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得很美
那一瞬间,我已经忘了娴娴,我承认,我很健忘。我看见这个女人,就忘了那
个女人,这毛病在我身上至今还会反复。治好这毛病的惟一办法,就是让我终生守
着一个女人,每天都看见她,而且要让别的女人都死光光。
她和娴娴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看见她,你会想入非非。这是难免的,她这样一
个女人,很漂亮,你难免会想想她的身体啦,大腿啦,肚脐眼什么的,你只是很好
奇,可是这么想的时候,你的身体难免也会跟着躁动起来。你想跟她做一件事情,
你爱她,也想做这件事情,这是不相干的,可以分得开的。
可是你对娴娴,你爱娴娴,哪怕你很爱很爱她,爱得忘乎所以,爱成心肝宝贝,
你也很少想起她的身体,她没有身体,她一个小毛丫头,能让你把爱和身体分得很
清楚。
我们面对面坐着,很长时间没说话。她开始抽烟了,我撕开烟盒,抽出一包,
递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我说,抽这个吧,这个味淡一些,焦油量小。
那天我异常镇静,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震荡着,低沉,沉着,那是男人
的声音。没错,那天我很像一个男人来着,迫不得已,你在这样一个委委屈屈的女
人面前,只能像个男人。
我说,这两天你是怎么过的,有人服侍你吗?
她说,我丈夫。——我已经好了,只是暂时还不能出门,有时我会打电话叫他
过来,帮烧点饭菜。
我点点头,这才想起她还有个丈夫。她跟我提起来着,只提了两句。第一,她
丈夫是老实人,无业,靠她供养。第二,他们分居了,平时不来往,也互不干涉。
偶尔她会叫他过来,修个马桶、装个灯泡什么的。
人家有丈夫,我觉得不愉快了。关键时候,人家有丈夫来照应,我他妈在这瞎
起什么劲啊?
我也点支烟抽上,我承认我有点难过,我火烧火燎,无聊,又没话可说,我差
不多想走了。
她说,你呢?你最近在干什么?——你还好吗?
我说我不知道。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刻我不想说话。我烦得要死,我
想回家。
她说,我把门锁换了——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可是不来,你也应该告我一声
啊,一天等,两天等,后来我就把门锁换了,这样我就不等了。死心了……她突然
抬起头来,我看见她哭了,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她抿了抿嘴唇说,我想你已经讨厌
我了,可是我想不明白,我真有那么讨厌么?你已经嫌弃我了么?
我说没有。我急忙站起身来,把烟头掐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真的,事情
急转直下,我吓坏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突然一个急转弯,哭了。我从未见女
人哭过,又是因我而哭,这却如何是好?我那时没有经验,我不是没想过握住她的
手,或者趋身摸摸她的头,然后顺手再把她搂过来。或者我应该走到她身后去,就
这么不声不响地抱住她,跪在地板上,抱紧她。可是我不敢,我从未碰过女人。我
想安慰她,可是我不敢碰她。
她说,娴娴还好吗?看了我一眼,突然扑哧笑了,她说,你站着干吗?谁让你
站着了?
我只好又坐下了。我不能听她提起娴娴,一提娴娴,我就羞愧,我觉得对不住
她。我跟她说过,半小时以后回来,现在,她一定在家等我。我对不起她们两个。
我说,你告诉我,你还好吗?
她惨笑说,你看呢?
她笑得很美。她让我揪心。她说,你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呢?你最起码应该吱
一声,我从来没这么等过人——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我要是死了,躺在这屋里
一动也不能动,疼死,或者饿死,谁来管我?你把我打成这样——她站起来,一边
哭着,一边指给我看她身上的伤痕,胳膊上,腿上,脖子上……从来没人这么打过
我,她说,你怎么就忍心?——你怎么能忍心?
