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没尽
我把双手背到身后,贴墙站着。这一幕我很熟悉……一年多前的某天,她也是
这样对我来着,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现在她又来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们太熟了,四百多个日日夜夜,上过床,睡过觉,同甘共
苦,有过患难,可是这一切都抵不上一个陌生男子,他的目光。眨一眨眼睛,轻轻
侧过头去,笑了。站在她身后,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玩笑话……那一瞬间,她的身
心一定如电击一样,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她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知道,凡是女人都迷这个东西。
老金长得高大秀儒,这是个机智风趣的男人,很能干。一张白净的娃娃脸,戴
着秀郎镜。我知道阿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他就是。后来,据阿姐交代说,他三十
六岁,杭州人,上海同济大学毕业,先在一家建筑研究院工作,1984年辞职南下,
深圳最早的房地产商之一。1986年,他转一部分资金来广州。
老金送我们出来已是傍晚,他和阿姐交换了名片,留了地址和电话。他说,如
果有空,改天他领我们去他的另一处房产看看,那儿地段好,房型多,只是价格偏
贵了些。他站在台阶的最底层,阿姐说,你留步吧。
他点点头,似乎有点依依不舍,只是微笑。
他和阿姐握手告别,我站在侧面,看见他们的神情端凝,向往,眷恋。我差点
疯了,我知道这是爱情,它不可阻止。老金似乎还有些话要说,想了想又觉不方便,
自嘲地笑了。他伸出手来和我告别,我拒绝了。
是的,我有点失态。我不知道换了你,你会怎样做。你的女人在和别的男人眉
目传情,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会怎样做呢?你恨不得把他拎起来痛打一通,或
者啐他。可是我没有。
我只是踹了墙壁一脚,再有就是趁他转过头的间歇,我向他的背影挥了两拳,
并且看了阿姐一眼,做口形让她知道,我骂的是“王八蛋”三个字。
我觉得自己很有涵养,在那间毛坯房里,他们足足说了一个小时,可是我忍了。
我只是把头探出窗外,脸涨得通红。我希望他们能早点结束,说那些屁话有什么用?
我也曾考虑过早点离开,眼不见心不烦,可是我凭什么要走?看了,自然会生气,
不看又不放心。
当我把头转回来时,老金不安地问阿姐,你弟弟……是不是在发烧?
阿姐看了我一眼,说,没事,他小孩子,别管他。
她走至我跟前,把手搭在我的脑门上试了试,俯在我耳边说,怎么啦?不高兴?
我这是在工作。——别胡闹,啊?一会儿就走。
那天下午,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在阿姐的生活中到底扮演什么样
的角色。也许,我只是她的一个随从,一个跟班的,跑腿的,随叫随到。任何时候,
她介绍我都是她的弟弟。她从来不承认我是她的男人。她怕什么?她害怕我会断了
她的生路。我有意要做出和她亲昵的样子吧,又怕不妥当,怕驳她的面子。
她这人死要面子。
回来的路上,我们吵架了。她也不高兴,她说我没有修养,对人不礼貌,她指
的是我拒绝和老金握手的事。“你要知道,他是我的客户。”她说。
是吗?我冷笑道,我倒希望他是你的客户。
你什么意思?她站下来,待笑不笑的样子:你吃醋啦?似乎刚明白过来。
我把手臂一挥,大踏步往前走。她拿这一套就想蒙混我?我问她,为什么她就
不能介绍我是她的男朋友?——这问题很傻,我知道。
她噢一声笑道,你说我怎么介绍?你这张脸太嫩了——她欲上前捏捏我的脸颊,
我躲过了。
再说了,我又是干这行的,我总得给人一点期待,要不男人凭什么上我的当?
我看着她,慢慢地坐下来。我得捂住胸口,难以述说我当时是什么样的一种心
情。我爱上的是这样一个女人,我得蒙受屈辱。我们见不得人群,必须偷偷摸摸地
谈恋爱。她又是靠脸蛋吃饭的,做的是色相生意。——你能说她不是吗?娼妇卖的
是身体,她卖的是——噢,她什么也不卖。
我快满十八岁了,是个成人,可是我没有尊严。每天,我得为她的行踪担忧,
推开家门的那一瞬,看见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我无缘故地要感激上帝,因为她还在。
她还活着,她今天没出事。
阿姐赴老金的约会是在一个星期以后。这一个星期来,她坐卧不安,魂不守舍。
她不太出门了,只为等一个电话。家里的电话铃只要一响,她就说,我来接。抱歉
地看我一眼,笑笑。
她拿我当什么?一个小孩子?
我说,你干吗不把电话打过去?
她说,谁?
