此轻信,六年的痞子生涯让我任
性,胆大妄为,少有戒备。
才十六岁,任是小心翼翼又能怎样呢?十六年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他无法去
控制很多东西,尤其是一个女人,她长得很美,穿白衬衫和鹅黄裙子,看上去是那
样的年轻,明朗。他甚至猜不出她的年纪来,唔,大约二十四五岁吧?
他也不知道她是否结婚了,当时他的脑子里确实闪过这样的念头。当时,他坐
在北京站附近的一辆公交车上,是始发车,人还没上满,司机正在等客。他坐在靠
近窗口的一个座位上,皮箱就放在脚边。
陆陆续续地走上来一些人,他打量着。有时也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车窗外
的风景。他想,北京也不过如此,经过南京这六年,他不惧怕任何陌生的城市了。
他有办法去对付它们,有足够的承受能力,有心智。
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
他打算去看一下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故宫长城……抽个时间吧,自己一个
人去,他不想麻烦别人。十六岁了,是个成人了。
也许他会在北京呆下来,生活一辈子。他将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巷,就像
南京一样。他也会有新的朋友,普通话会说得更顺溜,带有卷舌音。
总之,以往的生活,他想尽快结束。回忆是不愉快的,他想重新开始。做一个
贤良的规矩人,学画,考中央美院,毕业,工作,全国各地办画展……他想出人头
地。这些可以安慰一个好友的在天之灵。
他要是还活着,也大致会这样做的。他们曾互相鼓励过。
坐这趟车到和平里,再转一趟车,就到张伯伯家了。夫妻俩都是父亲的同学,
听说他们有一个女儿,和他同岁,正在念高一。也不知长得怎么样。他微笑了起来,
也不知自己想到哪去了。
他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正走上车来,神情怏怏的。他着意地看她一眼,车里
的男人都在朝她看。这确实是个很美的女人,优雅,倦怠,神情里有一种高贵的气
息。有点冷淡,其实也不是冷淡,他觉得她又是亲和的。
总之很矛盾。他搞不懂女人的。
他又注意到她的穿着,那样的素雅,真会搭配的。及膝的筒裙,黄颜色很周正,
不是艳黄,是那种很淡雅的黄,黄昏的黄。玲珑的白短袖衫正卡在腰部,越发衬出
她那小小的腰,个子偏高,穿平跟凉鞋,肉色丝袜,腿形修长,漂亮极了。
她五官长得极为素净,自然天成地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上。一双眼睛玲珑剔透,
可是很安静。总之,这是造物主的杰作,人类的尤物。
她大约被看得不自然了,低头打开手提包,也不知看到什么,又合上了。她往
后排走去。
这时车开动了,他把注意力收回来,重新转向窗外,打量这城市的街景。
后来,他在和平里下车,很意外地在站牌前又看见了这个女人。她也在等车,
就站在他的不远处。这是初夏的正午,人很少,所以她也注意到他了。
她朝他笑笑,他也笑笑。
他看见了如此美好的笑容,就像这初夏的季候,有阳光和微风。很多天后,阿
姐也说起我的笑容,就在这和平里的站牌底下,她看见了一个少年的笑,淡淡的,
那样的纯洁和坦白,她竟动了恻隐之心。
那是一个美少年,就像清水一样。这是她的原话,她总认为我长得好看,真奇
怪,男人要好看干什么?
她说,你错了,你以为男人是靠什么来吸引女人的?是靠品质和性格?她讥讽
地笑起来,全是扯淡,男人全是靠外在的东西撑起来的,比如金钱,权势,再有就
是相貌。
她把男人吃得很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男人就是这样。男人是一副空架子,
就像现在的我,虚荣,无聊,活得很乏味,苟且偷生。
她阅人无数,眼神很机敏,很歹毒。她能从人群里一下子找到她的猎物,只需
轻轻地瞥上一眼,余波一扫,她就知道,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的,多大年岁,是不是
有身份和地位,是不是很有钱,很聪明吗?很愚蠢吗?是不是有戒备心理?容易搞
到手吗?
