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两个卧室门是并排的。美国的房门都是木头做的,很不隔音。隔壁一对毕业于 国内两所菜鸟学校,来到美国已经三年多,处处如鱼得水,知道到哪里看便宜的最 新电影,到哪个Mall的哪个角落挑拣便宜货,充分享受无理由退货的好处。他们买 了变质的牛肉,切到一半发现那些肉不对劲,捧着一大堆碎肉,在高速上开了一个 小时去退货。 我把耳朵凑近那扇木门,死一般的沉寂。这一对都是高头大马,男的四肢修长, 脸很瘦,肚腩微微突出,这是汉堡王、麦当劳和每天开车害的。女的接近一米七, 红彤彤的大圆脸蛋,刚刚买了一双BCBG的平底凉鞋,白色,两头翘,走起来像开着 两条小白船。她爱不释手,回家脱下鞋后把两条小白船放在一个高高的地方。 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叫李静。李静是个F2,这是美国移民局给陪读签证的代 号。不少F2不久就转成了F1,这是学生签证的代号。李静当F2已经当了9 年。她在 苏北老家没有读完初中,15岁开始工作,在榨菜厂切榨菜。18岁上李静来到常州做 保姆,那家人家认她做干女儿,找关系让她到一家医院开救护车。20岁认识了她现 在的丈夫许业。许业中专毕业,1988年经人担保来美国留学。李静下班后继续开车 接送医院里的病人,赚了外快换成4000美元给许业寄去。 1992年,李静带着2 岁的儿子飞来美国。两个星期后,许业开车把她送到一家 餐馆门口,李静开始洗盘子。她一句英语不会说,只能洗盘子,洗盘子不用说话。 洗盘子每个月几百美元,做waiter或者waitress可赚到两三千美元。再过了两个星 期,李静开始试做waitress. 一个初中没有毕业的女子,没说过一句英语,为了赚 钱给丈夫读书,克服了任何顾虑,直接为客人们服务。开始很难,凭着她的刻苦、 谦卑和好学,李静很快学会了餐厅的所有常用语。做 Waitress 收入很高,生意好 的时候一个月可以赚到几千美金,哪怕丈夫一分钱奖学金拿不到,仅凭李静在餐厅 的打工收入,一家人在美国也能很好地生活了。 李静长得很漂亮,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大圆苹果脸。“有一个老美,经 常来吃饭,给小费给得特别多。有时什么都不吃,就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悄悄地 走掉,桌上留下小费。有一天,他又来了,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我告诉他我已经 有家庭了,对不起,先生。他很难过,从此再也没有出现。”李静告诉我,脸上浮 现出难得的笑容,“现在想想,那时候真傻啊,一心为着家庭。” 许业博士快毕业的时候开始有外遇,那是1995年的事情。对方是个女F1,已经 有了丈夫。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州立大学的留学生们几乎都知道这件事。李静受到 严重的伤害,“我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许业对李静说:“我终于找到了一生 的最爱。”李静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要死要活追她的男人。当年李静是 个漂亮姑娘,有一份收入很好的工作,养父母很疼爱她,她不时往苏北老家寄笔钱, 有时利用长假期回去探望亲生父母。有个在常州当兵的军人很喜欢她,希望跟她结 婚。李静觉得,自己没读过多少书,希望找个读书人。养父不喜欢许业,说:“你 跟他没有什么好处的。”许业追到李静工作的医院,在那里等她。他对李静说: “你是我世上第一个谈得来的人。”许业出国留学后,写信给李静说:“我背着个 米袋子四处漂泊,等米吃完的那一天,我也就完蛋了。”许业开始时没有奖学金, 他边学习边进餐馆打工,每天只睡3 个小时。李静心疼丈夫,把攒下的钱全部给许 业汇去,自己舍不得买一件好衣服穿。 许业博士毕业来到实验室做博士后,一家三口迁来长岛。“长岛物价好贵呀。” 李静对我说,“在田纳西,500 美金就可以租到上下两层楼的house 了,这里 800 美金才租一个卧室带一个客厅的公寓。”实验室空着一幢大房子,窗户外边是海, 实验室主任、德高望重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住在隔壁。实验室允许许业搬进去住一阵 子,但他必须立刻找房子,找到就得搬出来,毕竟这幢房子太豪华了,位置太好了, 他住在这里不太合适。 李静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这个在美国已经生活了10年的女子,仍然 穿着一件棉毛衫和一件老式的裤子,棉毛衫上印着“常州国棉一厂”。李静有点显 老,有点胖。他们有一个11岁的儿子,像只大熊猫,胖得动作迟缓,憨态可掬。和 我熟悉了之后,李静告诉我,许业首先来到长岛,她和儿子留在田纳西,又呆了两 个星期,等儿子学期结束。李静和儿子来到长岛后,在卫生间里发现了女人留下的 一根头绳。许业叫她分担一半的房租,回到家,热菜热饭要立刻端上桌子。打了这 么多年的工后,来到长岛,她想休息一阵子。她一直为自己没有上完学感到遗憾, 打算利用这段时间读一个护士资格证书。取得护士资格证书后,她可以在医院里当 护士,取得正式的身份。护士的薪水远远低于她在餐馆里打工的收入,但护士是正 式工作,在餐馆打工是“黑工”,从法律上说,一旦发现,应该立刻被遣返的。不 打工李静立刻失去了任何收入。不仅分担一半房租,每周进城一次,到法拉盛买菜, 轮流付款。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稍有不如意之处,立刻破口大骂。 “‘我 对你一点胃口都没有。’许业经常这样侮辱我。”李静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 他。” 他们在婚姻里安安稳稳地呆着,他们真有勇气。 我如今在一家杂志做小编辑,上班时间我坐在一台丑陋的显示器前,敲打出我 的一日三餐、房租、水电、衣服。我一厢情愿地希望将来不再有偷情行为。 对与H 偷情惟一可以告慰的是,我痛痛快快地离了婚,微总算逃脱了我的魔掌。 离开美国后,我打过两次越洋长途电话给李静,她打过一次我的手机。她说,你还 是到美国来吧,你在国内肯定不容易,看你寄过来的照片,你明显地老了。 她问我现在有没有男朋友,我犹豫了一下说没有。其实我是有的,我们住在一 起,以体温和血液互相温暖,相互知根知底,窝里斗的时候刀刀见血。 我们以嫖客和婊子互相称呼。 -------- 梦远书城