我不说话了。这段时间我们在冷战。一听到电话铃声,我就颤抖。我希望他已
死掉。没错,我就是这么咒他来着。我不能阻止我心爱的女人被追求,这一天迟早
会来到。你没看见她那两天丧魂落魄的样子,说话答非所问,脸上常常挂着莫名的
笑容。说真的,我简直气炸了。
我们开始吵架了,每天都吵。我想说,那几天她的心思压根就不在吵架上,她
生不起气来。
说不上几句话,她就开始笑,长时间的恍惚的微笑。这女人没治了,她被一个
男人搞得神魂颠倒,她三十四岁了。我们完了。
我开始向公司的一个女孩示爱,有一天晚上约她去酒吧坐了一会儿,在昏暗的
灯光底下,我壮胆拿起了她的手,贴在嘴唇上吻了一下。我不敢做别的,怕万一闹
大了,收不了场。我对阿姐那边还残留最后一点希望,那就是也许这一切不是真的,
仅仅是我的猜忌。为什么不是呢,她又没向我承认过。可是那天晚上回家后,她竟
然说要跟我聊聊。
聊什么呢?我换了衣服坐到椅子上。她说,到这儿来,拍拍床铺示意我躺到她
身边,又起身把床头灯调到一个合适的亮度上,然后躺下来微笑着看我,用手指弹
弹我的脑门,说,我们是不是朋友?
我说是。
我们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别的,是吗?
我点点头。
那好,她笑道,这我就放心了。她俯身抱住我说,记住,我说什么话你都不准
生气,因为首先,她顿了一下说,这是两个朋友之间的谈话。
后来我想,阿姐太孤单了,她沉浸在她的相思病里不能自拔,她必须找人说说
话。她在广州没有朋友,惟一能聊聊心里话的人就是我了。我不太了解女人,我也
不知道大部分女人在碰上这类事的时候,是不是都像她这样傻,盲目,愚昧。我只
知道,要是换了男人,绝不会这样做的,何苦来?这类事隐瞒都来不及呢。
她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最近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我确实喜欢他,我不
知道该怎么办?她拿眼睛吧嗒吧嗒地看着我,那样子很是无辜。说真的,如果不考
虑到我当时的处境,我差不多会笑起来。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确实有招数,她伤害
你,可是她让你觉得她很无辜。
她让我帮她想想办法。我没好气地说,这好办,你跟他好呗。
可是……人家并没这个意思。一个星期过去了,要打电话早该打了。难道是我
在自作多情?
我误会他意思了?不会吧——想了想说,我在这方面很少出差错的。你只要看
看他那天的样子——看了我一眼,突然打住了。
她说,你还是生气了。
我说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
不说了。她把手臂枕头,抬头看天花板。
我当时的心情真是复杂极了,既想听又不想听。僵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
住了,勾着她把话又说下去。
你说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紧锁眉头问我,我真是搞不懂了。不过不要紧,
她笑道,他要是再这样下去,再有两天,我就有本事把他忘掉。
我说,看样子你本事还很大。
她笑道,这有什么难?我这种人——“哼”了一声道,只是有点不甘心。
她这人藏不住话,这方面,你完全可以认为她很天真,因为她没肝没肺。她坦
诚至极。她把我当成自家人,她的弟弟,朋友,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她独独没
把我当成她的恋人,而现在,这个人正躺在她身边。
她从床头柜上摸起一面镜子,左右照了一下,说,我是不是很丑?不至于吧,
我觉得自己还行。自己也笑起来,拿脚钩住我的腿,说,不好意思,我太过分了。
——翻身抱住我,摇我,为自己辩护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又没别的意思。说说又
不犯法。
看得出来,她正在为想念一个男人而忧愁,可是她喜欢这忧愁。也许她真的就
要疯了,她从来没被别人这么怠慢过,她觉得屈辱。她翻身坐起,自忖地说,也许
我不是真的喜欢他,我是喜欢他那股子劲。——突然悟到什么似的,自言自语道,
千万不能追他呀,谁先主动谁就完。
我跳下床来,在地上走了几步。我今天遇上神经病了。我是立在床前宣布我的
决定的:我明天搬出去住。我用手点她的脑门说,夏明雪,你欺负人。
她说,怎么了?她笑了起来:你还是生气了。你这人特没劲,不是说好不生气
的吗?我又没说要跟你分手,我说了吗?你搬出去住?你搬吧。——我还不让呢。
谁说我要跟他好了?谁说啦?没准他来约我时,我劲歇了,还不去呢。我只是把这
事跟你商量,说了几句过头话,
说过头话怎么啦?因为我是女的——她说到“女的”时,特别理直气壮,仿佛
女的就该被原谅,不管她做了什么。
跟这类“女的”讲不起理来,我摆摆手转过身去。
她重新躺下来,悠悠说道,我觉得自己挺好,只不过偶尔会动点小心思,凡是
女人都会动心思。古圣贤都会犯错,更别说我。
她和老金的约会是在两天以后。老金出差去了,回来的第二天,就约了她。我
目睹着阿姐是怎样度过这短暂而幸福的二十天的,这期间他们又见过几次面。我突
然发现,阿姐在老金面前的表现,和在我面前完全不同。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清白,
美好,庄重。而且她很正常。
我不是说,她对我就不正常,只是她一向无厘头惯了的,插科打诨,赖皮赖脸,
很少有庄重的时候。