一目了然。她的职业嗅觉一向很准,很少出差错。大部分时候,她以良家女子
形象示人,她知道自己长得很美,气质高贵,优雅,这是她随身带着的名片,四处
散发,很管用的。她知道,愚蠢的男人相信这个东西。有时候,她也会针对不同的
对象,做出相应的调整,比如活泼一些,风尘一些,浪荡一些……分寸怎样,做到
什么样的火候,她一目了然。
在她踏上公交车的那一瞬,她就看见了我,“一个美少年”,在那满目疮痍的
车厢里,看上去很明亮,她想道,这是个良家子弟,第一次来北京,求学或者走亲
戚,身上带着一些钱……那阵时期,她生意不好,手头拮据,想弄一些小钱来解燃
眉之急。大钱小钱,她都要弄的,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她贪婪至极。
本来,在那辆公交车上,还有一些猎物,她后来对我说,可是实在很粗鄙,让
人厌恶,都不想靠近他们。我笑了起来,原来阿姐竟这样的天真单纯,她轻信一个
男人的相貌,不惜放弃了职业道德。
我说,他们肯定比我有钱,你知道,正常情况下,一个孩子是不可能随身带很
多钱的。
她笑道,这不是钱的问题,做任何事情首先得愉快。
总之,那天她有点百无聊赖的,就这样跟着我,在和平里下车,站在公交车站
牌下,与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后来我们便微笑了。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她给我造成了这样一个错觉,真巧
啊,您也在这里等车?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微笑着,很会心。
她就这样看见我笑了,竟动了恻隐之心。她开始觉得不忍,首先这是个孩子,
长得好,她对于美男子向来是有恻隐之心的。况且他看上去很善良,他的笑容里有
腼腆、温雅的神情,她觉得愉快,很清爽。
况且他钱不多,不值得她这样做的,她没有必要为他担负良心的谴责。她希望
钱来得爽一些,干净利索一些,她不喜欢良知这一类的说法。她少有的良知只用在
一类男人身上,他们大多是好人,为人正派,单纯善良,对人世少有提防心。
她说,我是个坏女人,可是我喜欢好男人。
正常情况下,她不希望自己遇见这样的男人,这对她的职业生涯是严峻的考验,
她意志力薄弱,难保会有怜悯心,对他们产生慈悲情怀。这是她的软肋,这块软肋
常常折磨她,使她厌恶自己,使她想从良。
这是她不能容忍的。
那天,阿姐就这样犹豫着,她差不多已经放弃了。她开始跟我搭话,开门见山
地说道,怎么没人来接你?
我吃了一惊,以为她在跟别人说话。她轻轻笑道,在跟你说呢。
我的脸红了,咬着嘴唇笑了起来。我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有些紧张,但还能
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这些,阿姐都看在眼里了。
后来她说,正是这样的神情,让她觉得很羞愧。她已经认定了我是个好孩子,
有着洁白的、一尘不染的身世,有上进心,在学校里很乖顺,在家里深得父母的宠
爱……这真是个讽刺。我笑道,原来你看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承认道,我怎么就让你给骗了呢,闯荡江湖那么多年,
什么人没见过?却败在一个孩子的手里,想想真是失败。
我很得意,第一次知道我对女人是有蛊惑力的,我的容颜具有欺骗性。它把什
么都遮盖了,经历,身世,懦弱的个性……单只剩下了一具倜傥的躯壳,“纯净,
笑容像蓝天和湖水一样”。
总之,阿姐那天并不用心,她有点轻漫。起先,她只跟我说说话,确认一下我
的乘车路径,她告诉我这是对的,没有问题。起初,她大约没有别的意思,一个外
地的孩子……她只是想说说话,那天她是有点无聊的。
我告诉她我是南京人,来北京学画的。我暂住父亲的同学家里,一切都安排妥
当了。只等着入学考试,如果考上了,我就会在北京呆下来……这其实不太符合我
的本性,我对人向来有戒备心,尤其对一个陌生人,我本不应该如此饶舌的。
但真是鬼使神差,我被她给迷住了,她端良地站在那儿,一双眼睛静静地眯进
阳光里去。有时候,她也会侧头看我,点点头,微笑着,表示她在听,并鼓励我说
下去。
她说,我小时候也学过画,在少年宫,跟一个叫张子民的老师学画……她不再
说下去,仿佛在沉思,仿佛她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星期天背着画夹,汗流浃背地挤
公交车……从前的一切真是历历在目,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
后来呢?我说。
后来?她回过神来,笑了起来。后来我放弃了,——她摇了摇头,眼神很迷茫。
我学得很吃力,我觉得自己没有才华。
这就是阿姐,她能把莫须有的事情说得如此真实,她天生是个好演员,情绪的
控制,一个眼神,一个不相干的小手势,包括说话的语气……她能做得恰如其分。
她真诚极了,略带着遗憾,带着对以往时光伤怀的追忆,由不得你不相信。
顿了顿,她又说,至今我家里还留有那些习作。我也很少看,这么多年来,都
快忘了有这回事了。
这时候,她的职业本性又出现了,这是不自觉的,她意识到了,可是她不能控
制,也不想控制。这是顺手牵羊的事,成则成,不成就算了。一个正处青春期的少
年,她并不想勾引他,可是看得出来,他已经对她着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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