现在,她站在我的对面,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茶几。我站起身来,我知道下面
我要做一件事情,这事情迫在眉睫,非做不可。这事情我已等了很长时间……是的,
我要抱住她,抚慰她,总得有个开头,那么就是现在吧。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只恨自己那么清醒,我第一次抱女人,而且是在
这种情境下,可我那么清醒。我当时很紧张,可是抱住她以后我就踏实了,我抱住
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的身体,她蓬头垢面,她有很多委屈,她穿着睡裙,她的
身上有暖香。
她几乎是伏在我的身上恸哭,她说,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她砸我的
肩背,掐我,咬我……她快疯了。我只是紧紧地抱住她。茶几也不知怎么就被挤到
了一边,在什么时候,是谁踢的,我也不知道。
我当时有点迷迷糊糊的,脑子处于休眠状态,可身体是清醒的……我知道,这
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我感觉我的身体在发胀,它胀得疼,它在撕裂,它发出只
有我自己听见的尖叫声。我开始吻她,其实不是我在吻,是她在吻我,她早已把嘴
唇找上了我,她贴紧了我,她把舌头伸进来,在里面搅儿搅的,她发出呻吟声。
我开始有一点点快感,其实也不是很多,尚且也不明确。我的快感不是来自她
的舌头,不是的,那时我还不会接吻,也不懂得技巧。我的快感是来自身心里的某
种撞击,是来自想象,我抱住了一个女人,我和她接吻,这已够了,我觉得满足。
底下的事,你也许能想象得出,是的,我们做爱了。自从抱住她以后,底下我
就不需要再做什么了,也容不得我来做,都是她在做,这方面她经验老到。我已经
大功告成啦,只需抱住她,要宰要割全由她了。
我第一次做爱很失败,糊里糊涂的,可是又看得特明白。我眼见她把我拉倒在
地板上,剥开我的衣服,我伏在她的身体上,她把睡裙揭开,她的身体呈现了,她
很白,乳房俏而饱满(她没戴胸罩),充满了勃勃生机。即便很多年后的今天,我
已阅历很多女人,我敢说,这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肉体。
我只在画里见过这样的肉体,我想说,她应该去做模特儿,她绝对能成全一名
画家,或者成全一幅杰作,她的身体应该留下来,挂在美术馆里供后人瞻仰。她不
应该衰老,也不会衰老,她应该留在画里。
后来我便闭上了眼睛,我感到头晕目眩。那时我对女人的身体构造尚不十分了
解,她帮助我,她直接把我送进去了,很快我又跑出来了。我就像吐了一口血,以
前,我也吐过类似的血,那大多是在梦里,也没有尖叫。可是这次我叫了,我很吃
惊,怎么就发出了这种奇怪的声音,像在哧哧地欢笑。
我不敢朝她看,我觉得汗颜,脸涨得通红。她安慰我说,没什么,第一次都这
样,你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会很棒。她这么说着,撑不住也脸红了。她欲起身,
我把她按住,我把头抵在她的头上,只是闭着眼睛,抱着她,不说话。
我想跟她说很多话,我想跟她倾诉衷肠,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像蚊虫一样嗡嗡地
叫着,它在我的心里,她听不见。我抱着她,差不多要昏昏欲睡了。她挣扎着再起,
我又按住了她。她笑了,我也笑了。
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讲理?
她说是的,她想去洗一洗。
我放了她。我躺在地板上,拿手盖住了脸。这就是我的第一次么?下午的阳光
照在我的手背上,眼前黄黄的都是暗金的太阳,点点滴滴的,嗡嗡的,像金色的苍
蝇在飞。窗外的世界有什么不一样么?娴娴在干吗?她不会知道,今天下午发生了
一桩事情,它于我这一生很重要。我想去看看她怎样清洗,我想再看看她的身体,
可是我不好意思。她也会不好意思么?她会拒绝我么?
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她沉浸在肉体的欢腾中。我不能再陪娴娴了,
我觉得抱歉,她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女子,相差太远了,她能给的不是娴娴所能给
的,而她已经给了,
我必须走进她的世界里去。
好在娴娴也不闲着,她很快就忘了我,她不再做中午饭了,成天和她的同学厮
混在一起。常有男同学往家里打电话,她接听着,哼哼哈哈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偶尔,她的眼睛会朝父母瞥上一眼。有一天晚上,她母亲说,门外有两个男孩子,
已在这附近转悠一下午了,不像是在找人,真奇怪。
娴娴听了,脸色怔一怔,并没有说话,又低头吃饭了。
隔了一会儿,她趿着拖鞋出去了,她母亲笑道,是找你的么?
娴娴只是笑,她不耐烦地说,关你什么事?我去看看,顺便打发他们走。
我仍去学画,中午急匆匆往回赶,不再是为了娴娴,而是为了她。我们总是躺
在一块儿,紧紧地搂在一起。有时整个下午都在做爱,有时也谈些什么。我的身心
从未像现在这么熨帖过,我的爱欲如此旺盛,充满了想像力,时时刻刻都想飞翔。
我的身体变得很虚弱,常常气喘吁吁,它暴躁,饱满,可是它也软弱。啊,就让我
这样爱她吧,让我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让我和她互相缠绕吧。
那是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她把我搅垮了。她搅垮了我,可是我觉得很满足。
我再也不知如何去爱这个女人,怎么爱也不够,我的世界全是她的。
我拿手枕头,她俯下身来闻我的腋窝,用手轻轻拨弄我的腋毛,我怕痒,笑着
躲起来。她挠我,我用手挡架着,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她说,你爱我吗?
我点点头。她说,你说出来,我希望你说出来,我想听见。
我笑了。我告诉她,我爱她。我知道自己有点难为情,不过我还是说了,只要
她喜欢。
她说,你脸红了?
我说没有。
她说,那就再说一遍,看着我的眼睛,大声一点儿。
我翻过身来,看了她一眼,把嘴巴贴近她的耳朵旁说,我爱你。我静静地听着
这三个字,像从一个陌生的嘴巴里吐出来的,我感到很吃惊;我以为自己用了一些
气力和感情。我用了很多感情,在我的一生中,对这样的一个女人,这还是第一次。
她把胳膊伸过来圈住我,说,你有点不习惯。我点点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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