老金是单身,一个地道的黄金王老五,他年纪不小了,遇上这么一个女人,是
有往深处发展的意思的。那么她呢,一天天地处下去,到底会怎样,她自己也不知
道。这方面她并没有计划,她只是一味地欢喜,赴他约会,吃吃饭,聊聊天,十指
交叉坐在他对面,让自己落进他的眼睛里,就已够了。
她并没想诈他钱,诈也不是这么一个诈法。这只是她的一场恋爱,她想好好去
善待。他挑起了她身上被掩埋很久的一根神经,那就是爱,向上,向善。她已经久
违了,没有哪个男人能带给她这个东西,包括那个少年。他太小,没有力量,无法
左右她。
老金并没向她求婚,可是话里话外都有这层意思了。他说,他希望选择杭州作
为栖居之地,在西湖边买幢房子,喝喝龙井茶,闻闻桂花香——你喜欢哪儿?他问
阿姐。
阿姐说是广州。
那更容易了,老金笑道,连房子也不用买了。他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因为
爱她,他很谨慎。他们的交往变得很像绅士和淑女的交往,他替她开门,拉椅子,
夹菜。这些我都
看到了。没错,我确实跟踪他们来着。那段时间我把工作给辞了,每天躲在家
门口的小花园里,阿姐出门了,我也便出门了。
我不知道自己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当有一天我看见他隔着饭桌拿起她的手
时,非常奇怪,我并没有吃醋。我只是看着他们,隔着窗玻璃,一条街道,许多行
人从我面前走过。我想我有点伤感。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哭了,也许没有。我已经不
太会哭了,跟了她两年,她教会我很多事情,包括爱情。
她说过,男女相互吸引的时间最多只有两年,剩下来的只有别的。
她说的对极了,我们的爱情已经结束了。不是因为老金,而是在老金出现以前
……很多很多天以前。曾几何时,我们的相处只是缘于惯性的牵引。是呵,我们相
处得不错,很融洽,彼此很牵挂。我们也常做爱,且对彼此都很满意。可是曾几何
时,我们之间再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互相凝视着,仅仅是凝视着,身体也会发抖。
他们看上去美妙极了。饭店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很少,有一个服务生端着白盘
子走过来。爱情就像迷幻药,阿姐知道它是迷幻药,知道坐在她对面的这个男人,
有一天就像两年前她偶遇的那个少年一样,会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可是她不在
乎,她微笑着就像喝可乐似的把它喝了下去。
她喜欢这样的时刻,被一个可爱的男子追求,被他照顾。有一瞬间,她竟也有
过疯狂的想法,那就是回北京离婚,嫁给他,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住在海边的
一幢洋房里,牵着狗,开自己的车,跟他生很多孩子。闲时,在家里招待很多客人。
他只比她大两岁,看着他,她就会想起单小田,她哥哥,还有马三……很久远的一
段时光,就像梦。
看见她眼里汪着泪水,他倒也不奇怪,只是沉默了很久,末了说道,好了,咱
们换个话题吧。他也很伤感,那是他的青春年代,一路轻快地就走过来了,可是不
知为什么,回忆起来竟如此沉重。
那么就嫁给他吧,把从前的一切凭空抹去。他不会知道,他未来的妻子是个诈
骗犯。她二十八岁了,这个年龄正是他能接受的做妻子的年龄。她看上去那么年轻,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长得美,她的名字叫做章映璋。
在我跟踪阿姐的时候,有一个想法渐渐形成,那就是我得考虑离开广州了。我
应该回南京,随父亲一起生活。这个决定看起来晚了些,可是不要紧,一切还来得
及。我才十八岁,做一切都来得及。我父亲会原谅我的,当他知道我和一个女人的
恋情已经结束了。
我觉得自己需要父亲,无论如何,我想见见他,和他谈谈。现在的我不是两年
前的我,经过一个女人之手,他被打造得冷静而成熟。他十八岁了,可是听他的谈
话就像二十八岁。他身上血液的流速渐渐缓慢了下来。阿姐也曾说过,一个人不能
没有父亲。这话他懂,现在他需要去做。他做不是为得到他的接济,收容,安慰,
而是为和他生活在一起,看见他,爱他,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这爱是如此强烈,几乎相似于一场男女之情。因为阿姐说过,亲情是另一种形
式的爱情,它们的质是等同的。一个炽热,一个久远,表达不同罢了。
我并没有跟阿姐道别,走的时候留下一张纸条,告诉她我回南京了,此外没有
再做任何解释,我想阿姐会懂得,我离开不是因为失恋。我不认为自己是失恋。诚
然我受了点伤害,我失望过,痛苦过,发过脾气,平心而论,这不全是为了阿姐,
而是当我意识到我在和一个男人的较量中败下阵来,我生气了。
我也吃过醋。有一天当着她的面,我拿拳头打过墙壁直到出血,因为我不能打
她。这事发生在那天晚上谈心之前。是从那次谈心开始,我平静了。我懂得有这样
一类女人,她需要爱情,可是她可爱至极。
底下我要说的是,我和阿姐并没有结束。我和父亲也没能重归于好。我确实回
到了南京,一切如我计划,只是走的时候带上了阿姐。很多年后,我也只能把它归
结为缘分,就像很多人都乐意去说的,我们的缘分还没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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